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模糊,雨絲寒冷,少女立在門口,紅裙貼着酥瑩細腿飄卷,揹着光看不清面容。
“小禾……”
慕師靖蓮步微移,想擋在她面前,遮住這幕畫面,小禾卻是輕輕搖頭,一聲不吭。
林守溪也震住了,他想,如果眼前這幕是真實的,那該是何等的可怕,不過幸好,這只是一個夢而已。
如果不是夢,楚楚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如果不是夢,小禾恐怕早就提刀衝進來了,如果不是夢,又怎麼可能會出現這麼荒誕的一幕呢……種種跡象表明,這只是一個夢而已。
可哪怕是夢……
小禾立在洞口,雖在慕師靖身邊,卻依舊顯得孤零零的,彷彿她真的只是一株幼嫩的禾苗,隨時要被風吹折。
“小禾姑娘……我……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楚映嬋慌了神,這位平日裡衣冠如雪的仙子猶被壓在地上,衣衫不整,烏雲般的墨發流瀉鋪卷,鏤花金冠被摘下放在了一邊,陰冷狹窄的洞窟裡,清麗妖冶的仙子雙手捂着胸襟,迷離的眼眸也被慌亂取代,她想解釋什麼,可週身穴道都被林守溪輕車熟路地點住,半點力氣也用不出。
林守溪看着傷心的小禾與慌亂的楚楚,亦不願讓夢繼續推進下去,他運轉洛書心法,想要離開這個夢,可令他渾身發寒的事發生了。
彷彿陷入沉眠,無論洛書心法怎樣轟鳴,他都無法從夢中甦醒過來。
怎麼會這樣?
先前的意亂神迷蕩然無存,雨絲吹入洞窟,打上臉龐,林守溪清醒了。
難道……這不是夢嗎?
他看着身下的仙子,仙子也在注視着她,眸光盈盈,嬌嫩溼潤的櫻脣似要咬出血來了,他這纔回過神,連忙挪到一邊,讓楚映嬋起身。
“師父,你怎麼……”
林守溪心中亦有千言無語,只是不知如何匯成句子。
正在這時,小禾纖細的腿兒動了,她踩着一雙梨白小靴,慢慢走了進來,走近時林守溪看清了她的臉頰,她發與衣裙都溼了,眼眶微紅,像是哭過。
小禾的哭擊穿了林守溪的心,他想抱住眼前的少女,可他擡不起臂膀,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的懷抱也是冰冷的。
“你爲什麼騙我?”
許久,小禾才問。
少女銀鈴似的聲音灑來,卻透着空靈的寒意,聞者如墜冰窖。
楚映嬋籠着雪白的衣襟靠在一邊,蜷起修長玉腿,側着臉,不敢看小禾一眼,神情被青絲遮掩。
林守溪亦如鯁在喉,說不出一個字,此時此刻,他恨不得小禾拔出鞘中湛宮,一劍刺向他的胸口。
但小禾什麼也沒做,她只是固執地問:“爲什麼騙我?”
“我……”
林守溪聲音沙啞,他不知從何解釋起,他與楚映嬋縱有千般道理說辭,縱有萬種崎嶇纏綿,歸根結底總是對不起小禾的。
小禾薄而紅的脣顫了起來,她的聲音也隨着薄脣一起發顫:“你明明早就沒有看破幻想的能力了,爲何不與我明說呢?”
“……”
林守溪愣住了,他立刻意識到,小禾誤會了。
他敢膽大妄爲是因爲他誤以爲自己經歷的一切都是夢境,而小禾則以爲,他如當日那樣,誤將楚映嬋當成了自己,所以行了輕薄之舉。
林守溪只感絕處逢生,他立刻解開自己的衣襟,露出了胸口很淡的傷口,那裡曾經埋有一片黑鱗,後來被黃衣君主一擊擊碎。
他連忙將黑鱗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小禾。
“我……並非是刻意隱瞞。”林守溪說完之後,補充了一句。
小禾聽完,紅脣輕抿,她似在思考什麼,只是心情絮亂,一時也不知如何斥責。
立在一旁的慕師靖卻是清醒的,她聽了這番話,再度想起那個雪夜,她不忍心看小禾妹妹被如此欺負,立刻生出了同仇敵愾之心。
“並非刻意隱瞞?”
慕師靖冷哼一聲,踩着漂亮的尖頭小鞋走入洞窟,來到林守溪面前,問:“你隱瞞此事,恐怕只是怕小禾對你用彩幻羽吧?你若行得正坐得端又有什麼怕的呢?你究竟在心虛什麼?”
一番問話下來,小禾也清醒了許多,是啊……他究竟在怕什麼呢?
“我,只是想逗逗小禾,並未多想。”林守溪語氣很虛。
“逗逗?”慕師靖雙臂環胸,道:“怕是沒這麼簡單吧?”
林守溪喉結微微聳動,也在思考着應對之策。
慕師靖冷冷地盯着林守溪,繼續問:“伱剛剛對我大喊大叫什麼?你之前該不會以爲,你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幻覺夢境吧?”
林守溪心頭一震,慕師靖所言屬實,但他是萬萬不能承認的,若是承認了,不就說明楚映嬋是他的夢中情人了嗎?
“不是的,我以爲你又和小禾一同捉弄我。”林守溪誠懇道:“先前對慕姑娘說話大聲了些,我給姑娘賠罪。”
這番話本身沒什麼紕漏,小禾聽了,雖心緒複雜,但她想到之前對林守溪的挑逗與戲弄,也有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更加委屈。
慕師靖可不會這樣被輕易說服。
她冷鋒般的眼睛轉向了躲在一邊一聲不吭的楚映嬋。
“楚仙子。”
慕師靖淡淡開口,道:“林守溪不知道真的假的,你還不知嗎?你已邁入仙人之境,就這樣任由他欺辱?還是說……仙子另有隱情呢?”
好不容易放鬆些的小禾又提心吊膽了。
是了,她忽略了楚姐姐……
她望向楚映嬋,這位名動天下的純白仙子側着山巒起伏的身軀,容顏掩在陰影裡,她哪還有驕傲清純的神采,似在害怕着什麼。
難道說……
寒意從心底泛起,眼淚從面頰上滑落,她甚至不敢多加猜忌,生怕觸碰到那個自己不願接受的真相。
慕師靖來到楚映嬋身前,捉起她的手,“好燙,仙子這是什麼了,發燒了嗎?”
“沒,沒有。”楚映嬋觸電似地顫了顫,忙將手抽回懷裡。
“那仙子這是怎麼了呢?”慕師靖咄咄逼人。
楚映嬋知道要冷靜,可她怎麼也冷靜不下來,她在心中責怪着自己——明知小禾隨時會回來,她卻任他恣意作爲,怎麼會這樣,自己是被衝昏了頭腦麼?
“師父沒有防備,所以才中了招,她剛要解釋,你們就來了。”林守溪說。
“是嗎?”慕師靖將信將疑。
正在這時,外面傳來聲音:“我作證,他說的是真的。”
是谷小如的聲音。
慕師靖將被五花大綁的谷小如拎來了洞窟,谷小如立刻繪聲繪色地描述起了當時的事,她說楚映嬋正在拷問她時,林守溪突發襲擊,將仙子推倒,點住周身大穴,令她動彈不得。
谷小如作證之下,小禾倒是相信了些,楚楚姐姐的情態也變成了因爲侵犯而引起的痛苦與恐懼……楚姐姐這般清純溫柔的女子,想來從未被這般粗暴對待過吧。
想到這裡,小禾反而生出了幾分內疚。
“是這樣嗎?”慕師靖問楚映嬋。
楚映嬋猶豫了一會兒,才以一副楚楚動人的情態嗯了一聲。
慕師靖依舊沒有罷休,她攤開手:“真言石。”
林守溪與楚映嬋心中一凜,心想這下師父可以合葬了。
小禾反倒有些不想拿出真言石,慕師靖百般催促之下,她纔將石頭戰戰兢兢地取出,慕師靖知道她在害怕什麼,輕輕嘆息一聲,將石頭交到林守溪與楚映嬋的手裡。
出乎意料的事發生了,林守溪與楚映嬋陸續回答了幾個譬如是否相愛之類的問題,他們說了謊,真言石卻沒有響。
“小禾,你是不是……”慕師靖以爲小禾用了靈根。
“我沒有。”小禾立刻搖頭,她雖然心軟,可不會這樣包庇他們。
見真言石沒有動靜,小禾懸着的心終於落下。
是我想多了麼……慕師靖也自我懷疑。
楚映嬋卻是明白了什麼,她看向谷小如,只見谷小如也在對她眨眼——她是鎮守傳承,執掌着神域的諸多規則,是她將這法器給屏蔽了!
可這個妖魔爲什麼要幫他們呢……
“無論如何,你都騙了小禾。”慕師靖很不服氣,道:“你們可是夫妻,黑鱗這麼重要的事你竟還敢隱瞞,真是居心叵測,還好本姑娘早早地看穿了你。”
聽了慕師靖的話,林守溪也倍感困惑,他問:“慕姑娘爲何一直懷疑此事,三番五次試探?”
“我……”
慕師靖無言以對,悻悻然住口。
可經歷了這麼多,林守溪再傻也該回過味來了,他再次想起那個雪夜,無數的細節電光火石般涌上心頭,串聯在了一起,令得他心旌搖曳。
“那天晚上原來是……唔……”
林守溪吃驚地盯着她,剛剛開口,慕師靖已衝了上來,將他撲倒在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一旁的小禾看傻了,她癡癡開口:“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慕師靖假裝沒有聽見小禾的發問,她盯着林守溪的眼睛,冷冷道:“給你兩個選擇,一是閉口,二是滅口。”
……
這場鬧劇終於結束,小禾展現出了難言的大度,還去安慰了楚映嬋,替夫君給楚仙子賠罪,埋怨夫君奪取了仙子的初吻,楚映嬋聽着小禾愧疚的話語,只覺心如刀絞,說不出半個字。
慕師靖也不想再提雪夜之事,她將矛頭指向谷小如,開始拷問她。
很快,谷小如與楚映嬋將先前發生的事陳述了一遍。
“你就是鎮守傳承?”小禾吃驚。
“如假包換。”谷小如說。
小禾蹙眉不語,心想這要是鎮守傳承,她該怎麼下口?
同樣的,谷小如還坦白了自己所有的罪行,她似是要刻意激怒他們,還一一敘述了自己是怎麼殺死十多位祖師山弟子的,聽得衆人神色陰沉,幾欲立刻提刀將她斬滅。
但投鼠忌器,她現在寄居在谷小如的身體裡,谷小如生死未卜,他們並不敢貿然動手。
“我知道你們都很想殺我,但殺了我也沒用的,我只是個分身而已。”谷小如說:“我的本體在灰殿裡,你們要想捉拿我,可以去灰殿試試。”
她這番話太過直白,以至於所有人都覺得是陷阱,沒有相信,谷小如白了他們一眼,道:“愛信不信咯,實在不行,你們也可以用真言石來測我呀。”
楚映嬋聞言,心頭一驚,她知道谷小如可以用法則屏蔽真言石,她到時候要是真這麼做,自己要不要喝破她呢?
“別再冒險了。”
楚映嬋立刻打斷谷小如的話,她解下了纏繞在腕上的紅繩,說:“我用通界繩帶你們離開。”
三人面面相覷,商量之後皆表示同意。
離開洞窟,楚映嬋將通界繩向天空中一拋,通界繩暴漲,筆直地向天空中延伸,卻無法探到盡頭。
“你又在搞什麼鬼?”慕師靖冷冷地看着谷小如,毫不客氣,擡起靴尖抵着她的額頭,將她摁在了巖壁上。
谷小如非但沒有害怕,反而笑嘻嘻道:“仙子輕一點,小如疼……”
林守溪想用當初對付洛初娥的瞳術拷問她,可他進入她的精神內府後,發現蜷縮在精神內府中的,是嬌小的谷小如,而非附身妖魔。
谷小如明明已束手就擒,可如何對付她,大家卻是一籌莫展。
正在這時,楚映嬋手中的通界繩忽生感應,泛起微光。
“到了!”楚映嬋說:“通界繩連到外面了。”
仙子伸出玉手,遞向小禾,小禾卻搖了搖頭,忽然說:
“去灰殿吧。”
“爲什麼?”楚映嬋問。
“就是,嗯……直覺。”小禾也說不上來,她只是捧着心頭,說:“我覺得應該去那裡。”
慕師靖蹙起眉,想要勸說,林守溪卻道:
“小禾說的不無道理,這妖魔三番五次誘惑我們去灰殿,可能恰恰就是吃準了我們的心思,想反其道而行,讓我們離開這片神域,她應是害怕我們抵達灰殿。”
“萬一你的想法也被吃準了呢?她猜到你會這麼想,所以故意這麼說,目的就是將你引去灰殿。”慕師靖推測道。
林守溪沒有反駁,因爲他知道,這樣的爭辯是沒有意義的,誰也不知道這個妖魔真正的想法。
唯有谷小如無奈地撇嘴,道:“你們在說什麼呀,我哪有這麼聰明,倒是你們,可別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
灰殿門口,屍橫遍野,霧氣繚繞。
他們最終還是來到了這裡。
谷小如被捉拿歸案之後,一路上再沒有妖邪偷襲,夢魘糾纏,他們暢通無阻地行至灰殿門口,透過淡淡的霧氣仰望這座古老的雄殿。
小禾再次體會到那種深深的宿命感。
彷彿自斷崖古庭相遇,她與林守溪對上第一眼時,他們就註定會出現在這裡,接納下這份年歲悠久的傳承。
一路上,楚映嬋卻是頗爲不安,她隱隱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
慕師靖倒是沒有太多的感覺,她對這座灰殿有着天生的親切,彷彿她曾在這裡沉眠過許多年。
穿越滿地的屍骸進入古老的神殿。
神殿比外界看上去還要大,那是宏偉的大,也是空蕩蕩的大,裡面除了無數乾枯的魔神屍骸之外,幾乎沒有任何精緻華美的裝飾,它是那樣的空曠,人站在其中,仰望光芒落向的穹頂,只覺得自己是一粒渺小的灰塵。
谷小如還是發難了。
“灰殿是陷阱,你們不該來的。”谷小如冷冷地開口。
回身望去,衆人這才發現,谷小如不知何時將身上的繩子解開了,握在手中,她露出了微笑,說:“你們真是不聽勸告哎。”
“你又想耍什麼陰謀詭計?”慕師靖已拔出了死證。
“我可從來沒有耍什麼陰謀哦,非要說的話,也是陽謀,你們有很多選擇的……”
谷小如一邊說着,一邊掰起手指,道:“比如,你們可以用通界繩帶我一起離開,也可以將我留下,你們獨自離開,當然,你們也可以來灰殿……無論是何種選擇,都是我想見到的。”
楚映嬋明白她的意思。
將她帶離神域無疑是將惡虎從牢籠中放出,後果不堪設想,而將她留下,她又可以在這逍遙法外,當一個土皇帝,至於灰殿……
早已做好了萬全之策的谷小如打了個響指,灰殿的大門緩緩合攏,瞬間,無數的陰風在殿中生出,發出淒厲的風嘯,殿裡那些高大的乾屍似是活了過來,身軀蠕動間,每一步都令得地面顫動。
是啊……身爲鎮守傳承的她又怎麼可能真的弱小呢?自始至終,她幾乎都以一種俯視的目光在看他們,將這些流落神域的少年少女玩弄於股掌之間。
現在,到了收網的時刻了。
谷小如站在中央,如號令羣魔的使徒,灰殿的門已經鎖死,她只需要指揮這些巨山般的怪物,將灰殿中的一切夷爲平地。
谷小如望着並肩而立的慕師靖與楚映嬋,咯咯地笑道:“放心好了,小如也是憐香惜玉的,尤其是你這香噴噴的仙子,我定將你調教得服服帖帖,樂不思徒。”
小禾沒有被變故干擾,出奇地冷靜,她一把抓住了林守溪的手腕,帶着他向灰殿深處掠去。
“跟我走!”小禾篤定道:“我感覺到了,真正的鎮守傳承就在裡面,只要吞噬掉它,這個妖魔就無法興風作浪了。”
“小禾姑娘好張狂哦。”谷小如不以爲然地笑道:“鎮守傳承暴戾兇狠,按理來說,至少需要三名巫家弟子才能將它吞掉,你只有區區一人,恐怕做不到哦。”
小禾沒有理會她的話語。
大公子、二公子、三小姐三個人哪怕加在一起,她也可以單臂敗之,他們都能獲得傳承,自己憑什麼不行?
“結神侍令!”小禾望向林守溪,語若劍鋒。
瞬間,一股寒意涌上林守溪的心頭,他知道,自己擔憂的事成真。
雲真人說過,無論是小姐還是神侍,都須維持處子之身。小禾依舊是守身如玉的雛兒,可他卻不是了。
他始終欺瞞着小禾,還爲一次次在小禾的追問下險象環生而感到慶幸。
這是他的孽債,卻要讓小禾爲他支付代價。
昔日的預言劈面而來,寒意析出血液,令他手腳冰冷,谷小如在後方大笑,笑得花枝亂顫,前仰後合,她彷彿早已知道一切,只是沒有點破而已,這是她爲他們搭起的舞臺,也會爲他們親自落幕。
唯有小禾一心斬魔,對此渾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