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前。
死裡逃生的殊媱依舊跪在廢墟里,不知所措。
枯焦的大靈乾樹像是一道傷疤,刺眼得讓她不忍心看,至於那場轟轟烈烈的神戰,和她好像也沒什麼關係。
該去哪呢?
過去深居於大雪王宮時,殊婚總覺得自己是蟄伏起來的怪物,只等天下大亂時露出繚牙,震驚世人。但現在,她終於明白,亂世纔是真正的怪物,連神明都有可能被一口吞掉,像她這樣身嬌體弱的小姑娘,恐怕連牙縫都不夠塞吧。
殊媱祈禱小姐可以取勝。
她也做不了別的事了,就想着去祭莫一下父王吧。
虛白之王的骸骨埋在一個宏大的地下宮室裡,那是虛白之王原本的巢穴,如今卻成了池的墳墓。
殊媱穿過黑色的凍土層,沿着粗壯蜿蜓的樹根一路向下走去,地宮一半被水淹沒,土壤也鬆鬆垮垮的,虛白之王的骸骨穿刺在泥壤裡,難窺全貌。說來可笑,這位龍主廟中僅次於蒼白的偉大之王,最後一段生命竟充當了盆栽土壤裡的肥料。
不過這倒也省得安葬了。
殊搖努力生出一些沒心沒肺的念頭,試圖沖淡心中的情感。
地宮在神戰中坍塌,原本設立的道路斷裂變形,殊媱憑藉着嬌小的身軀向地宮中擠去,一邊走,她的口中還一邊碎碎念念:
「父王,我來看你了,我是你的女兒。對了,我不是那個在你心臟裡塞毒種子的大女兒,你在天有靈千萬別遷怒於我啊。你的其他子女都背叛了你,現在只剩下我來看你了,我是倉促趕來的,空着手的,沒帶什麼見面禮,你別見怪呀,更別把我當活祭的祭品。
殊媱一邊說着,一邊來到了龍宮之底。
在這裡,她終於見到了虛白之王垂下的頭頗。
這樣的屍骸不像是某種存活於世的生命,更像是天神宣泄靈感的雕塑,它將猙獰、恐怖、威嚴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美,這種美別無名字,唯可以龍「來稱呼。如果將它擺在世人面前,恐怕所有人都會頂禮膜拜。
但如今,幽暗潮溼的地宮裡,殊搖覺得它就像是一蓋永遠不會再亮起的燈籠,燈籠上殘破的神話繪卷也許還能唬住人,但它本身卻失去了再將人照亮的機會。
「我已經來看過你了哦,算得上是孝順吧但我可沒辦法替你守孝了,外面太亂了,這裡隨時都有可能塌方,我得趕緊離開了,要不然可就真成祭品了。」殊媱一臉擔憂地說。
她對着龍王骸骨揮了揮手,背過身去,就要順着枯焦的樹根爬出去。
密密麻麻的樹根像是邪神的觸手,緊緊地纏繞着這尊巨龍,如今這些觸手已被燒得枯焦,殊媱嗅了嗅,竟感到了些許飢餓。
周圍一片黑暗,水聲漏漏不歇。殊媱向上走去。
走着,走着。
寒風吹身後吹來,從後領侵入背脊,殊媱一個激靈,連忙將衣裳攏緊,加快了腳步。正當她要走出地宮時。
忽然。
個微弱的聲音從地牢般死寂的黑暗中傳出,落到殊媱耳中卻又成了滾滾雷鳴:
「救我....」殊媱猛然回頭。
地宮裡依舊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到。
聲音再沒響起,剛剛的救我「二字彷彿只是回憶深處發出的幻聽。
「是聽錯了吧。
殊媱揉了揉小巧的耳垂,自言自語。
她想就此離開,可是怎麼也邁不開步子。最後不知怎麼的,她又回過頭,任性似地跑回了地宮深處,查探狀況。
龍依舊是那樣,一動不動。
「好了,你好好安息,別再喊我了,再喊我也不來了,我
現在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可救不了你這尊大佛。」殊媱雙手叉腰,嘆了口氣。
但她萬萬沒有想到,她的話應驗了。
發瘋的巨人王恰好從上空跑過,不停地撞擊大靈乾樹,一時間,大靈乾樹被直接撞斷,震盪不安的地宮徹底塌方,殊媱眼疾手快逃到了龍王的胸腔裡,才免於死亡。
此時,她真正做到了「自身難保,但是,如果她沒有回地宮的話,恐怕也已被巨人王踩死了吧。
殊媱也不知道,自己這到底算是幸運還是不幸。
巨人王將大靈乾樹撞斷,然後抱着大靈乾樹的屍體「繼續朝着北方跑去,足踩大地的聲音很快遙遠。
殊媱暗自慶幸又逃過一劫。
她剛準備離開,耳畔卻突兀地響起了心跳聲。
沉重而響亮的心跳。
殊搖回頭望去,看到了密密麻麻包裹着龍王心臟的樹根,樹根像是繭,心臟胚胎般深藏其中。
殊媱心生悸動。
她幾乎憑藉着本能起身,沿着肋骨與樹根爬到了心臟前,耳朵緊貼着繭,聽裡面傳出的動靜。
心跳聲真真切切地響着,令她感到了無與倫比的歡愉。
殊媱扒開了纏繞心臟的繭,鑽了進去。像是孩子鑽回自己的母體。
黑暗中,心臟早已失去了光彩,表面坑坑窪窪,佈滿裂紋,所謂的心跳更像是死後無意識的抽搐。
但......
時至今日,殊媱在看見心臟之後,終於明白了許多事。
「你賜予我彌合之靈根,原來不是要我殺掉那些不配擁有靈根的人麼.....「
殊媱喃喃自語。
她撫摸着心臟,關於龍的原初意念在體內覺醒,其中包括着龍語,龍語是純粹的精神音節,沒有文字作爲載體,在龍語裡,「彌合」的意思等同於擁抱。
殊媱忽然張開了手臂,一字一頓道:「形一一神一一合」
彌合靈根生效。
殊媱與這顆心臟緊緊相擁。
接着,宛若神蹟降臨,原本死灰色的心臟竟重新煥發光彩。
心臟有力地跳動,纏繞心臟的樹根被盡數掙裂,虛白之王的瞳孔重新點燃,將整個地宮的黑暗驅散殆盡。
心臟是龍類最重要的器官,它一經跳動,就可以讓整副骸骨重現生機。
殊媱也因此明白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對於龍來說,意志高於一切,這副強大的身軀更像是一個鎧甲,而龍的意志則是鎧甲裡的人,過去,操控這鎧甲「的是虛白之王,如今虛白之王死去,他在臨死前將鎧甲傳承給了女兒。
某種意義上說,殊搖與三花貓無異,她們都是繼承者,繼承了這副戰無不勝的上古盈甲,不同的是,三花貓是被人爲創造的,而殊媱則是接過了父王的衣鉢。
死寂如墳的地宮裡,殊媱加冕爲王。再也沒有什麼能阻攔她了。
她張開雙翼。
龍的骨翼宛若兩柄巨刃,輕而易舉地切開了鋼鐵般堅硬的凍土,收攏了萬年的翅膀重新舒展,龍發出低吼,風***而來,匯聚在它失去了翼膜的翅膀下,將它的巨大的身軀重新托起。
神戰的尾聲裡,殊搖降臨。
不可一世的巨大金蟲如遇天敵,發出悲鳴。悲鳴很快變成慘叫。
巨龍掠過裡面,蒼鷹捕獵毒蛇般將其抓起,以利爪將其撕裂,巨型的金蟲也沒有坐以待斃,它也纏繞住了巨龍的骨臂,試圖破壞這顆新生的心臟。
殊媱剛剛駕馭這副身體,起初還有些生疏,但她進步很快,動作也越來越流暢嫺熟。力量碾壓之下,這頭金蟲的掙扎成了徒勞,很
快,它被殊媱撕成了碎片。
每一片碎片都是靈根。
這些因爲被吞噬而緊密聚合的靈根重新鬆散開來,它們被風吹起,向着真國的城鎮飄去。
靈根會回到修士們的體內。殊媱還記得仙邀的事。
她摧毀了花之靈根。
花之靈根靈性消散,化作了一朵雪花,被風捲入漫天風雪裡,不再可見。
接着,殊媱又望向了雪潮的方向。她踩死了那個打鐵的老人。
然後,殊搖看向了宮語。
這白袍仙子將這老人打得頭破血流,想來也不是什麼好人,殊搖要對宮語出手,卻被慕師靖攔住了。
「她的確不是好人,但是我們的人。」慕師靖說。
殊媱心領神會。
猙獰的龍首再度低垂,虛白的瞳孔中映照出了皇帝。
皇帝早已奄奄一息。
司暮雪依舊持劍攔在皇帝面前,但她眼裡的決心早已潰散,橫劍而立的舉動更像是在保護自己的固執。
「不用管她。」慕師靖說:「關於她的一切,我會親自了結。
殊媱對於小姐言聽計從。
她的父王曾與蒼白立下契約,至死未渝,她也同樣如此。
於是,殊搖只能看向魂泉。傷痕累累的魂泉同樣看着她。
直到現在,魂泉終於明白,她利用種子抽取虛白之王力量的舉動是多此一舉的,虛白之王本就要「壽終正寢了,被誕下女兒,本就是希望她能傳承自己的身軀。
但當時的魂泉並不明白。
於是,這份震怖天下的力量,就這樣陰差陽錯地落到了殊搖的手中。
三花貓繼承蒼碧之王時,被蒼碧之王厚重的記憶折磨得發狂,但殊搖沒有,她只像是回到了溫暖的福褓裡,古老的記憶順着血脈漏漏流消入她的意識之海,成爲了她記憶的一部分。
「原來,龍的傳承,靠的是意念麼?」魂泉輕聲道。
若她還在戴峰狀態,的確可以與虛白屍骸一戰,但她剛與皇帝和蒼碧之王苦戰過,又如何能面對這尊新生的龐然巨物?
她終究敗了。
「你要殺死我嗎?」魂泉問。
另一邊。
司暮雪又與皇帝的對峙上了。
有了先前的教訓,這一次,皇帝無論說什麼,司暮雪都格守平靜,可即便如此,慕師靖依舊可以從她飄動的狐尾中,看出她內心的掙扎。
「你若下不了決心,我可以幫你。
慕師靖清冷開口,說:「對你來說,皇帝是敵人,司暮煙是姐姐,但對我來說,她們都是敵人,你蒙上眼,我來替你決定。司暮雪沒有回話。
慕師靖輕聲嘆息。
她抹去了覆在雪亮劍刃上的新霜,閉上了—只眸子,斜視劍身,似乎在看它是否筆直,是否凌厲,接着,她視司暮雪如無物,直接從她身邊走過,走向了皇帝。
司暮雪渾身戰慄,想要阻攔,卻擡不起手臂。
太陽還未升起。
雪卻突然大了起來。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像酒落的紙錢,裝飾這場必將到來的葬禮。
慕師靖舉劍落下之際。
死氣沉沉的皇帝陡然睜開了眼,那雙眼睛不再是人的眼睛,而變成了龍的豎瞳。
看似不可動彈的皇帝竟再度動了,而且極快。
與皇帝一同動的,還有她以冰雪擬製的劍刃。
她還留了最後一絲力量,這一絲力量微不足道,卻是撐起了這最後的刺殺。
皇帝自己也沒有想到,這場轟轟烈烈的神戰,竟要以短
促的刺殺作爲收尾。她知道,哪怕殺死了慕師靖,她今日也必死無疑,但她不想一個人死,九泉之下,有姐姐陪伴身側,就不會那麼孤單了。
「我不會被元赤境的廢物殺死。」皇帝口中卻是這樣說。
慕師靖似乎沒有反應過來,她面對這樣凌厲的刺殺,依舊保持着平靜。
叮
皇帝的劍在即將刺入慕師靖的心口時被截住。
截住這一劍的是司暮雪。
慕師靖要殺皇帝時,她阻攔了,皇帝要殺慕師靖時,她依舊選擇了阻攔。
「你給我讓開!!」
皇帝瞳光渙散,似瀕臨瘋狂,她對着司暮雪怒吼,吼聲撕心裂肺。
司暮雪不讓。
於是,本該斬嚮慕師靖的劍盡數落到了司暮雪的身上,司暮雪不斷封劍回擋,步步後退,在要跟蹌跌倒時,慕師靖卻是托住了她的後背。
「司大神女還是做不出決定嗎?」慕師靖輕聲說:「我聽小禾與林守溪說過你的故事,在他們的故事裡,你可不是這樣猶若寡斷的人吶。
司暮雪瞳光閃爍。皇帝的劍再度劈下。
司暮雪銀牙緊咬,再擡頭時,她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瞳孔兇光畢露。
九尾飄拂,妖氣沖天。
司暮雪嬌小曼妙的身軀裡,壓抑着的力量陡然爆發出來,將託着她的慕師靖也震得微微後退。
「我要殺了你。
司暮雪死死地盯着眼前之人,目光好似穿透了她的皮囊,看到了隱匿其中的罪惡靈魂,她宛若宣誓,聲音卻又透着某種剋制:「我要殺了你!我會將你釘死在這裡,讓你永眠於冰雪,我會奪回我的姐姐,我會讓她親眼看到你的醜惡,如果她不願意看,我就說給她聽。」
劍光亮起。
司暮雪手持劍刃,宛若甦醒的獅子,朝着皇帝撲去。
皇帝本就是強弩之末。
無法以司暮煙相要挾之後,她再也擋不住司暮雪的兵刃,僅僅對空格擋了三劍後,她擬製的雪劍就成了碎片,鮮血飛濺之中,皇帝被斬入雪地,不斷咳嗽,皇帝忽然笑了起來,笑得顛亂瘋狂,她對着司暮雪怒吼:「殺了我!
接着。
裂帛聲響起。
司暮雪的劍竟真的貫穿了她的胸膛,將她釘在了雪地上。
司暮雪回過神。
她看到這一幕,自己都感到了不可思議,她看着自己手背的血,如遭電擊般鬆開了握着劍柄的手。
但一切已成定局。
她頹然跪倒在雪地裡,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小女孩般不知所措。
「暮雪?「
紅髮神女輕聲呢喃。
司暮雪癡然擡首,問:「姐姐?「
她確信,眼前之人就是姐姐。
她並沒有殺死司暮煙,司暮煙還活着!她只是殺死了皇帝,她從那罪惡的君王手中拯救了自己的親生姐姐!
「姐姐,你別亂動,我這有讓人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我可以治好你!」
司暮雪小心翼翼地去拔那柄劍,她相信,只要她以幽冥道果鎖住姐姐的靈魂,就可以用丹藥令她恢復如初。
這一切都要結束了。
她相信,她可以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爲,並用真想說服司暮煙。
她們生死與共數百年,幾經坎河,如今,籠罩在她們頭頂的陰雲已然消散,她將自己與姐姐的自由從桎梏中拯救了出來!
未來是好的。一定是好的。
她們還會拯救更多的人。
時以嬈,葉清齋,凌青蘆她們都是被皇帝玩弄的可憐女
偶,她會將她們脫離泥沼。她已迫不及待要治癒姐姐,將這美好的願景說給她聽。
司暮煙卻是擡起了手,制止了她的舉動。司暮雪一愣。
「姐姐,你.....「
司暮煙看着她,眼中殘餘的溫柔熄滅,她蒼白乾裂的脣動了動,吐出了兩個字:「叛徒。
簡單的兩個字勝過了一切刀刃,它輕而易舉地擊碎了司暮雪所有美好的幻想,並將它們踐踏爲殘渣。
司暮雪張了張口,想和姐姐解釋什麼,卻是如鯁在喉。
她的眼睛紅了,淚水流個不停。
小時候,她只要哭,姐姐就會將她抱緊,長輩般慈柔地安慰她。
但現在,司暮煙的瞳孔裡卻沒有一絲憐憫。「叛徒。
司暮煙重複了一遍,聲音透着恨之入骨的絕情。她的脣角,鮮血流了出來,她張開了脣,嘴巴里,舌頭已被她咬斷,血肉模糊。司暮雪不知所措。她其實早就知道,姐姐是將信仰視爲生命的人,信仰崩塌的那刻,她就註定會死了。
她無法再自欺欺人。
司暮煙死在了她的面前。
臨死之前,她看到姐姐的脣動了動。
司暮煙已說不出話,但司暮雪還是讀懂了她的脣語:「我永遠恨你。
哭聲在雪原上響起。
司暮雪抱着姐姐冰涼破碎的屍體,淚流不止,哭得很是悲傷。她本以爲自己可以改變一切,卻終究什麼也沒能做到。
皇帝輸了,她也輸了,而原本心向光明的姐姐,卻成了她們勝負的祭品。
她想大哭一場,將餘生的眼淚流盡,但哪怕是這個要求,蒼天都未能滿足。
因爲......
雪原上。
林守溪將目光望向北方,不斷掃視。
「你在找什麼東西嗎?」宮語問。
「巨人王去哪了?」林守溪沉聲問:「巨人王發瘋之後,去了哪裡?」
宮語沉默了。
方纔生死之戰,昏天黑地,哪怕那巨人大到頂天立地,她們也無暇顧及被的去向,此刻經林守溪提醒,宮語才發現,雪原上已看不到巨人王的身影了。
接着。
大地忽然震顫。
震感來自更北的方向。
那是死靈雪原封印的所在。
在真國的古老神話裡,巨人王作爲蒼白的眷屬,與邪神本就是永恆的仇敵。
不久之後,死靈雪原封印的破碎聲會響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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