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呀呀~
河面上,一艘漁船漂泊。
老叟持槳,晃晃悠悠,死氣沉沉,默然無聲。
轟隆隆——
遠方,突兀傳來雷霆奔涌咆哮之音,迴響山林,不絕於耳。
水面泛起波濤,四周草木簌簌。
老叟擡頭,渾濁雙眼看向岸邊幽深樹林,面上浮現疑惑:“今夜的風兒甚至喧……”
轟!!
嘭——
河浪衝霄,漫天的漁船碎片中老叟身體打着旋,隨颶風飄飛出去。
意識混亂,如同漿糊。
空中,他費力睜眼,只見遠處林間一道籠罩在熾烈血炎中的模糊身影如同閃電刺破濃霧,呼嘯遠去,沿途古木草石爆碎,捲入長長氣浪,久久未落。
我的船……我的船……贖不了罪……我要死了……呵……不人不妖……死了也好……
噗通。
落水,意識徹底陷入黑暗。
嗯?
剛剛好像撞到什麼?
算了,這深更半夜,鬼霧森海,有也不是好貨色。
奔行中的江無夜皺了皺眉,微微思量,拋之腦後。
轟——
片刻,腳步停。
氣浪狂飆向前,濃霧翻滾後退,漫天粉色花瓣飄飛。
“桃林?”
江無夜站在桃花林入口,看着絢爛紛飛的桃花微微皺眉。
二十里地,他心裡還是有數的。
本以爲會闖入那花妖大本營,卻不曾想,出現的會是這麼一處詭異,甚至可以說違和的人間仙境。
但哪怕這地方再好看,此刻江無夜也沒欣賞的興趣,凌厲目光掃視桃林,最終定格在通幽曲徑上的連串腳印上。
腳印有大有小,有深有淺,看四周草木被踩踏的痕跡,時間明顯不長。
閉目。
觀神象真意煽動耳朵,圍繞他大腦奔跑,四周各種氣息,模糊景象呈現。
普普通通的桃林,枝繁花茂,霜露野草深深,未有半分詭異陰煞氣息。
踏踏~
江無夜腳步移動,行至一顆桃樹前,撫摸着樹幹上面粗糙的黑虎印記,瞥見那行小字,不由雙目一眯。
“若尋至此,莫再向前,切記,切記!!”
仔細感知,周圍隱隱殘留一些熟悉氣息。
龍傲天他們?
桃花源?!
心中念頭起伏,江無夜眸光閃爍,想到了那個失蹤的陽炎境大統領。
要不要繼續……
“夫君,咯咯咯……奴家在這呢。”
兀的,桃林響起一陣熟悉的靡靡之音,江無夜猛的扭頭看去,深處一道粉色倩影一閃而逝。
“碧池!”
怒罵一聲,江無夜再不遲疑,腳下一動,掀起狂風追擊而去。
十幾秒後,眼前一黑,卻是入了一個山洞。
幽靜深邃,滴水迴響,空氣中瀰漫着一股陳舊腐朽氣味,似是一個被世間遺忘許久的孤獨之地。
隱隱約約,山洞盡頭有微光閃爍,渺小,隨時可能消失,卻如黑暗中的燭火,照亮內心,驅散迷茫彷徨。
復行數百步,行至盡頭,身子一重一輕,好似穿過一層水幕。
下一刻。
江無夜神情一震,恍如隔世之感不可抑制的涌上心頭。
前方,湛藍天空,白雲悠悠之下,是一片平坦寬廣,屋舍整齊的土地。
中央,一棵參天桃樹枝幹虯勁,滿目粉色的樹冠遮蔽大片房屋。
清風吹拂,花瓣飄飛,隨風而舞,不時落進穿行村子的嘩嘩河水,隨波逐流,奔向寧靜遠方。
村內,日光正好,孩童打鬧嬉戲,老人花下乘涼,雞犬安寧,怡然自得。
村外,肥沃田地間,耕牛涉水,農夫執鞭,婦人栽秧,插科打諢,歡聲笑語不斷。
“桃……桃花……”
江無夜眸中震驚緩緩消散,變爲疑惑,轉頭看向身後,洞口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鶯飛草長的山林。
“吼!”
意識海中,大力蠻熊真祖意志似乎在無力咆哮,火山般的氣血逐漸蟄伏,氣息一點點變得平靜。
聞着空氣中的花香,吹着舒適暖風,江無夜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就一直緊繃的神經緩緩放鬆,眼神由疑惑轉爲迷茫。
我……是誰?
他腦中產生這樣的疑問。
你很累。
你需要休息。
你需要這樣無憂無慮的生活……
另一道空靈縹緲,帶着誘惑的意識生出。
江無夜擡頭看着世外桃源,內心逐漸產生一種回到故土的認同,歸屬感,好似從小到大都在這裡生長。
“鐵蛋,你怎麼又跑來這偷懶了?”
身後,響起大嗓門咆哮聲,江無夜下意識扭頭,就看到一個袖子褲腿擼起,身寬體胖的黑臉大媽,正叉腰數落他。
“你看看你嫂子和侄女,婦道人家都在趕牛耕田。
你倒好,大哥去了以後就渾渾噩噩的,整天和龍小天那羣傻楞子廝混,再這樣下去,別說找婆娘……”
嫂子,侄女?
江無夜皺了皺眉,心中牴觸一閃而逝,順着悍婦手指着的方向看去。
不遠處水田間,一個身姿妙曼,好似一顆水蜜桃般的美婦人穿着與她貴婦氣質不搭的樸素衣衫,正揮鞭趕牛。
身後還有個身材矯健的少女露出如玉小腿,踩着泥窪,插着秧苗。
大桃子……小豹子……
的確,有點熟悉。
“鐵蛋哥!我們去捉泥鰍吧,嘖嘖,昨晚那味道,絕了。”
吆喝聲中,一側田埂上跑來個精瘦如猴的短髮青年。
一手提木桶,一手提褲襠,留着哈喇子,身後還跟着五個穿開襠褲,流鼻涕的鐵塔大漢,傻里傻氣的搖手招呼江無夜。
呼~
清風吹拂,花瓣撫過臉頰,江無夜眼中迷茫褪去,清明一片。
我叫鐵蛋!
桃花村鐵蛋!
遊手好閒,喝大酒,睡大覺,二十老幾沒婆娘,摸魚掏鳥不顧家,全靠嫂嫂侄女務農維持生計。
但……
我喜歡這樣的無憂無慮的生活啊!
煩心事什麼的,全都見鬼去吧!
“哈哈,老吃泥鰍有什麼味,今兒咱們掏竹鼠去,村西竹林裡那幾窩我可惦記好久了。”
爽朗一笑,江無夜渾身輕鬆舒泰,接過龍小天手中的木桶,帶着一羣愣子大漢在肥胖婦人恨鐵不成鋼的目光中,一蹦一跳踩着溼滑田埂,雄赳赳氣昂昂的大步離去。
呼呼~
暖風習習。
村子中央,參天桃樹搖曳,冠如粉雲,灑落夢幻。
遮天蔽日的樹冠內,隱約有一座稻草房屋。
屋中,花妖狼狽躺在牀上,肌膚光彩暗淡,整體似虛似實,勉強維持人形。
呼呼呼——
隨着胸口劇烈起伏,周圍星星點點的生命光輝涌入她體內,緩緩修復體內傷痕。
“咳咳……姥姥,爲什麼不殺了那個混蛋!
他弄壞了我身子,差點讓我幾百年苦修付之一炬,我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
花妖緩過神來,艱難開口,美眸中滿是化不開的怨毒。
“你啊,都這樣了,消停點吧。”
屋外,響起年邁之音。
不似人言,反倒像是這棵巨大桃樹在開口,蘊含着滄桑古老之意,似有魔力一般,讓花妖激動的情緒逐漸穩定下來。
“呼呼……姥姥,那傢伙還沒就範嗎?”
花妖臉色漸漸平靜,艱難挪動身子坐起,想到什麼,緊張的問了一句。
“嗯,本來一個陽炎境的極道武修,廢不了多少手段就能解決。
之所以僵持至今,是因爲那東西出世之時,強行將我與那武修的靈魂意識乃至肉身揉在了一起,傷他如傷我。
如今,只能等待那東西徹底復甦,才能脫離。也因如此,影響你那仇人的靈魂意識已是我此刻極限了。
不過,你也不用着急。
日子長了,無人干擾提醒,你那仇人就會徹底忘記真我,氣血消散,肉身腐朽,到時還不任你處置。”
“吸溜~”
聽聞此言,花妖似幻想到什麼美好的事,嚥了口唾沫,冷笑道:“哼哼,等我恢復,我絕不會讓他死得那麼痛快的,那身純陽氣血,我要榨得一絲不剩!”
末了,她眸子一動,又小心翼翼問道:“姥姥,那個東西真有你說的那麼神異嗎?
我第一次見到的時候怎麼在它身上感覺到一股濃濃的不詳氣息,像是裡面藏了無窮無盡的屍山血海,讓我靈魂都感到顫慄。”
屋外,蒼老聲音似乎消失,良久才又出現,緩緩篤定道:“我已經步入晚年,等不起了。
桃花源的怨氣終究有極限,輪迴多少次,也無法讓我走到下一步。
所以,只要能讓我的妖力完全轉化爲天地靈力,破繭重生,不管它是什麼東西,我都不會放棄!”
“可是……”
花妖皺着眉,心有餘悸,總感覺像是招惹了冥冥間的禁忌,無法安心。
“好了,那武修又在作亂了。你安心恢復吧,桃花源人數已夠,下個輪迴開始之時,你那仇人就會徹底迷失真我。
到那個時候,你也恢復的差不多了。”
“好吧……”
花妖無奈點頭,心中明白姥姥這是孤注一擲了,任憑她怎麼勸也是無用功。
……
夜晚。
吱呀~
院門打開,滿嘴是油的江無夜拍着肚子,剔着牙回到“家中”。
嘩啦——
一盆水潑出,若不是及時跳開,能潑他一身。
“小雅,你看着點啊!”
甩了甩鞋上水漬,江無夜擡頭看着門前拿盆的少女,臉色不悅。
“呸!”少女正眼都沒給他,啐了一口,扭着翹臀,直接進屋,門甩得震天響。
“嘿!小賤……嗯?”
一句芬芳之話正要脫口而出,江無夜眸中卻閃過掙扎困惑。
我怎麼能對侄女罵這種話?
可是,爲什麼,心裡又會覺得不罵不舒服。
“鐵蛋,你是不是又和龍小天他們去瘋了,家裡的地你也不管。唉,不是嫂子說你,你不小了……”
另一間房門打開,走出一個抱着棉絮的美婦人。
看着院中的江無夜失望的搖搖頭,走上前,帶來一陣清香,捋了捋秀髮無奈道:“這兩天夜裡冷,加牀被子。屋裡好好收拾一下,像個什麼樣……”
“得得得,別念叨了,耳朵都要生繭子了!我自己的事自己有分寸,不用你管。”
心中煩躁,江無夜一把拽過美婦人手中的棉絮,大踏步走入屋中,關門,棉絮一扔,躺下就睡。
惱的,並非是美婦人的唸叨。
而是他剛剛腦中浮現的一些混亂場景,如同拼圖一般,正要清晰,就被打斷,心中自然各種不爽。
“娘,你管他幹嘛呀,他就是爛泥扶不上牆……”
“你個妮子,怎麼說話呢,再怎麼他也是你……”
一牆之隔的屋中,響起母女二人的輕聲交談。
江無夜聽在耳中,卻感覺像是在說別人的事,難以生出多少情緒。只是腦袋枕着雙掌,目視黑暗,回想着剛剛浮現腦海那些混亂畫面,卻越想越模糊。
時間流逝,村莊靜謐,河水嘩嘩。
夜風颳動,紛揚桃花落入家家戶戶。
屋中,一股莫名的疲憊感涌來,讓江無夜眼皮開始打架,思緒變得平靜,呼吸漸漸均勻,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