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濃重的檀香撲面。
莊佩妤一身青衣坐於書案前,正在抄寫經書。
阮舒也沒有馬上與她有所交流。將餐盤擱桌上後,她踱步至佛龕前,順起三支香,併攏香頭湊到燭火上點着,然後微低腦袋,恭恭敬敬地雙手持香抵於額上。
像極了虔誠的信徒。
約莫三秒鐘,她重新站直身體,把三支香插進香?。旋即,她轉過身,望向莊佩妤。她的到來,似未對她有任何的驚動,依舊垂頭握筆,蘸墨書寫。
阮舒行至書案前,隨手拿起一份經帖。
秀氣端正的字體,墨漬尚未全乾。全是文言文,她也看不怎麼懂,哧聲笑了一下:“你這樣是不是能修一個佛學的學位回來?”
莊佩妤自然不做迴應。
阮舒放下經帖,雙手按在桌案上,身體往前傾,湊近莊佩妤,眸子黑幽幽地盯着她表情沉寂的臉,語調緩緩地問:“你每天這樣,內心真的是平靜的?”
“真的可以心如止水,前塵往事一筆勾銷麼?”
“真的可以心無雜念,不聞俗事麼?”
莊佩妤唯一的動靜只是握筆蘸了蘸墨水。
阮舒的視線落在紙上,看着莊佩妤的筆尖重新觸上去時,寫字的速度加快了些。
她冷呵一聲,嘲諷:“也不過如此。”
她的脣角轉而旋開一抹充滿惡意的笑:“我結婚了。”
如她所料,莊佩妤的筆尖立時頓住。
見狀,阮舒臉上的嘲諷一色愈發濃:“很不可思議,對麼?我自己也覺得很不可思議。”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你留給我的皮相太好了……男人都是見色起意的下半身動物……”
“你說,我會不會幸福?”
莊佩妤放下筆,抓起了手邊的佛珠,開始不停地捻動,雙目闔閉,嘴脣嚅動,唸唸有詞。
她不吭聲,阮舒便自己道:“我會活得很好的。”
半晌沉默。
阮舒站直身體:“林氏被我折騰得快要破產了。不久要被其他公司收購。以後應該就不叫林氏了。這件事是林承志極力想要促成的。呵,也不曉得林平生在地底下會作何感想。”
莊佩妤置若罔聞。
一時沉默寂靜,只餘莊佩妤嘴裡似有若無的唸經聲。
阮舒抿抿脣,感覺差不多該說的都說完了,邁步離開。
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阮舒徑直走進浴室,脫了衣服站在花灑底下,任由水流沖刷。
好幾個小時了。可是他在她身上留下的那些感覺好像還在,怎麼都散不去。
心裡煩躁得不行。
她很清楚,其實這件事真正的責任在她自己。
傅令元遷就過她好幾次了,她都記着,不僅遷就,而且變着花樣試圖令她好受。他能對她忍到昨天晚上才失了一次耐心,已經很不容易了。
除了慾望,他可能也確實想幫她克服心理障礙。
可她不行就是不行。
阮舒有點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是她同意賣掉自己的。總不能一直不給他睡,而如果她一直克服不了,除了讓他用強,還能有什麼選擇?
接下來的一整天在公司,她的狀態都特別不好,助理和秘書均好心詢問阮舒是不是身體不舒服生病了。
林承志又來她的辦公室旁敲側擊三鑫集團收購林氏的事情,並提醒她明天就是股東大會了。
是啊,明天就是股東大會了。而她在股東大會前的這一段時間,功績沒有怎麼體現,反倒是出了件“吃死人案”,如今公司風雨飄搖,她這個總裁難辭其咎,首當其衝要擔責任。
晚上,所有人都下班了,阮舒其實什麼事都沒有,可瞎磨蹭着,還是留到了最後一個。確認完畢明天股東大會上要用到的材料,她收拾東西準備走人,拉開抽屜時,又看到了那支泡泡槍。
昨夜那不愉快的回憶再度涌上腦海。阮舒往椅背後仰,手臂搭在額頭上,靜靜地盯着天花板。片刻,她端坐,打開電子商城,輸入“催情藥”,查詢。
從辦公室下來,去停車場拿車,倏地震響。翻出來發現來電的是傅令元,阮舒驀然滯住腳步。
她昨晚那樣對他發火,還動手打了他耳光,怎麼也想不到,他會這麼快主動聯繫她。
暗沉一口氣。她劃過接聽鍵,“三哥。”
“現在有空?”問得直接,聲音聽不出喜怒。
她不回答,只反問:“什麼事?”
“帶你去見陸少驄。”簡潔明瞭。
阮舒愣了愣,身後有車子鳴笛,同時聽筒裡傅令元在說:“斜後方。”
她如言回頭。
熟悉的黑色吉普原來就停在那裡。
兩人的視線透過擋風玻璃膠着上,一個眸子黑沉,一個瞳眸清冷。
轉瞬,他掛了電話,什麼狀況都還沒給她機會問。
阮舒亦收起,未加多忖,朝黑色吉普走去,拉開車門坐上車。
傅令元瞍她一眼,同樣不說話,啓動車子。
車子於兩人的緘默中開到了一家叫“caprice”的法國餐廳。
一棟小洋房,進門便是小噴泉和水池,擺放的石雕精緻小巧。
阮舒低頭檢查了眼自己的着裝。幸而她素來講究,雖然不是裙裝,但ol也搭得上餐廳的風格。
傅令元雙手抄兜走在前面,她跟在後頭,視線凝定他的後背——這麼快出來活動,他沒問題麼?
服務員很快前來引導。餐廳好像被包了場,一路皆未見到其他客人。沿着樓梯,牆上到處可見頗富藝術感的壁畫。
傅令元用背影和她挑起話:“這家連鎖餐廳,在三鑫集團的下一個收購計劃之內。他們近期執行了一系列的收購項目,網羅各行各業,絕大多數是三鑫集團未曾試水過的版塊。你們林氏就是作爲保健品行業的代表,變成三鑫集團的目標。”
阮舒略略蹙眉:“三鑫打算再擴大版圖?”
“三鑫的內部格局不久後可能會重新洗牌。”說着,傅令元頓住腳步回頭,目光籠在她身上,稍稍對她伸了伸胳膊。
阮舒會意,走快兩步到他身邊。挽上他。
兩人攜手並進,他緊接着把話說完,道出洗牌的原因:“陳家的兒子回來了。”
阮舒反應了兩秒才轉過來腦筋:“陳”是在指三鑫集團三足?立時期“陳老大”的那個“陳”。
當年入獄的黃老三老光棍一個,但車禍去世的陳老大留有一個年幼的兒子。陸振華一人獨攬三鑫集團的大權,等於搶走了陳家和黃家所持有的那三分之二產業。
聽傅令元的口氣,如今陳家的兒子回來,是要爭奪自己應得的那份嘍?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二樓,偌大的餐廳只有陸少驄在和一位裸背裝的女人摟在一起跳舞。
昨天傅令元告訴她陸少驄即將接手收購林氏一案時,阮舒便有所猜測,這位不務正業的太子爺大概是終於要開始承擔自家公司的責任了。現在傅令元再如此一告知,她明白過來,多半是陳家兒子的歸來,給了陸振華壓力。
“阿元哥。”陸少驄衝傅令元揮手,停下與裸背裝女人的舞步。
傅令元帶着她稍稍加快腳步。
那裸背裝女人轉過身來,未曾料到竟然是小花旦。
對方禮貌地微微一笑算作問候。
阮舒卻是有點暈了——她不是傅令元的紅粉知己麼?怎麼又和陸少驄組cp?傅令元該不會偷了陸少驄的女人吧?
“阮小姐……噢不不,現在真該叫你元嫂了。”陸少驄笑眯眯地與她招呼,口吻分明是已知他們登記結婚的事情。
“陸少,你別笑話我。”阮舒佯裝不好意思地垂了垂眼簾,伸手別頭髮,傅令元攬住她的腰,勾脣揪她的話:“怎麼就是笑話,嗯?”
動作親暱,語聲寵溺。
阮舒知他又是故意當着陸少驄的面故意如此。配和他的秀恩愛,擡手肘輕輕撞了下他的腰,並嗔他一眼。
“男人的腰不能隨便打。”傅令元別有深意,“打出問題,吃苦的是你自己。”
阮舒:“……”
陸少驄已擺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詢問一旁的小花旦:“藍小姐,你和阿元哥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會對你膩歪麼?”
一句話。無意間點到阮舒方纔的疑問——陸少驄知道小花旦和傅令元曾有一腿?
轉念也能想通,他們倆去酒店開房不都被狗仔拍到上頭條了麼?
所以小花旦現在不跟傅令元,而跟陸少驄了?
正猜測着,便見小花旦將下頷抵在陸少驄的肩上,巧笑嫣然說:“他都是其他女人的老公了,與我何干?我倒是盼着陸少你能多對我膩歪些。”
陸少驄似乎很吃這一套,愉悅地勾了勾小花旦的?子。
阮舒偏頭看傅令元的反應。傅令元恰好也偏頭看她。她的眼神微微探尋,他揚揚嘴角。聳聳肩:“現在看到了吧,我真的和其他女人都斬斷了關係。”
牛頭不對馬嘴的。虧得阮舒反應靈敏,及時接話,語氣不冷不熱地懟他:“暫且只看到這一個。”
聽聞兩人對話的陸少驄哈哈哈地笑:“元嫂,你確實得防着點。阿元哥身邊的花花草草略多。”
“你小子,別挑撥。”傅令元狀似無奈地笑。
頃刻,四人依次落座,兩兩相對,一邊閒聊一邊吃飯。
幾道菜下來,陸少驄很快注意到,但凡海鮮類和刺激性的食物,傅令元都沒有碰,酒杯裡的酒亦如此。不由奇怪:“是不合胃口麼?”
傅令元脣邊噙笑,有意無意地瞥一眼阮舒,才搖頭:“不是。”
鬼斧神差的,阮舒又讀懂了他的意思,放下刀叉,幫忙拉過話頭:“是因爲我。”
陸少驄一愣,愈發不解:“元嫂你連阿元哥吃什麼都要管?”
“不是。”阮舒笑笑,掂着心思,解釋道,“陸少知道的,我的背景和名聲都不太好……傅家並不接受我。我們倆是偷偷扯的證。傅家知道後,你阿元哥被逮回去抽了一頓。他這兩天在養傷,所以必須小心忌口。”
陸少驄詫異地聽完,一陣冷笑:“我爸說的沒錯,傅家的能耐,就只在那些不知變通的死規矩上。”
繼而他擰眉看向傅令元:“阿元哥,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徹底脫離傅家?這些年你被放逐在外頭,明明過得又精彩又瀟灑,一回海城,反而變回籠中鳥。我和我爸都等着和你一起……”
“少驄。彆着急。給我點時間。”傅令元閒散地笑笑,抓起阮舒的手,“至少先讓我把蜜月期過完。”
視線掃過兩人交握的手,陸少驄端起酒杯,“還沒敬過你們新婚快樂。”
“謝謝。”阮舒端起酒杯與陸少驄輕輕碰了碰。
待喝光杯子裡的酒,陸少驄似才記起來問:“元嫂,關於我們三鑫集團要收購你們林氏的案子,你下了決定沒有?”
終於到整體了。阮舒微斂神色。稍露遲疑的表情:“這件事原本是我大伯父在負責跟進。他說你們三鑫打算認購百分之七十五的股份。”
“元嫂,我可是叫你一聲元嫂,怎麼可能虧待你?”陸少驄一副好商量的模樣,“現在這件事我既然接手,接洽人自然就和你大伯父無關。我只和你談。。”
“我打算再抽出百分五的股份,單獨留給你。這樣除了三鑫集團之外,你是林氏最大的股東。再沒人能夠威脅到你在林氏內部的地位。如果ok的話,咱們就在這餐桌上定下來。以後就真的是一家人了。”
在接受不接受收購這一點上,阮舒已做出了利弊權衡,猶豫之處依舊在於和林承志的內部爭鬥。有了陸少驄這已承諾,明天的股東大會,她穩操勝券。照理她該立即點頭同意,可內心深處的那一絲疑慮,使得她滯了滯。
傅令元的手掌在這時覆上她的手背,語氣沉穩有力。眼神意味深長:“有我在,你還擔心什麼?”
他是在暗示她同意。
狹長的鳳目略一眯起,阮舒暗暗呼一口氣——不管是坑是路,就目前的情勢,她只能先往裡跳,以身犯險賭一把,再探究竟。否則林氏撐不了幾天。
“好,陸少。我們定下來。”
***
道別陸少驄和小花旦之後,阮舒和傅令元心照不宣地結束秀恩愛,重新陷入古怪的氣氛。
一路無話,車子開到了她的住宅區門口停下。
阮舒沒有着急下車。
傅令元也不催促她,打開四面的車窗,然後掏出煙盒,抖了根菸卷,叼進嘴裡,點燃。目光寸步不移地望着窗外,吞雲吐霧。
阮舒隔着煙霧繚繞瞅他線條硬朗的側臉。
“我剛剛在陸少驄面前沒有說錯什麼話吧?”
他事先未與她商量,她只能揣測着他的意思隨機應變。
“沒有。”言畢,他補一句,“表現得很好。”
“你看似在幫我,其實同時也在幫陸少驄。你就是間接在給陸少驄當說客。讓我同意收購案。”阮舒嘲弄地笑一下。
傅令元不置可否,吐了一口煙。
阮舒的視線轉了圈他的臉色。
“退燒了?”
“嗯。”
“背上的傷怎樣?”
“無礙。”
“換過藥了?”
“嗯。”
“誰幫你換的?”
傅令元應聲回過頭來,眼裡露一絲玩味兒:“是誰很重要?”
阮舒只不過順嘴。他要故意曲解,她便就勢揶揄:“你是不是被小花旦甩了?”
傅令元挑挑眉峰:“剛剛難道不是已經澄清我和她現在沒有糾葛?你不是也信了麼,傅太太?”
氣氛明顯緩和,阮舒抿脣笑笑,不繼續懟他,轉口正題:“昨晚的事,對不起。”她稍垂了視線,“我不是故意的。”
傅令元沉了氣,沒吭聲。
那種情況下被硬逼着退出去,哪個男人能不憋屈?阮舒其實挺想關心他的健康。目光掃向他胯間微微?起的一團,她又並不太好意思開口。
但聽傅令元輕嗤出聲:“放心,它沒壞。”
擡眸,正撞上他目光,儼然發現她方纔視線的落處。
阮舒別開臉,舔舔脣:“三哥,昨晚的事。我認真想了一遍,覺得應該強調一件事。我在精神上是願意的,可是往往事到臨頭,我沒法控制我身體上的排斥和反感。”
“合同上,我給了你性交的自由。我如果實在不行,而你也實在憋不住,你完全可以出去找其他女人。只請你,不要強迫我。否則。很容易發生類似昨晚那樣不愉快情況,甚至……更嚴重的後果。”
“更嚴重的後果是多嚴重?”傅令元似起了好奇,“我目前見識過的是用軍工刀威脅,用菸灰缸砸。”
放在腿上的手指無意識地攥在了一起,阮舒清冷着臉,對他勉強地扯了個笑:“三哥,我先走了。”
“等等。”傅令元扣住她的手腕,將她來回身。“你是不是說,你這是心理障礙?”
阮舒略一遲疑,終是微微頷首,旋即低垂眼簾,“不是一般的性冷淡。是厭性症。”
傅令元的臉繃得緊緊的,手指執起她的下頷,湛黑的瞳仁一眨不眨地與她對視:“告訴我,是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