禪房的門開着,儼然在迎接他。
傅令元跨入,看到了一燈。
一燈坐在榻上,穿戴整齊,或許是本就尚未就寢,或許通過隱藏的攝像頭提前得知了他的到來所以做足了準備。
終歸,既然一開始有和尚出來應門,就說明他願意見他。
明黃色袈裟上內繡的金線於燈光下微現光芒,從傅令元此時此刻站在門口的角度望進去,仿若一燈的通身加持了一道神聖的光暈。
整個就似一邪,教教主。
傅令元脣邊泛出一抹淺譏。
而“邪,教教主”正秉着得道高僧那張慈眉善目的面龐,眼裡諳上笑意看着他,示意榻上几案的棋盤,親和詢:“施主,深夜來訪,是否找老僧下棋?”
傅令元腳下的步子僅在剛一進門時頓滯半秒鐘,遂在一燈最後一個字的尾音落下的同時。他已然停定於一燈跟前。
口袋裡的照片掏出,啪地拍到棋盤上。
下一秒收回這隻手,而擡起另外一隻手,鐵錘子重重砸在照片上。
期間,他的視線一瞬不挪地攝住一燈的臉,低垂眼簾盯緊一燈的雙眸,要看進一燈的眸底深處的真實情緒一般。
然後他的兩片薄脣一張一合,出了聲:“她死了。”
一燈沒有反應。
甚至連頭都不偏一下去看一看那張照片。
或者說是傅令元看不出他的反應。
“她自殺了。”傅令元第二次開口。
一燈依舊沒有反應。
或者依舊該說是傅令元看不出他的反應。
“我——!說——!”傅令元一字一頓地重音強調,俯低身體,朝他挨近,兩隻眼睛如射出兩道鋒利的刀刃,從咬合得緊實的上下兩排牙齒間擠出話,“她在見過你之後自殺了!甚至原本打算帶着格格一起去死!”
一燈這回總算給了反應,卻是雙手合十道:“施主,逝者已矣,望節哀。”
氣血頓時涌上腦門,傅令元攥住一燈僧袍的領子揪起他,握着錘子的手徑直橫過來,作勢就要對準他的臉砸。
一燈一動不動,沒有閃躲。
倒是守在門外的兩名小沙彌第一時間衝進來:“大師!”
他們想要阻止傅令元。
一燈對他們擺手說“無礙”。
同一時刻,事實的確如他所言並無礙,因爲傅令元在最後關頭堪堪停住了手。
眼角微微抽動,眼裡爆出猩紅的血絲,傅令元一點兒也不想就此住手,尤其在聽到一燈如此自信地料定時,傅令元更不願意叫一燈得逞。
可沒辦法,他宛若被人點住了穴道一般,手就是落不下去!
一燈叫退兩名小沙彌的同時,還讓他們拿醫藥箱。
然後才轉回臉來,先看了一眼傅令元滴血的手,再移回傅令元的臉,和善道:“施主,你的傷口需要先處理。”
傅令元置若罔聞,只將一燈的領口揪得更緊,質問:“你是不是跟她說了什麼?是不是?!”
一燈心平氣和,建議:“施主,有什麼事情,可以等一會兒處理完傷口再和老僧慢慢談。”
“我現在就要你的答案!”傅令元將冷冰冰的鐵錘貼到一燈的臉頰上,不輕不重地敲兩下,“一刻也不想等!”
“施——”
“十一年!”傅令元厲聲打斷他,鐵錘猛地重新敲到棋盤上,重重地一下,不僅榻上的几案、几案上的其餘物品,連坐榻都隨之震顫,“她獨身帶着格格等了你十一年!”
“醫藥館當初是你爲了圓她的夢邦她弄出來的!這十一年但凡你去過一次,就該知道她們母女倆還活着!那位婆婆!她的奶奶!和你是一夥的!她都清楚她們母女倆沒死,你會不清楚?!”
鐵錘掄起,再一次重重到在棋盤上。
經過三次的重擊,棋盤完好無損,几案的其中一條腿卻是驟然斷裂,棋盤滑落,兩盒棋子七零八落地散出來在榻上,相互碰撞着發出脆響。
那張照片則徑直從榻上飄落到地面。
傅令元瞥了一眼照片。
小沙彌於此時帶着醫藥箱進屋來,眼看就要直接踩上照片。
一燈出聲叫停了。
傅令元眼皮一跳,復擡眼看他。
一燈捋開了他的手,走過去,彎身撿起照片,隨後自小沙彌手中接過醫藥箱。
傅令元一瞬不眨地盯住他的動作,湛黑的眸子眯起。
小沙彌退了出去,並且邦忙帶上禪房的門。
一燈走回來傅令元跟前,將醫藥箱放下在榻上後,纔將照片遞給傅令元,平淡無奇道:“施主,你的東西,收好吧。”
傅令元失望透頂——一燈僅僅純粹地撿照片還回來而已,目光根本不曾落在過照片一下!
“夜已深,處理完傷口就回去吧,做你該做的事。”一燈又道。
“什麼是我該做的事?”傅令元反詰。
一燈見他不接照片,轉身把照片放到醫藥箱上,微微笑:“施主心如明鏡,無需老僧多言。”
說着,他背過身。一顆一顆地去撿散落在坐榻上的黑白棋子,邀請道:“或許時間還允許施主與老僧對弈一盤。
傅令元一把握住他的手:“我也是你的其中一顆棋子。”
“十多年前你在賭場把我叫進去見你的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入了你的網。”
出口沒兩秒,他糾正:“不,不止,我應該和莊爻、‘s’、孟歡一樣,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被你盯上了。”
他緊接着質問:“你苦心孤詣和我交朋友,做了那麼多事情,我何德何能?你看上我什麼了?你想得到什麼?”
一燈沒有說話,偏過頭來。
傅令元凝注他又濃又長的眉毛下的雙眸:“爲什麼?你爲什麼要這樣?你以爲躲在這裡當和尚,你就真的是的德高望重的聖人?”
“施主,老僧絕非聖人,修行的最終目的也絕非成爲聖人。”一燈肅色,“所謂‘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這世間,最不應該存在的就是聖人。”
傅令元眼波閃動,記起記憶中的郝大叔,依舊是那般印象,就是好像拿他自己當拯救地球的超人似的,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不就等同於“聖人”。
可他現在明確地否定掉了。
是因爲觀念改變了?還是因爲這纔是真正的阮春華的想法?
“所以呢?”傅令元問,“如果你的最終目的不是成爲聖人,那是什麼?”
一燈收起肅色,恢復慈善的笑意:“施主,老僧修行的目的非常簡單,使‘心不掛礙,念不凝滯’。”
“好一個‘心不掛礙’……”傅令元譏嘲,“所以連她的死都觸動不了你。你這不是‘心不掛礙’,你這是冷血無情鐵石心腸!”
最可笑的是,明明就是個假和尚!
“施主,”一燈回視他,隔兩秒,淡靜吐字,“‘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傅令元震住。
他確實想要他的迴應,卻未料到他的迴應如此直接。
直接得即便他也曾往這方面想過,一時之間也十分難以接受。
本來無一物……
是啊,本來無一物……
一燈不是冷血無情,也不是鐵石心腸,是一燈根本從未真正把心放在過黃桑身、上!根本至始至終就是在玩弄黃桑的感情!只是阮春華假扮成郝大叔期間的戲耍對象而已!
就是這樣,黃桑才選擇了去死,甚至原本想帶着格格一起去死——
一切都是假的!她當初爲了愛情衝破世俗觀念是笑話!她爲了愛情斷絕了和至親的聯絡隱姓埋名躲藏避世是笑話!她爲了愛情堅守十一年是笑話!
孩子呢?既然所謂的“愛情”都是不存在的,那麼孩子不也是個笑話?
該讓她怎麼活?她得靠什麼繼續活下去?
“人渣!”傅令元徹底被激怒。再一次掄起手中的鐵錘!
這一次他完全沒有半絲要收手的跡象,對準了一燈的身體。
“施主,”一燈擡手擋住他的手臂了,從表情上來看,似乎略有些吃力,“傷了老僧,對施主沒有任何好處。施主不應該浪費時間和精力在老僧這裡。”
“施主不要忘記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情。”他又重複了這一句。
“什麼是我應該做的事情?!”傅令元亦重複,目光凌厲的眸子裡淬滿憤怒,“希望我幹掉陸振華是麼?!你怎麼不自己去做?!你不是那麼有能耐?!你完全就可以親自解決。爲什麼還要借我的手?!我又爲什麼要遂你的意願?!”
手上猛一用力,傅令元敵過一燈的氣力,得以將鐵錘就勢砸上他的手臂。
一燈的身體傾斜頓時倒在坐榻上那張斷裂成兩半的几案上,那些散落的棋子紛紛掉落到地面,裝棋子的兩個盒子同樣摔下去,發出不小的動靜。
動靜引得守在門外的小沙彌叩門入內:“大師!”
“無礙,出去吧,沒喊你們不用再進來了。”一燈還是這麼叮囑。
而此時,傅令元的手抓在他的長鬚上。
兩位小沙彌重新出去。
門關上後,一燈轉眸回傅令元。
沒有說話,也沒有像在陸少驄的靈堂上那般阻止傅令元的動作。
他不阻止,傅令元便不客氣,用力拽。
卻並沒有拽動,只是手上多了好些根白鬚。
傅令元一手託在他的下巴上,另外一隻手緊接着使勁兒。
這下子總算把一燈的半截長鬚扯離他的臉。
傅令元咬緊齒關,打算繼續拉扯。
一燈按住了他的手。
傅令元以爲一燈終歸還是要阻他。
卻聽一燈問:“施主,你確定要看?”
“你敢給我看麼?!”傅令元反問。
“既然施主執意,那老僧就滿足施主的願望。”言畢。一燈站直身體,說了句“稍等”,走到屏風後。
傅令元站定於原地,一瞬不眨地盯住投射在屏風上的晃動的人影。
他聽得到水聲,猜測一燈是在洗臉。
少頃,屏風後的人影靜止,傳出一燈的問話:“施主,你做好心理準備沒有?”
傅令元張了張嘴,想要他不用如此賣關子,可話到嘴邊,他並講不出口。
嘴脣緊緊抿住,他於靜默中沉緩走向屏風。
隨着越來越靠近,他沉篤的面容越繃越緊。
馬上就能繞到屏風後面的時候,腳步無意識間頓了一頓。
傅令元攥緊拳頭,準備邁出最後一步。
屏風後的人快一秒走出來,站到傅令元的跟前。
“阿元,好久不見。”
熟悉的嗓音入耳,已不再是一燈的明顯蒼老的音色,而是相隔十一年不曾再聽聞的屬於郝大叔的那把嗓子。
同時映入傅令元眼簾的,也是某張相隔十一年不曾再見過的屬於郝大叔的面容。
儘管在此之前已經認定一燈,也就是阮春華,確實和當年的郝大叔是同一個人,但一燈不曾正面承認過。
眼下,不僅僅是正面承認,而且直接對他現了原形。
臉上的長眉和長鬚皆摘除,應該還摘掉了人皮面具,沒了一燈的滿臉褶皺,沒了一燈的褶皺的眼皮。
眼珠子少了一燈的渾濁,應該也是摘掉了什麼東西。
他的眼神則從一燈的睿智慈善,變爲曾經的郝大叔會在他面前流露出的剛毅和正直。
如果不是僧袍未脫,髮型沒變,手上和脖子上長有些許老年斑的皮膚也還在,必然要叫人懷疑,是不同的兩個人在屏風後面偷樑換柱了。
一切像極了變魔術,或者像在做夢。
徹底定了局,再無僥倖和幻想的丁點兒可能。
傅令元死死盯住他,手腳僵硬。
雖然郝大叔的年紀確實要比一燈年輕一些,但這十一年的時光彷彿並沒怎麼在他身、上留下印記。
簡直一模一樣。
時光穿越似的,從十多年前,走來十一年後,與他再相見。
馬克·吐溫曾有一句話:“有時候真實比小說更加荒誕。因爲虛構是在一定邏輯下進行的,而現實往往毫無邏輯可言。”
此時此刻,竟是如此地貼切……
郝大叔正從容不迫地徑直掠過傅令元走回坐榻前,接着先前拾撿棋子的動作,召喚他:“過來下盤棋吧。現在的你應該能贏我了。”
傅令元未做迴應。緩緩轉過身去。
郝大叔也正別來臉看他,捂住剛剛被傅令元用鐵錘砸的那一處位置,笑道:“有你的,如今連我都敢打了。”
傅令元眼神直勾勾:“你是誰?我爲什麼不敢打你?”
“也對。”郝大叔點點頭,“你本來就是個膽大妄爲的,打我也不是第一次了。”
說着,他如同久違的老朋友一般,與他閒聊:“這些年過得怎樣?”
變回郝大叔的他,又沒有半絲一燈的痕跡。
演技簡直出神入化。
出神入化得令人懷疑。他是不是人格分裂。
可不是人格分裂。
確實就是同一個人,都是阮春華。
傅令元搞不明白的是——“到底有沒有‘郝警察’這個人?”
臥底的資料屬於機密,內部存有的臥底檔案,也是經由各自的長官整理留檔的。一般情況下是輕易動不了的。即便有後續人員接手上一個臥底的工作,也不會暴露上一位臥底的信息。
所以其實談笑並不知道傅令元和郝警察曾經是認識的,不知道信息在傅令元這裡完全是透明的。
傅令元在剛回來海城的時候,還偷偷去探望過以前負責郝警察的那位老警察。他曾經躲在郝警察的車裡遠遠地見過一次。他身在傅家,自然而然非常容易地就知道了那位老警察的身份,恰好和單家有點關係。
去年,那位老警察病重,傅令元藉着單明寒的便利,去醫院探望(第001章),當時的想法是,算代替郝警察去送其最後一程。
從題外話扯回來,雖然談笑給過他郝警察臥底期間的臥底日記,也找談笑要過那份磁帶資料,但實際上他沒有機會見到過郝警察的檔案。
既然能進入警察隊伍,肯定是有這麼一位警察的。問題在於。阮春華是怎麼做到換身份的?從江城阮家的一個“死人”,變成一名公職人員?
郝大叔並不回答傅令元的問題,尚在自說自話,看着傅令元感慨:“你的年紀沒有白長,比以前沉穩多了。”
“你是我什麼人?別一副長輩的口吻!”傅令元滿腔無名火。
郝大叔笑一下:“剛說你沉穩,你就變回毛頭小子的架勢。”
傅令元愣了愣,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說話方式確實不自覺便回到曾經面對他時的狀況,禁不住黑了臉。
郝大叔尚在笑:“不枉我當初特意從了幾年警,費了那麼多心思引導你。很高興看到你成長爲如今的模樣。”
“特意從了幾年警……”傅令元重複着這幾個字,黑醇醇的眸子更像是能滴出水來一般。
郝大叔尚在撿着散落在地的棋子,並不介意告訴他似的:“阿元,不用懷疑你的重要性,你猜測得七七八八,我確實故意接近你。”
“當年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爲了你才成爲警察並進入青門當臥底。而在此期間我和其他人產生的聯繫,也都是爲了你。”
無疑在指他和黃桑的關係。
一句“爲了你”,就把所有的鍋推給傅令元。傅令元心頭狠狠梗一口氣:“關我什麼事?!我求你來和我認識了嗎?!是你這個人渣欺騙了她的感情!”
“你錯了,就是爲了你。”郝大叔看着他。“你需要一個榜樣,需要人生導師。我希望儘可能全面地施加對你的影響,包括對愛情、伴侶、子女、家庭的觀念也是其中一環。”
“畢竟你的生母最後爲了愛情不得善終。你的養母傅夫人和你的父親傅丞之間,不是愛情的最佳範本。最卡你心的一點,估計就是你父親背叛了你的養母和你的生母有過一段昏外情。而我想提供給你的是那種純粹感。”
傅令元先前還沉黑的臉,此時泛出些類似供血不足的那種白。
“我當時並不無法預計能起到多少作用,只能周全考慮、盡力給予,如今看來,你後來確實成長得非常好。比其他幾個都要成功。”郝大叔顯得特別欣慰。
他越欣慰,之於傅令元而言便越諷刺。
“爲什麼?”他問,卻也不是他第一次問,“你做這麼多事情,究竟是爲了什麼?”
之前他還是一燈的時候,並沒有回答,眼下他是郝大叔,倒是笑笑,稍加斟酌道:“阿元,我只能告訴你。我在做的不是壞事。”
不是壞事?呵,多諷刺。
傅令元也確實把諷刺表露在了臉上:“我明白了,果然就是假的,那個厭惡罪惡、每天都因爲身處罪惡的環境裡卻無能爲力而感到沮喪的郝警察是假的,是你營造出來給我看的正面形象。”
“你又錯了阿元,不全是假的。”郝大叔一手白子一手黑子,分別放入兩個盒子裡,“還是那句話,我在做的不是壞事。”
“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纔是王道。郝警察想要做而無能爲力的事,我很早開始就在做,並且到現在爲止仍舊在做。”
因爲半遮半掩,所以他話的內容聽起來很虛。
雖然虛,但傅令元模模糊糊能感覺到他的意思,畢竟馬以那邊已經剖析出了一部分信息,心中有底。
然,再怎樣,於傅令元看來。阮春華都是在給他自己的行爲冠上冠名堂皇的藉口和理由而已!
郝大叔明顯從傅令元的表情看出不認同,朝傅令元走過來:“阿元。”
再次張口,他又恢復成一燈的口吻:“‘莫道地獄無人見,人間便是大地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地獄不空誓不成佛,衆生度盡方證菩提’。”
見他的手要拍上來他的肩膀,傅令元快一步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拽起,直直往他身後壓,直直他的後背撞上牆。
郝大叔不反抗,也不出聲,只是看着他。
傅令元沉默半晌,脣角一挑:“爲什麼今晚願意告訴我這麼多?”
“不告訴你一點東西,你是不會走的。”郝大叔有問必答,“何況,你知道了也沒關係。”
爲什麼“沒關係”,傅令元不知道,只是從郝大叔的眼裡看出了自信,好像自信一切皆會按照他所想要的結果發展。又好像,他將他視作爲一個陣營的人。
這種認知就似在嘲笑,嘲笑傅令元的能力。
傅令元橫起手肘,亙在他的脖子上:“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阿元,你真的該回去了。”郝大叔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