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宰兼職的傢俱店,除了他,其餘三位銷售員都是女性,一位小姐姐,兩位媽媽級。
媽媽級同事在郭宰初來報到時就歡天喜地說,有生之年能與帥哥共事,死得瞑目了。之後又慫恿小姐姐同事多關心關心郭宰,爭取機會湊一對兒,成就一段辦公室戀情,聽着就浪漫。
在傢俱城做銷售工作是非常枯燥沉悶的,一不能坐,二要常打掃,保持店鋪乾淨,三不能看報紙消磨時間。試想,除了聊天八卦,還有什麼人生樂趣?
初時,郭宰與她們不熟,對於她們的亂點鴛鴦與口頭玩笑,不好意思多說,笑笑就過去了。
這日一起吃外賣午餐,吃得高興時媽媽級同事又起鬨,叫鬧着指揮小姐姐同事給郭宰夾菜添飯。小姐姐同事性格內斂,心底再有想法也不敢大庭廣衆之下實施,硬生生笑着應付。後來她禁不住倆同事的“鼓勵”,心想就當開場玩笑,沒什麼大不了,便壯着膽子下筷子夾菜,夾穩準備遞向郭宰時,郭宰來了句:“我有女朋友,前輩不要再開玩笑了。”
小姐姐同事:“……”
很險,郭宰這話但凡說遲半秒,她都保準要出洋相了。
她將筷子不偏不依地收回自己碗內,低頭默默吃飯。
倆位媽媽級同事靜了靜,也有些尷尬。爲了緩和麪子,她們迅速轉移話題,一股腦子地問:“你女朋友在哪的?多大了?認識幾年了?”
“你們這是……”與員工一同吃飯的老闆看不下去,開腔了:“查家宅嗎?郭宰跟你們姓?是你們家人?他交什麼女朋友,關你們屁事?這麼得閒關心他女朋友,不如關心一下我!我家裡有大有小等着我拿錢回去開飯,傢俱城又每個月幾千的租金……話說這個月的銷售業績你們完成了嗎?出貨的尾款追回來了嗎?倉庫堆積的貨尾,都賣出去了嗎?”
幾個“嗎”,將員工問得臉紅耳赤,成功截停了一場超綱的八卦。
個個埋頭吃飯,效率奇高,吃飽吃淨,郭宰主動收拾餐具,拿去商城外面扔。
出了商城沒有冷氣,八月的太陽曬得熱浪逼人,他覺得又悶又難受,順道去了趟廁所,又洗了洗臉。
回到店鋪,老闆人不見了,但多了一個陌生的女性背影在裡面悠轉,郭宰猜是顧客。
見三位同事隨意站一邊歇息,都沒有上前招待,郭宰拿眼神問她們:不招呼她嗎?
小姐姐同事低聲說:“香港來的,不知道是不是貿易公司。”
郭宰明瞭。
傢俱城每天有不少香港臺灣的貿易公司過來談單訂貨,老闆之前與一間香港公司合作過,對方的單價給得極低,要求又多如牛毛,彷彿工廠是萬能的而又不需要吃飯一樣。做了幾個訂單,老闆嫌太累了,白忙沒錢賺,便不再接對方的訂單。誰料對方百般糾纏,說客戶付了訂金,工廠不接不行,又故意將以前的舊訂單翻出來,說這有問題那有問題,提出索償。
老闆煩不勝煩,乖乖賠償了。後來他才知道,原來是那公司給的單價太低,其它廠家根本不搭理他們,他們才纏着自己不放,而他們開給客戶的價格卻高出兩三倍,賺飛了,客戶居然還傻似的接受。
老闆頓時覺得自己是個奴隸,20世紀新時代的奴隸。沒錯,人家開貿易公司,賺多賺少是他們的本事,可他們一丁點利潤都不分給他,將他的單價壓得死死,這不是獨食嗎?還天天喊“雙贏雙贏”,雙他老母!
老闆一時氣不過來,他發誓再也不上香港人的賊船。反正天大地大,少做他們的生意,他餓不死。
所以,那位香港來的女性顧客被同事們理所當然地無視了。
郭宰也懶得理,老闆說過,說中文的客戶不用他管。他走到櫃檯後翻紙巾擦臉上的水。
擦了一半,有人喚他。
“郭宰?”
他隨意擡眸,見一個陌生的女生站在櫃檯前,對着他舒眉展笑。
女生長直髮,齊劉海,模樣很乖很聽話,也很年輕。看衣着服色,是店裡悠轉的香港人?
郭宰:“……”
是她叫他嗎?認得的?
可是,她是誰?
女生讀懂他臉上的疑惑,不僅沒半點尷尬,還特親切地說:“你不記得我了?我是,”她比劃着手,生動解釋:“‘請問要不要賣一支旗’,‘請問要不要三文治’……”
“啊!”郭宰低叫,腦裡某部份記憶被喚醒了。
這女生是香港東華三院的義工,他以前在香港參加示威靜坐時,她經常出沒,給大家免費派水派食物,他一般不要,因爲沒胃口,但程心陪他示威的那天,他幫她拿了三文治,怕她餓,可是她到最後也沒吃。
如今人在鄉下,回想過去那段遊離日子,仿如隔世。
郭宰感慨萬千,對女生說:“我記起來了。”
他沒料過會在這裡遇見她,更意外她竟然認出自己。
女生笑得很燦爛,問:“記起來了?那我叫什麼名字?”
呃,郭宰:“……”
他的記憶中只是粗略地有這個人的印象,未能精確到人名。相較之下人家記住了他的名字,令他十分過意不去。
對方笑嘆:“唉,我就知道。我,是李嘉仟。”
“哦哦,是,記起了,你好你好。”郭宰拍拍後腦訕笑。
李嘉仟揹着雙手,輕輕踮了踮腳尖,眼睛在郭宰身上打了個轉,輕聲問:“你在這裡上班嗎?”
郭宰:“是的。”
她說:“真好,我們正要入貨,你家的產品挺好的。”
郭宰:“是嗎?”
她說:“嗯,不過我不能做決定,要等我阿爸過來了就好。”
郭宰:“貨是去香港的?你們自己用?”
她說:“對啊,怎了,不賣給我?”
郭宰真不知道老闆願意不願意賣,正想着要怎樣回答,老闆進來了,招呼着他:“郭宰郭宰,去,去卸貨區,幫忙卸幾件貨。”
“好的。”郭宰應了聲就去,走之前對李嘉仟介紹:“那是我們老闆。”
李嘉仟點點頭:“你去忙吧。”
郭宰跑去卸貨區,忙前忙後,出了一身汗,他去廁所洗了洗,心想李嘉仟應該走了。
回去後卻見她人還在,不止,她旁邊還多了個暮年男人。郭宰進店時男人正好轉頭望過來,郭宰愣了愣,認出了對方。
老闆似乎已經與李嘉仟他們聊過,見郭宰回來,立即向他招手:“哎郭宰,你認識他們?”
郭宰走過去,坦道:“認識。”他指指暮年男人,非常客氣地介紹:“這位是李培先生,我小學前鋒小學的獎學金贊助人。”
“啊?”老闆挺驚訝,“我外甥女也在前鋒小學讀書。”
李培朝郭宰點點頭,又朝老闆點點頭,說:“支持家鄉教育,應分的。”
“啊?”老闆又驚訝了,“你是豐城人?“
李嘉仟挽着李培的手臂,代答:“我阿爸在鄉下讀完小學纔去香港的。”她搖了搖父親的手臂,低聲道:“阿爸,我剛纔講的熟人就是他,他叫郭宰。”
“我知道,我認識他。”李培說。
李嘉仟訝然:“幾時認識的?”
李培笑道:“他拿過前鋒小學的獎學金。”
“哦……”李嘉仟望向郭宰,誇獎:“你真厲害。”
陳年舊事,郭宰都沒好意思認了。不過他真沒想過,李嘉仟與李培會是父女,聽見她喊“阿爸”時,郭宰以爲自己聽錯。
李培看着郭宰,端詳了半晌,問:“什麼時候回鄉下的?”
郭宰說:“有三年了。”
李培又問:“一直在這裡工作?”
郭宰說:“不是,我還在上學,來這裡做暑期兼職。”
李培笑着點頭,“不錯。鄉下發展勢頭越來越好,機會有很多,值得好好把握的。”
郭宰點點頭,表示認同。
當年他與李培在香港碰見時,大概他突然逃跑的方式太丟人,所以李培猜到他在香港過得並不好,那回鄉下是不二的選擇。
旁邊的老闆拍拍櫃檯,說:“既然是老鄉,那生意照做,你們誰,跟一下這客戶,他們自己開酒樓的,新酒樓開業,要添些臺臺凳凳。”
兩位媽媽級同事趕緊過去招呼。
李培訂的貨並不算多,但要求外觀精美質量好,因而成本高單價貴,利潤自然也多一些。
李培對陪在旁邊的郭宰說:“未來的婚慶市場是塊很大的蛋糕,我新開的酒樓就是專門做婚宴的,新娘一般對環境要求比較多,浪漫時尚有氣氛什麼的,酒樓的餐檯餐椅不能土氣。”
郭宰感覺他在傳授見識,認真聽着。
待一切訂單事項談妥,李培與李嘉仟要走了。
臨走前李嘉仟問郭宰:“你有無手機號?”
郭宰:“我無手機。”
“哦……那SKYPE呢?ICQ呢?MSN同EMAIL呢?”
郭宰搖搖頭,“都無。”
李嘉仟:“……”
李培在店外催促:“走吧,再不走就塞車,趕不及飯局了。”
“來了。”李嘉仟走出店鋪,微微揮手與郭宰道別。
走在行人道上,李嘉仟挽着父親的手臂,說:“阿爸,既然郭宰在這裡上班,你以後多給訂單他嘛。”
李培失笑:“傻的,我只是開酒樓,就算開足十間分店,入貨量也不多,返單機率少,對他們這種廠家來講不算大生意來的。況且他只是暑期兼職,賺多少佣金通常要看老闆心情,不是講我願意給多少他就拿多少的。”
李嘉仟:“那你給他介紹些大客戶嘛,量大走貨快的,你識這麼多人,肯定有的是不是。”
李培歪着頭看女兒,“怎麼了?你跟他很熟?這麼積極熱心。你們怎麼認識的?”
李嘉仟的臉色紅了紅,“就是做義工的時候認識的,我對誰都這麼關心,不然怎麼當義工。”
之後李嘉仟想再去傢俱城找郭宰,無奈她的行程與父親的捆綁,抽不出時間,眨眨眼要就回香港。
暑假也很快到尾聲,開學前,郭宰帶着兼職所賺的錢,以及開好的手機卡,去省城探程心,程心特意請假一天陪他去買手機。
手機種類不少,郭宰卻要買一款與程心一樣的。程心去年就拿實習的收入換了部紅色的索愛T618,她個人挺喜歡,但不認爲適合郭宰。
“這些鍵小得跟米粒一樣,你手指那麼大,能按嗎?”程心把自己的手機扔給他看,讓他認清事實,說:“你應該買一部長得像磚頭一樣的諾基亞才差不多。”
郭宰將她的手機放手裡捏了圈,又放鼻下嗅了嗅,答非所問:“好香!”
全是程心的氣味。
程心:“……”
後來他堅持買了部黑色的T618,沒撤。
倆人買完手機,貪新鮮,即時坐在商場裡的休閒椅拆開盒子裝手機卡,試用新機。
郭宰將新手機塞程心手裡,“你快教教我怎麼用。”
程心很樂意,邊操作邊說:“這樣是存號碼的……”
“存你的,存你的做示範!”
“好……存完了。這樣是發短信的,短信只能存200條,不定時刪除會收不進新短信的……”
“嗯嗯。”
倆人捧着手機研究,挨着坐,靠得很近。程心的頭低着,郭宰的頭低得更低,遷就着她的高度與角度。
程心說着說着,不經意轉轉臉,發現自己差點撞上郭宰的臉。
她嚇了驚。天,這也靠得太近了吧。
她匆匆回正頭,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繼續講解手機使用方法。
郭宰在旁邊“嗯嗯嗯”,聲音低低沉沉,又近在耳畔,似乎聽得很專心。他應答時呼出來的氣,隱隱約約在她臉前飄過,有他剛喝過的淡淡的綠茶味……
程心偶爾動動眼珠,視野內能輕易看見郭宰的鼻尖,下巴,以及他託着下巴的手,近得眼花,幾乎看不清了都……
她努力保持淡定,講完拍照功能後,將手機還給郭宰,迅速站起來,說:“好了差不多了,你也夠鍾回去了,不然晚了無車坐。”
“我今天不走,”郭宰跟着站起來,說:“賓館我都訂好了,我還要去你家看看。”
程心:“我什麼家?”
“你在郊區租的房啊,哇,你無打算邀請我去參觀參觀的嗎?”
“無。”
“……我要去參觀。”
程心說不清心裡的想法,她的確不想帶郭宰回那租的單間,感覺不合適。可又不忍心拒絕他,扔下他,再者過分的拒絕,是不是有點欲蓋彌彰了……
正糾結,郭宰突然伸手攬住她肩膀,程心一僵,失神的瞬間耳聞郭宰說:“來,我們拍個照試試。”
她“啊”了聲,發現面前多了部手機,由郭宰舉着對倆人自拍。
程心心想,她僵硬驚愕的表情能拍得好看嗎?絕對是人生污點啊!
她伸手搶郭宰的手機,要把照片刪掉,“太樣衰了,刪掉刪掉!”
郭宰充分發揮身高與體形的優勢,舉起手機看照片,笑說:“不樣衰,很好看。”
然後將手機妥妥放好,任程心如何袋鼠般跳,也威脅不到他。
他自自然然地搭上她的肩膀,推着她往前走,“走走,坐巴士去你家參觀。”
程心正氣着:“不去!”
郭宰哄:“去,到你家我把手機給你刪。”
程心被他半推半哄的,不清不楚地將郭宰帶至自己在郊區租住的小單間。至於所謂的給手機刪照片,郭宰食言了。
程心再次深深體會:男人信得過,母豬會上樹。
出於打擊報復,她讓郭宰將單間裡壞掉的燈泡啊水龍頭啊統統換掉,包括垃圾,也指使他去倒。
單間很小,就臥室加個廁所,一眼看透。將程心的小閨房看幹看淨,郭宰樂呵呵地幹活。
廁所天花板的燈泡也壞了,郭宰站板凳上給它換。
程心雙手抱胸,倚在廁所門,涼涼地看着他,黑着臉說:“你換吧,等你扭燈泡時,我就把開關打開,電死你!”
“哇,”郭宰昂着頭看天花,邊扭燈泡邊說:“我好怕。”
程心:“……”
他假的很敷衍。
換好後,郭宰拍拍手,讓程心開關試試亮不亮。
程心見他雙手離開了,才按開關鍵。一按,燈泡亮了,小小的廁所裡隨即一片明亮。
同時的,郭宰“啊”了一聲。
程心轉頭望過去,見他渾身抖了抖,彷彿觸電了,並且整個人要從板凳上倒下來。
她:“!!”
馬上衝過去,不作多想就展開雙臂,接抱住倒下來的郭宰。
郭宰沉重的身軀往她身上一壓,她往後退了半步,及時扎扎了馬步,才穩住身體。
程心牢牢抱着他,自己的臉埋在他喉嚨處,急急道:“無事吧無事吧?有無弄傷?”
她聽見郭宰的應聲:“無。”
才安心了些說:“那就好,頂你個肺,嚇死我了!”
天知道她後背冒了一層冷汗,胸口也起伏不寧。
“快點站好,你太重了我撐不住。”程心使力推了推他,卻推不動。
想再開聲時,有什麼東西拂過她的耳朵,然後落在她後腦的髮絲上,一下一下撫着。
“你打算一直留短頭髮?”郭宰輕輕地問。
程心這才意識到,是他的手在撫弄自己的頭髮,動作很輕,也貪婪地一撫再撫。
這距離又太近了,這舉動是不是太親密了?她鼻息間全是郭宰皮膚的味道,濃得化不開。他說話時,喉結一上一下,滑滑地颳着她的臉,像是溫柔的按摩……
程心無法回話,哪怕一個音節。
“無端端爲什麼要剪短頭髮?”郭宰又問。
程心思維亂了,她一邊後悔帶郭宰回來,這裡空間太小了,站兩個人太密,避無可避。又一邊爲他的問題追溯答案,她必須要回答,不然一聲不哼的算什麼?
不能讓郭宰發現她失了神啊。
“那年,去看新聞,在理髮店就剪了。”程心斷斷續續說。
“什麼新聞?”郭宰不緊不慢,一個個問,聲音極具耐性與磁性。
“你,你的……”程心的則有點口齒不清,有點發啞。
郭宰的手似在輕輕敲着她的頭皮,令她的頭皮乃至全身,又麻又燙。再不分開,恐怕會燙到他。
郭宰盯着廁所裡的鏡子,鏡子裡映着他的正面,與他懷裡的程心的後背。
他剛纔不過裝作觸電,想嚇唬她,誰知她衝過來,反倒嚇着他了。以他的體重,肯定會將她壓壞,他急急拿手撐着旁邊的洗手盤支撐自己。
他本想趕緊站直,免得累着她。可她抱着他的感覺,他又自私地想多享受一會。
他在鏡中打量程心的背影,纖細,勻稱,線條優美,味道乾淨又清新……不知怎的,注意力落到她頭髮上,心裡存了很久的疑問就問出來了。
懷裡的程心一截一截地說着話:“其實短髮,不好,長了就要剪,就要剪,經常的,挺麻煩……”
郭宰張開五指,從程心的頸部往上捋她的短髮,指尖似有若無地颳着她的頭皮,低聲說:“那就不要剪,把它留長,和以前一樣好了。是不是?”
他聽見她說:“……我,考慮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