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長安不夜
轟——
巨大的屍骸隕墜而下,刀鋒般插在積雪厚重的大地上。
雪塵海嘯般掀起,向着四周排開。
上方。
林守溪抱着少女與貓墜落,狂風被劍經的法則牽引,逆流而上,巨手般拖住了他們。
狂風散盡時,林守溪與慕師靖猶在高空,他們失去了依託,筆直地摔向雪塵翻騰的屍骸表面。
砰!
林守溪及時取出了半具女屍墊在下面,屍體卸去了絕大部分的衝擊,將他們回彈起來,林守溪調整姿態,於空中一翻,平穩地落到了雪地上去。
不愧是皇帝的屍體……這是不可理解的神明血肉,哪怕被龍息灼至焦黑,依舊維持着驚人的彈性。
慕師靖捂着口鼻,望着一片雪塵朦朧的荒原,慶幸這裡沒有村莊。
“這下可怎麼辦?”慕師靖看着死氣沉沉的屍骸,嘆氣。
“聖子殿下不要擔心,雖然它暫時動不了了,但本尊還精力充沛啊。”三花貓跳上慕師靖的肩頭。
“你精力充沛有什麼用啊?你能飛嗎?”
慕師靖抄起三花貓的前腋,抓到身前,抖了抖,似乎是想從它身體裡再抖出點願力來。
“這不是留得青山在嘛……”
三花貓小聲辯解,它看着栽在雪裡的龍骸,只覺得這狗啃泥的姿勢着實不雅。
林守溪沒有理會這一人一貓的爭論,只說了句:“走吧。”
“走?我們走了,這屍骸怎麼辦?”慕師靖問:“這可是蒼碧之王的屍骸,我們要是少了這員大將,怎麼與林仇義叫板?”
“你要是背得動,伱來背。”林守溪淡淡地說。
慕師靖雙手叉腰,一時也想不出對策。
“嗯,我們還是快點趕路吧,反正這東西應該沒人會偷。”三花貓也說。
“你這冷血的土貓,這可是你朝夕相伴的坐騎,你就一點沒感情嗎?”慕師靖問。
“對呀,本尊都不急你急什麼,真是皇帝不急……”
“嗯?”
“皇帝不急神女急。”三花貓輕聲辯解:“這是聖壤殿的諺語。”
“巧舌如簧。”慕師靖冷哼。
蒼碧之王的屍骸無法啓用,他們不得不放棄,一路西上,趕往那座佳節將近的古都。
境界壓制,天氣嚴寒,山路險峻。
這等惡劣的天氣,哪怕是妖魔都蟄伏在了各自洞府,幾乎沒有冒着嚴寒作惡的。
林守溪與慕師靖購置了厚實的衣裳,全力趕路,這一次,他們沒有敵人,唯一的死敵只有漫長的道路。
雪時而下,時而停。
他們的腳步卻從未停過。
少年少女翻過了很多山,可翻過高山時,他們不會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因爲高山之後,通常是山脈,連綿不絕到令人絕望的山脈。
趕了一天的路後,他們終於停下來歇了歇腳。
慕師靖看着三花貓點的一桌子魚,微惱:“識潮之神甦醒,皇帝即將孕育,你這小土貓竟還想着胡吃海喝,有沒有點大義之心?”
“有位先賢說過,口腹之樂纔是一切善的來源,不享受歡樂,就不知曉什麼是惡,更別說大義了。”三花貓振振有詞。
“又是哪裡學來的歪理。”慕師靖很不屑。
“聖子大人吃不吃嘛?”三花貓問。
“我……”慕師靖陷入掙扎。
“我們吃就好了,你家聖子殿下心懷天下,茶不思飯不想。”林守溪笑了笑,說。
“哎,你們給我留點!”慕師靖見林守溪將最肥嫩的肉夾走,終於急眼。
筷子碰撞激烈,如同劍鬥。
吃完飯後,慕師靖重新將貓抓到了懷裡,當作暖手的熱水袋子,三花貓也窩在她軟綿綿的懷裡,人貓各取所需。
三花貓以養精蓄銳爲由趴在少女的胸口休息。
慕師靖則埋頭趕路,也很少再說什麼,唯有在疲憊休憩的時候,她纔會偶爾調侃林守溪兩句。
“這般心不在焉的,又在想師尊了麼?過去一個月不知好好珍惜,分開了才知後悔,真是拖泥帶水,自取滅亡。”慕師靖說。
“只是擔心。”林守溪輕聲道。
“哼。”慕師靖冷哼一聲,又問:“如果這次劫難可以平安過去,你會與師尊在一起嗎?”
“我們從未真正分開過。”林守溪說。
“我是說那樣的在一起。”慕師靖伸出兩截手指,碰了碰。
“你這麼關心做什麼?”林守溪問。
“師門大事,我身爲聖女,關心一下怎麼了?”慕師靖理直氣壯。
“這是我與你師尊的事,你這小丫頭少多嘴,要提親也讓你師尊自己來提。”林守溪道。
“你……”
慕師靖香腮半鼓,氣得不輕,揉了個雪團砸了過去。
在行路一整日之後,於一片廣袤的荒村裡,他們終於遇到了一位興風作浪的妖道。
這妖道乾瘦如柴,手持一魂幡,說是可以召喚祖魂,讓生者有機會與死者重逢,他坐在高臺上,口述着妖邪之道,底下的民衆在寒風中光着凍紅的身體,宛若行屍走肉。
出手打敗這妖道的不是林守溪與慕師靖,而是三花貓。
妖道見那三花小土貓靠近時,起初還很高興,指向那貓,說這是聖人傳道,妖貓來討要封侯。
然後他被三花貓一爪封喉。
三花貓的出招乾脆利落,慕師靖見了都吃驚不已,甚至生出自愧弗如之感。
將受騙的村民們送回家中後,三花貓昂首挺胸地走在慕師靖身邊,耀武揚威道:
“本尊在雪原之時,每日與山底下的毒蟲邪祟惡鬥,苦練一年,早已今非昔比,只是蒼碧之王太過強大,掩蓋了本尊的光輝而已。”
三花貓說的沒錯,它如今的境界極爲不俗,經常被慕師靖欺負,也只是因爲血脈的壓制罷了。
“小三花真是深藏不露。”慕師靖豎起了大拇指。
“那當然,莫說是這妖道,當初在地心之時,本尊連古老的小邪神都戰勝過。”三花貓的尾巴要翹到天上去了。
“既然小三花這般厲害,那……”慕師靖欲言又止。
“你,你想幹什麼?”三花貓忽有不好的預感。
很快。
三花貓的脖子裡多了一個項圈,項圈上多了條繩子,繩子後面連接着一個狹長微屈的木板,林守溪與慕師靖並排坐在上面,嬌小的三花貓在前面奔跑。
不得不說,修煉有成的三花貓的確脫胎換骨,它拉着兩人,在雪原上飛奔,後方載人的木板貼雪急掠,幾乎要飛起來了。
三花貓心想,境界太高有時果然不是一件好事。
“勤勞的貓在拉木橇,怠惰的小狗卻在休息。”慕師靖不忘指責林守溪。
“小狗?”
“嗯,上次我們不是賭過小禾的靈根嗎?說好了誰輸誰就是小狗的,你不會願賭不服輸吧?”慕師靖狐疑道。
“小禾的確有聲之靈根,但你又怎麼知道,她沒有預見靈根呢?”林守溪反問。
“你果然想耍賴!”慕師靖氣惱,道:“等下次見了小禾,我們當面問清楚,到時候定讓你輸個心服口服!”
林守溪點頭同意。
能拖一天是一天。
譁——
雪原上,小貓拉人的奇景一閃即逝,其後山嶽蒼莽,綿延無際。
跋山涉冰,翻山越嶺,抵達長安時已是兩天之後的事了。
除了疲憊之外,這一路倒是順利得出奇。
關於這次遠行的順遂,慕師靖也有她的說法:
“你與小禾,與師尊一同趕路時,不是在殺人就是在被追殺,永無寧日……嗯,如此看來,本姑娘纔是最大的福星。”
“那……有沒有可能是之前兩位姐姐將妖怪們都消滅完了呀?”三花貓弱弱道。
慕師靖瞪了它一眼,三花貓乖乖閉嘴。
但總體而言,這三天,慕師靖的話很少,並不是因爲她良心發現,只是因爲某一次,她出言譏諷林守溪時,林守溪苦笑着說:“慕姑娘,這天已冷成這樣了,你還整日說這些冷言冷語,不覺得凍脣麼?”
“你是想來幫我暖暖脣麼?”慕師靖如此挑釁。
很快,她爲自己的挑釁付出了代價——林守溪果真爲她暖了雙脣。
三花貓拉着他們飛奔時,回頭看了一眼,一時看的忘神,撞在了一棵大樹上。
這件事讓慕師靖很是生氣。
“你一會兒對我好,一會兒又對我差,到底是什麼意思呀?”慕師靖質問。
“你不也一樣麼?”林守溪反問。
“我哪有,我明明一直對你都很差。”慕師靖雙手叉腰。
“……”林守溪一時無言。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到底是什麼態度?”慕師靖神色肅然。
林守溪沉吟了一會兒,剛要作答,忽地想到一個問題,問:“所以說,我剛剛那麼做,對你來說,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這次,換慕師靖答不上來了。
之後,哪怕林守溪多次主動去與她搭話,慕師靖都不理他了。
她的心也的確靜了下來。
——離長安越近,心也越靜。
這是一種詭異的寂靜。
許多時候,慕師靖總會生出一種感覺——這次遠行,彷彿只是赴一個約定,一個故人相逢的約定。
江畔河水卷着堅冰遠去,大雪初霽的夜晚孤月高懸。
穿過梅林時,妖冶的花瓣繡在少女的衣襟上,四野無人的清晨,薄霜在她的裙邊織出寂寞的花,她是如此典雅古豔,山河存在的意義彷彿也只是爲她多添一分色彩。
三花貓也發自內心地覺得,安靜時的聖子,是世界上最美的姑娘。
長安城外的槐林被摧毀殆盡,空闊一片。
疾行了一路的他們不知不覺放緩了腳步。
城池由遠及近。
林守溪看到這座雄城再次挺立在視野裡時,生出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十二月二十五日,傍晚,林守溪與慕師靖抵達了長安城。
……
冰洋之畔。
轉眼間,識潮之神甦醒已是三天前的事了。
皇帝於海畔復生,走入大霧之中,從此石沉大海,再無消息。
倒是無數的邪靈從海水中傾巢而出,涌向地面。
這三天裡,宮語與神女們便在傾力誅殺這些邪靈,防止他們靠近神牆。
宮語沒有在召喚儀式後乘虛而入,打傷這七位神女,她只問了時以嬈幾個問題,這一次,時以嬈沒有再隱瞞什麼。
“陛下這等偉大的存在是不會被殺死的。這次葬禮的規格這般大,是爲了將識潮之神引誘出來,邪神恢復力量最簡單的方式只要一個——吞噬,陛下的遺軀是它重臨人間最好的誘餌。”
“你們辦葬禮,識潮之神怎麼會知道?”宮語問。
“人間不乏信奉、朝拜邪神的,神明無所不知,邪神像就是這些深海怪物感知人間的媒介。”時以嬈回答。
“識潮之神爲何這般輕易就上鉤了?”宮語不解。
“這是陛下的謀略,我們怎麼知曉,陛下遠比我們更瞭解識潮之神。”時以嬈說。
“既然皇帝還活着,那我之前給你看的那具屍體又是什麼?”宮語寒聲問。
……
今夜的長安城熱鬧非凡。
如今是十二月末,距離上元節還有一段時日,林守溪原本以爲自己來早了,如今看來卻是正好。
起初,他和慕師靖還商量着要隱匿身份,換套裝束,偷偷潛入城中,待時而動。
但這個想法很快破滅了。
街頭巷尾掛着無數盞紅燈籠,這些燈籠隨着他們的腳步一盞接着一盞的點燃,等到他們走過一整條長街時,街道已亮如白晝,將古城照得金碧輝煌。
——這座城池在歡迎他們的到來。
三花貓趴在慕師靖的腦袋上,欣賞着華美的夜色,林守溪與她卻是對視了一眼,神色沉重。
隨着太陽的落山,古城也被燈火點燃了。
綾羅綢緞與赤紅燈焰一同鋪滿夜空,綢緞與光帶交織間,身姿輕盈的舞女墊着腳尖從上方走過,載歌載舞,引起無數的喝彩,下方,一輛輛裝潢豔麗的馬車疾馳過去,如粒的煙花陸續升空,盛放,擺滿了攤頭的街邊,人們來來往往,川流不息,歡聲笑語縈繞,人羣聚集最多處,全城最美豔的花魁正扭動着她妖嬈的身段。
林守溪與慕師靖看到了那盞燈。
那盞無數匠人傾力打造的巨大蓮花燈。
它就擺放在架設起的高臺之上,顯眼到讓人根本無法忽視。
來到長安之前,林守溪想過很多事,譬如,他們到底是來做什麼的,又到底能做什麼?
是來赴皇帝之約,還是來毀滅祂的降生?
他與慕師靖討論的結果也只是四個字——見機行事。
這枚花燈就在面前,像是胚胎。
今夜,它將被點燃。
林守溪與慕師靖想要有些動作時,身後一個清媚的聲音響起:
“你們終於來了。”
回首望去,一襲黑袍的嬌小女子鬼魅般立在他們身後,衣袍間,幾綹紅色的髮絲垂落下來。
她輕輕仰起頭。
容顏清豔。
“好久不見呀。”
司暮雪看到了這張她‘朝思暮想’的臉,同樣感到了一絲悵然,“不要想着鬧出些什麼動靜了,今夜是聖靈誕生之夜,陛下早已謀劃好了一切,你來到這裡,只是來見證她誕生的,爲了陛下的誕生,我願意暫時放下對你的仇恨。”
林守溪閉脣不語。
他能感受到,眼前的這位讚佩神女與過去相比,氣質已陡然變了。
她經歷了一場新生,容顏清純皎潔,好似剔除一切雜質的雪,唯有那絳脣依舊勾着一抹豔色。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境界。
現在的司暮雪很強,甚至比她九尾初生之時更強!
慕師靖的關注點卻不在這裡,她盯着司暮雪黑色的下袍邊緣,說:“你的狐狸尾巴漏出來了。”
司暮雪嬌嬌一笑,雪尾水一般流回了她的黑袍之下,不見蹤影。
慕師靖蹙起眉,好奇那尾巴到底是怎麼長的。
“林仇義呢?”林守溪問。
“他是今夜花燈大典的主持,當然要守在最重要的地方,儀式結束之前,他不會來見你的。”司暮雪說。
“皇帝爲何會在這裡復生?”林守溪問。
“等塵埃落定之時,陛下自會告知你們一切。”司暮雪慢條斯理地說:“切莫心急了,心急可吃不了豆腐。”
“誰要吃你豆腐!”慕師靖冷冷道。
她與林守溪私下交換了一個目光,神色更爲凝重。
在此之前,他們本以爲,林仇義與司暮雪大戰了一場,戰了個兩敗俱傷,但沒想到,他們非但沒有傷,反而聯合在了一起。
如今的世上,皇帝還未復甦,林仇義與司暮雪堪稱是最強的存在,林仇義又有長安城作爲倚仗,根本不可能被戰勝。
他們究竟該怎麼做……
“好了,多想無益,這樣,與姐姐來酒樓,姐姐買下了今夜最好的觀景之處。這是註定會被載入永恆史書的一幕,你們來同我一道見證。”司暮雪從黑袍中伸出了柔荑般的嬌嫩素手,對他們做出了邀請。
長安城夜色如火。
明亮的天空下,少年與少女揹着滿城燈光,反倒像是兩片漆黑的剪影。
“誰要和你這妖女……”
“好啊。”
慕師靖纔要回絕,林守溪卻是點頭同意了。
“你這就被招安了?”慕師靖蹙眉。
“靜觀其變。”林守溪說。
慕師靖想了想,終是點頭,與司暮雪一同向着一座高高的花樓上走去。
與此同時。
涌動的人潮裡。
三花貓板着貓臉,在黑暗中飛快穿梭,向着那盞巨大的花燈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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