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廿八那天,程心與大妹小妹從早上忙到下午,纔將自家別墅收拾整齊。最近兩年都這樣操作,她真心覺得累,便向阿爸提議,明年今日不如請專業的家政公司上門打掃得了。
阿媽聞言,微微不悅,道:“一年365日,才抽一天出來做清潔,你就喊累?請家政公司不用錢?”
程心:“……”
她腹誹,賺錢不就是爲了過更好更舒適的日子?工人他們平日不肯請,那過年前聘請清潔隊上門大掃除有什麼不可以的?換作她,早就花錢請人來服侍,然後自己在被窩裡悶頭大睡了。
明知阿媽的思想越來越頑固,但爲了明年的自己過得輕鬆些,程心堅持遊說:“不一樣的,家政公司有專業的清潔工具與儀器,同樣的事做起來不僅省時省力,效果還好。比如這吊燈,”她指指頭頂,“我們靠自己不可能拆下來或者爬上去擦,而家政公司就可以。自從住進來之後,這吊燈就從未清潔過,早就白色變灰色了。”
阿媽聽完,不自覺地擡頭看天花板的水晶吊燈。別墅的客廳是中空的,高達6米,她以前沒留意過那吊燈的清潔度,現在留意,好像也看不出什麼。
她狐疑地擰起眉,又聞長女說:“你不信的話,去隔壁呂總家看看,他們年年請人上門清潔,他家的吊燈保證比我們家的晶亮。”
一個家的清潔任務,多半由女主人來安排。程心上述的話,聽進阿媽耳裡,無異就是捧別人家的女主人,踩自己家的女主人,即她。
阿媽當場就不高興了,冷着語氣說:“這裡是我的家,怎樣做由我話事。你喜歡請人,那出去建個家,到時你自己的家,愛請多少個工人我都不攔你。”
程心:“……”
莫名的,這話聽得她難受。她又沒跟她爭什麼,就事論事而已,她至於說話這麼帶刺嗎?什麼我的家你的家的,難道這個家她沒份?難道她不是這個家的一份子?
越想心裡越不平靜,她不再多說,回房間洗個臉換套衣服,出門去找郭宰。
郭宰明天要過香港跟郭父團年,大年初四纔回來,她今天會和他去買年花揮春,打掃郭宅。
家裡,她回房間時,阿媽也回到自己的房間。阿爸尾隨她,關上房門,嘆氣說:“程心不過提個建議,你不同意就算了,何必把話講得那麼……那麼硬綁綁的?聽得她臉都黑了。”
阿媽坐在梳妝檯前,照着鏡子梳頭髮,她看着鏡子裡同樣臉黑的自己,反駁:“我講錯了嗎?她一年到頭纔回家多少次?每次回來,去郭宰那裡的時間比留在家裡的還要多。她不戀家,一回來就指手劃腳,有什麼資格?”
阿爸坐在牀邊,愁眉道:“那不是因爲你不接受郭宰,她無辦法帶他回家,才逼着出去見他麼。”
阿媽冷笑:“呵,又成我的錯了。我全心全意爲這個家,這麼多年來能忍的不能忍的,全都忍了。現在不過反對一個建議,你們就一個個對我大發牢騷!”
阿爸:“……誰對你發牢騷了?我不也好聲好氣跟你講話,你怎麼總是講去不着邊際的地方?況且這麼多年你忍什麼了?”
阿媽把梳子往梳妝檯一扔,悶聲往廁所去。
阿爸想跟進去,繼續跟她好好談談,但阿媽反手將門關上,落鎖,他:“……”
到大年初一,阿爸阿媽以及桂江其他老闆,去本地幾位政府要員家拜年。程心則回到省城,與平叔組隊,往省城幾位高官家走動。他們本來想去霍家走一趟,可平叔聯繫上霍泉時,被告知他回了老家過年。
平叔和程心商量:“你跟霍泉都是豐城人吧,你回去找時間去他那裡拜一拜?”
程心笑笑:“人家回老家過年就是想避開我們這些人,我要是追到豐城去打擾他,那真是招人厭了。”
不少有地位有份量的人物,嫌來拜年的非親非故虛情假意,便趁機出遊躲避。今年升官發財的霍泉,大抵也是這麼考量的。
平叔理解,沒異議。
年初四,不怎麼忙了,程心難得可以在上午睡一個懶覺。可想着郭宰今晚回來,她就有點興奮,興奮得睡不進去。
她躺牀上給他發短信:大俠幾點到?
郭宰回她:還未走……
程心:“……”
她看看時間,十一點了,他再不動身的話,回到康順裡肯定都天黑了。
她編輯短信:今天不會走不了吧?
但按發送之前她打住了,把內容刪掉,改爲:來不及就別趕了。
他今年與父親才見一次,她沒好意思催他走。興許真有什麼事被耽誤了,她得善解人意一些。
正想着,手機來了新短信,卻不是郭宰的回覆,而是霍泉。
他說:你什麼時候去三嬸家?
程心:“……”
她那天在電影院說會去姑姐家拜年,純粹胡說。
近些年來,她散散碎碎地收集了一些信息,隱約知道阿媽與姑姐互相看不順眼。當年阿媽跑完路回來,姑姐沒多久就搬走了,大概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以前阿嫲健在,姑姐每逢大年初一都來程家拜年,後來阿嫲過身,阿爸阿媽又忙於出外拜年,姑姐就索性不來了。
而程心,一未結婚二來懶,也就沒有動過主張去姑姐家拜年的心。
她拿舊話回覆霍泉:聽家裡安排。
霍泉回信很快:講大話,三嬸是你爸的妹妹,你們家纔不會來拜年。
程心不解釋,順着說:那我也無辦法。
霍泉:我今天有空,你今天過來。
程心:過哪?
霍泉:三嬸家,你過來給她拜年。下午。
程心:“…………”
頂你個肺!還給我安排任務!
她在自己房間,肆意罵他神經病,連短信都不回了,以免他得寸進尺。
誰知這件事像有天意似的。
她賴在房間不出門,阿爸卻來敲門,似是命令又似是拜託地說:“你下午得閒嗎?得閒過去姑姐家拜個年。”
程心:“啊?”
以爲她不樂意,阿爸臉色沉了,批道:“啊什麼啊,姑姐是你長輩,又帶過你兩年,你過年去問候她,不是天經地義嗎?”
程心:“……”
問題是,一般未出嫁的女性,沒有家長帶領的話,不需要去長輩家拜年的啊。
阿爸這樣吩咐,無非是認爲自己與妹妹多年不來往,有愧當哥哥。他不想惹老婆,唯有派長女做代表,緩和關係。
在阿爸的怒目注視下,程心領命了。
他又交代:“程願程意下午跟我們去伯父家拜年,所以你一個人去姑姐家就行了。”
程心點點頭,心知肚明阿爸這是不想惹起阿媽注意,才讓她單獨行動。
她和姑姐通了個電話,確認她在家了纔出發。
姑姐知道侄女要來拜年,高興得不行,好幾次去張望。終於,人到大門口了,她熱情地迎上去招呼。
“哎呀心心,你來就行了,不用買東西的!”
程心側着肩膀拎一個大果籃,笑說:“姑姐恭喜發財。”
“乖了乖了,姑姐祝你身體健康。”
對話間,程心無意擡眼,驟見霍泉站在客廳門口看她,脣角微揚。
平時工作場合見面,他無不是西裝革履,就連過年前在電影院的偶遇,他也是一身筆挺西裝。而今日,他穿了一身白色運動服與運動鞋,不止休閒,看上去還年輕了許多許多。
程心驀地記起,許多許多年前,她來姑姐家玩,一隻穿着拖鞋的小丫腳才邁進大門口,就見一個哥哥樣的小少年站在客廳門口。隔着不大不小滿地陽光的天井,她看着他,不認識他,問他:“你誰啊?”
他走錯家門了,姑姐家沒有哥哥的。
他好笑地學着她說:“你誰啊?”
那時候的他好像也穿着運動服。
程心震驚不已,不明白那些畫面爲什麼會突然造訪她的大腦。事實上她從來沒有那些印象,從來沒想過,沒回憶過。可片段一幀幀在眼前播放時,她並沒有陌生感。
“阿泉,快過來幫心心拎一下。”姑姐也見到霍泉了,揮手喚他幫忙。
霍泉走過來,走進天井的陽光下,整個人白得透亮。
程心別開臉,不看他。他手伸過來,接走果籃,不知有意無意,指尖輕輕擦過她的手背,並以極低的聲音哼了句:“真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