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宰以爲聽錯,不太確定地問:“爲什麼結業?”
“衰仔,阿爸講過的話你無用腦記的嗎?”郭父粗聲粗氣說,“我告訴過你的,政府要收回喜帖街業權,今年年尾全部印刷公司都要滾了。”
郭宰啞了啞,再問:“不是講過會繼續投標嗎?”
“投個鬼,新標價貴到無朋友!蘭姐很惱火,索性不幹了!就當提前退休。”
結業這麼嚴重的決定,郭宰無法拒絕郭父的召喚。
將國慶假期不能去省城,改爲去香港的消息,發短信告訴程心後,他收到她的回覆。
郭程心:要結業,那你父親無收入,還會供你讀大學嗎?
郭宰原本縮在被窩裡,躺好舒服的姿勢打算和她發短信,享受睡前的甜蜜半小時,可讀完她的回覆,他僵了僵,接着頭痛。
他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硬着頭皮回覆:實在不行,高考之後我去傢俱城打工,先把第一個學期的學費掙了。
郭程心:萬一掙不夠怎麼辦?做貧困生,申請助學貸款?
郭宰:也是辦法。
回答看似瀟灑,實則心裡又苦惱又糾結,更無奈。
郭程心:那不如你跟我借?我利息收低一點。
郭宰眼前一亮,鬱悶的心情褪掉一半,馬上回復:利息可以肉償嗎?
郭程心:最近豬肉多少錢一斤?
郭宰:很貴好不好。
郭程心:那我準備好豬肉刀,你多養肉。:)
郭宰:…………
十一早上,郭宰坐最早的班車去深圳過關。
趕到喜蘭印刷後,午飯都來不及吃,放下揹包就幫忙收拾整理。
內堂有大量現成的利是封與喜帖請柬,統統搬到店鋪門口,甩賣處理。
許多市民看了新聞,知道喜帖街要重建,舊有的印刷店要搬撤,便三五成羣過來淘便宜貨。
適逢尚有三個月就過年,甩賣的利是封成了搶手貨。
至於印刷的機器,郭父打聽到隔壁左右有行家計劃搬去其它地方繼續營業,便上門詢談要不要接手設備。
不過談來談去,價錢始終不合心水。
郭父回到店鋪,氣沖沖發牢騷:“叼他們老母,當我們的設備是爛銅爛鐵?買不起就買不起,何必開個賤價來作賤我們!”
郭宰坐在一堆利是封中間,忙着應付來囤貨的顧客,沒空閒安慰阿爸。
他腰間繫了個錢袋,十分有攤檔主人的風範,收錢找錢,動作麻利,顧客的要求也及時去滿足,什麼顏色什麼圖案的利是封,他變魔術一樣變出來,遞給顧客,不曾出錯。十月天,個子高大的他穿短袖T恤與牛仔褲,精短的頭髮忙出一層溼汗,英俊年輕的五官沒有一刻鐘鬆弛下來,全神貫注投入到忙碌中。
“靚仔!多給我兩包‘大吉大利’。”
“我要古銅色那種,靚仔靚仔,這邊!”
“靚仔,收錢!”
店鋪門口,圍了幾圈人,熱鬧過年三十晚。
郭父望過去,見圍着自己兒子的無一不是師奶。師奶們金睛火眼盯着兒子,個個眼裡含春,一聲聲“靚仔”,嬌羞又肉麻,聽得郭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以及一身火氣。叼,一個個市井姣婆,都不拿尿照照自己的老樣,買十包利是封就想勾搭他兒子?有本事買下喜蘭的機器設備!
郭父越想越不甘心,索性過去吼一句:“利是封不打折了!原價賣!”
“啊?”郭宰傻了,不解地擡頭望向父親。
不是說好要清倉的嗎?
“有無搞錯,都要倒閉了,還原價賣!識不識做生意的!”
“就是,怪不得倒閉!不買了!”
師奶們除了不解,還有恨,有些扔下手中挑選好的利是封,極有骨氣地轉身走了。
郭父懶得跟她們解釋,乾脆叫郭宰休息,去街口買兩份快餐回來填肚。
下午兩點多,倆父子在店鋪內吃快餐。
郭父吃得快,邊擦嘴邊吩咐:“如果這幾天依然是師奶過來買利是封,你加價三成。”
郭宰有點懵,但沒論這個事,而是說:“我三號下午就要走了。”
郭父:“走什麼走?你留夠七日才走。”他將飯盒扔進鋪外的垃圾筒,進內堂。
郭宰叫住他,告訴他:“我今年只放三天假,高三了。”
郭父停下來,回頭看他,“高什麼?”
郭宰微微嘆氣,“高三,要高考了,我明年考大學。”
郭父皺眉,歪着頭問:“讀完高中不夠,還要讀大學?”
郭宰:“人人都考,人人都讀。”
郭父哼了聲笑,“鄉下什麼鬼情況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香港本地升大率很低。你以爲個個都讀大學?你以爲個個都讀得起?就算不讀大學,這個社會也有大把職位提給中學畢業生。”
說完他就走了,完全沒有往下詳談的意思。
郭宰在原地呆了幾秒,剩下的飯再也吃不下去,心想,他的大學學費凍過水了。
到了下午,又一波師奶過來淘貨。
郭宰依郭父的意思漲價三成,對比起隔壁左右同樣在大甩賣的店鋪,這價格等同於比別人貴了一倍,成功嚇走不少師奶。
郭宰認爲這不是辦法,便擅自在門口豎個牌,寫着“原價HK$288/包,清倉跳樓價HK$138!僅限三天”。
過了會,在內堂的郭父聞見外面一片喧鬧,掀起堂簾往外望兩眼,見兒子又被一羣師奶圍着。
叼……早知道叫衰仔漲價五成。
大概五點多的時候,郭宰在一羣師奶中聽到有人喊他,“郭宰?郭宰?”
他百忙中“誒誒”應了兩聲,卻沒有去看是誰在叫自己。直至有人用手點了點他的肩膀,安靜地鍥而不捨地點了很多次,郭宰才抽空回個頭,然後愕然。
李嘉仟朝他輕輕揮手,“HI。”
笑顏如花。
郭宰回過神,“HI”了聲,又繼續忙。
他前面左右都圍了師奶,李嘉仟只能站在他身後,與他說話:“你幾時來的?”
郭宰聽不見,她問了兩次,他才恍然地回話:“今早來的。”
“來幾天啊?”
“三天。”
“暑假你無去傢俱城打工嗎?我們去那個店了,不見你。”
“無。”
上個暑假本來就短,郭宰將重點放在學習與程心上,沒分時間去打工。
李嘉仟見他很忙的樣子,回答問題簡短又促,便決定先不打擾他。
待忙至將近七點,人少了許多,郭父好像在內堂睡了一覺,打着呵欠出來,看見李嘉仟在店內靜靜坐着,他驚了驚,喝了郭宰一聲,郭宰才知道她還沒走。
“李小姐,過來幫李老闆訂貨嗎?不好意思,衰仔顧着那班師奶,無好好招呼你。”郭父忙賠不是。
李嘉仟站起來,有點被誤會了的小緊張,訕笑道:“不是的,我路過而已,不要怪他。”
她看看門口的郭宰,他似乎很熱衷於甩賣利是封,郭父剛纔喝他,他只回一回頭而已。他背影很高大,簡簡單單的衣着,卻出奇的好看。
郭父幫兒子解釋:“他心急,想盡快賣完就回鄉下。”
“哦哦……”李嘉仟點點頭,問:“喜蘭印刷也要搬嗎?”
“不搬,結業了。”
“啊?那很可惜。很多酒樓都是你們的老客戶。”
“無辦法,找不到合適的鋪位了。外面不止鋪租貴,行家又不集中,一盆散沙一樣,哪似得這裡成行成市。我和蘭姐都一把年紀了,那衰仔又不在這邊……”說至最後,郭父嘆了口氣。
李嘉仟不知如何安慰,一時緘默不語。
郭父去門口幫忙將賣剩的利是封搬回店內,終於看見郭宰豎的那個牌了,他好氣又好笑,低聲笑罵了兒子幾句。
見他們父子準備落閘收鋪,李嘉仟不好意思妨礙人家下班,所以即使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與郭宰正正經經說上幾句話,她也照樣體貼地告辭了。
第二天十月二號,李嘉仟抽時間又來喜蘭印刷。不過郭宰逗留日子短,郭父要在他離開之前完成所有收拾工作,因此他沒有多餘時間與她閒聊。之後十月三號再來,郭宰就已經走了。
爲了趕深圳那邊最晚的一趟長途車,郭宰未到下午三點就坐地鐵去羅湖。坐了差不多一個鐘頭,到了關口,他小跑着去排隊出境。出了境,又一路小跑去排隊入境。
排隊的人不少,他看看手機,沒有信號。關機重啓,信號來了。
他發短信給程心:想不到今日也很多人過關,還在排隊。
過了會,在東澳城加班的程心回覆他:買不到車票你就走路回家吧,過完國慶你就能走到錦中了恭喜。:)
郭宰:傻瓜,來的時候就買了返程車票了。
郭程心:good[拇指][拇指]
郭宰:你男朋友很醒目吧,喜歡嗎?
郭程心:嗯,他智商與臉皮成正比,喜歡。
郭宰咧嘴深笑。雖然被損了,但依然迷之心花怒放。
繼續短信間,忽聞隔壁隊伍怨聲載道。他擡眸看了看,隔壁是外籍旅客通道,而最前面正在接受關員查問的老外貌似已經佔用了不短時間。
那關員向老外提問題,老外聳聳肩,攤攤手,一副“我聽不懂”的姿態。
關員無法,離開了席位,不知去哪了。排隊的旅客對此不滿,不少在低聲抗議。被查問的老外一臉無辜,雙手抱胸昂着下巴,等着。
很快,關員回來了,身後跟着同樣穿制服,肩章卻更加高級的霍泉。
郭宰冷眼相看,見霍泉接過關員手中的護照,翻了翻看,對老外進行提問。老外仍是那副“我聽不懂,你奈我何”的態度。
郭宰所在的隊伍如常往前挪動,他走上了幾個人位,對隔壁前頭的事看得更清楚,也聽出些什麼了。
老外身材非常高大,比霍泉還要高,而且手臂粗壯,嘰裡咕嚕地懟霍泉,彷彿霍泉再不放行,別怪他一氣之下,揮一隻拳頭將他揍扁。
霍泉始終臉帶微笑,平平靜靜再度開腔說話。一說,老外懵了。
隔壁看戲的郭宰也怔住了。
老外說的不是英語,霍泉說的也不是。
那種的語言,郭宰去年暑假在傢俱城聽過幾句,有點像是意大利語。
霍泉拿流利的意大利語微笑着詢問那位老外,詢問了幾句,老外臉色青白,眼神錯亂,突然地,更莫名地轉身,往相反方向跑。
現場還沒有多少人反應過來,霍泉就率先追了上去,不僅追上,還一腳擊中老外的腿後窩。
目擊旅客不明所以,無不被嚇慌,大呼小叫鬧糟糟一片,然後傳染病一樣傳至整個入境大堂。大家都慌了,以爲有危險,卻不知道要往哪躲避,有人往角落跑,有人蹲下來捂着腦袋,幾列隊伍變了形,視線也都霎時亂了。
混亂情況進一步惡化之前,好幾名關員迅速出動管治秩序,安撫旅客。
而這一切的肇事者,那老外,不知如何被海關逮住了,兩名關員左右押着他往另一邊走,霍泉整理着衣袖跟在後面,身上帶着股剛剛動完手的狠厲。
又不知怎的,誰帶頭鼓起了掌,揚聲盛讚海關給力,警惡懲奸,是正義之師,帥氣無比。
驚魂未定的入境大堂響起一陣佩服的掌聲與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