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他家, 其實, 特別有錢。」
許星洲說完,觀察了一下姚阿姨的表情——姚阿姨表情似乎非常漂移。
……似乎不太理解,許星洲想。
畢竟大多數人對有錢二字的概念是和他們同一個次元的——而家裡有一個那種規模的上市公司顯然是另一個維度了。有錢人分兩種,只需要對自己和少數人負責的普通有錢人和需要對成千上萬員工和社會負責的企業家,秦渡家裡顯然屬後者。
「非常、非常有錢,」許星洲認真道:「具體能有錢到什麼地步,我其實也不瞭解——我師兄……就是我男朋友,曾經告訴我, 他家的公司在他讀初中的時候上市了。他曾經和我開過玩笑,讓我要分手費的時候朝著九位數要。」
姚阿姨深深地看著她:「……嗯。」
許星洲端起紅茶拿鐵摸了摸,塑料杯身外凝了一層涼涼的水霧。
「而他本人, 」許星洲撓了撓頭:「……雖然我經常吐槽他,罵他是個老狗比。可是他真的很優秀。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會長, 學習爲人都無可挑剔, 玩玩得來, 學習也比所有人都強,人生的履歷, 當得起金碧輝煌四個字。」
姚阿姨點了點頭,示意許星洲繼續說。
許星洲坐在陽光裡,又微微停頓了一下。她的頭髮紮在腦後,脖頸細長, 眼睫毛垂著,手指搓揉著柔軟的杯子。
「……可是我, 」許星洲低聲道:「姚阿姨,我和路人甲也沒有兩樣。」
許星洲撓了撓頭,自嘲地說:「……不對,也許我還不如他們呢。」
「我從小就沒有家。」
許星洲垂下了腦袋,低聲道:「……我爸媽離婚了,都沒有人要我,從小就有小孩嘲笑我是沒人要的野孩子,說是因爲我不聽話爸媽才離婚的。只有奶奶是愛我的,可是她在我初中的那一年就去世了。」
「我精神一直不健康,」許星洲囁嚅道:「抑鬱症重度發作過三次,最長的一次住院住了半年,最近的一次是今年五月份,我一旦發作,就滿腦子都想著去死……」
姚阿姨怔怔地看著她。
許星洲莞爾道:「阿姨,是不是很神奇?其實我自己有時候都不理解……」
「爲什麼我明明這麼喜歡這個世界,我自認爲我挺活潑也挺開朗的,」許星洲沙啞道:「……可是卻受了來自死亡的詛咒。」
姚阿姨酸楚地喚道:「……星洲……」
許星洲又撓了撓頭,笑著說:「不過,這個都不重要啦。」
「還是說回我師兄好了,」許星洲笑道:「他對『師兄』這個稱呼可執著了,說是很有親密的感覺——我不理解,但是叫得也挺順口的。」
「我師兄,和我不一樣,他出生在一個很和睦很溫暖的家庭裡。」
許星洲說著,喝了一口紅茶拿鐵。
「——他的父母對他大撒把,卻也非常愛他。」許星洲笑道:「是不是很奇怪?明明是面對那麼多誘惑的家庭呀……所以我真的覺得,他父母應該會是非常美好的人。」
姚阿姨嗯了一聲。
許星洲說:「而我從小到大,最想要的就是那樣的家庭。」
然後許星洲叉起了一小塊三明治-
「我從小就想要那樣的家庭,」許星洲低聲道:「……可是我也知道,他的父母沒有任何理由喜歡我。」
姚阿姨難受地道:「星洲……」
許星洲自嘲地說:「我這種人,就算放到我們當地的媒婆堆裡,都是要招嫌棄的。」
姚阿姨似乎隱忍了一下,拿著咖啡說:「星洲,你怎麼會擔心這個呢,你男朋友那麼愛你,我要是你,我根本都不會操心的。」
許星洲笑了起來:「阿姨,你和我好朋友都是一個論據誒。」
「我家雁雁也說,你男朋友愛你不就好了嗎。」許星洲笑得眉眼彎彎地道:「她說只要男朋友站在我這一邊就不會有問題。他既然都說了,肯定會把家裡那邊給頂住的。我男朋友確實也是這麼說的,他讓我別擔心,他家的那邊他會搞定。」
姚阿姨放鬆地道:「嗯……這不就行了嗎?」
「長輩晚輩關係就是這樣的哦,」姚阿姨調皮地笑道:「只要男人能爭氣,那麼所有問題就都不是問題啦!我老公就很爭氣。」
許星洲卻說:「……不是的。」
姚阿姨一愣。
「我怕他從此和他家裡有隔閡了。」許星洲小小地捏住了自己的虎口,「……那畢竟是我從小就想要的家庭,我不願意……」
「——就算我沒有辦法擁有,「她說:「我也也不願意破壞它。」
那一剎那燦爛的陽光澆沒了那個女孩。
窗外行人與車匆匆而來攘攘而往,白色大鳥穿過城市上空,遮陽傘上雲流如川,爍金萬里。
姚阿姨怔怔地看著她。
——面前的女孩她幾乎不以任何傷口示人,赤子而乾淨,甚至從未細想過這個對她這麼好的阿姨,究竟是誰。
……
姚汝君第一次見到許星洲,還是五月份的時候。
那時這個女孩以一個無助而絕望的姿態蜷縮在牀上,她的兒子站在門口——而姚汝君對這個女孩的第一印象,只不過是『長得漂亮』,可是卻『總是在哭』。是抑鬱症發作了。
怎麼能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經歷這種事兒,一個這麼年輕的女孩兒?姚汝君覺得可憐,她撫摸了那姑娘的額頭,於是許星洲奇蹟般地睡了下去。
姚汝君直覺認爲,她其實會很喜歡這個姑娘。
——可是再喜歡也不行,那時的姚汝君這樣想。
她畢竟是母親。
而母親總是負責想東想西。
如果秦渡只是受了蠱惑呢?
他們家庭條件終究不太一樣,如果這女孩其實居心叵測呢?那是她從小到大尖銳到交心都困難的兒子,對這家庭出身平凡甚至惡劣的女孩,這個連自己的情緒都無法控制的姑娘露出了死心塌地的神情——她的身上會有什麼令兒子如此著迷的東西麼?
五月份的姚汝君這樣詢問自己。
想談戀愛就隨意吧,但是『家庭』兩個字太奢侈了。
……姚汝君不願意干涉,也不願意接納她。
可是,儘管如此,姚汝君還是能從她身上覺出一絲『特別』之處。
那一絲溫柔的情緒牽著姚汝君的手指,另一頭則細細地拴在許星洲的指尖——那個蜷縮在牀上的、猶如凜冬大宅門前的𫄶褓一般的孩子。
所以姚汝君很擔心。所以姚汝君和侄子打聽她的現況。因此姚汝君親手熬了雞湯送到醫院,希望許星洲能快點好起來。
——我會有接納她的想法嗎?
暮春時節在廚房熬著雞湯的姚汝君,還不知道。
…………
……
盛夏靜安,店外長天當日,熱浪滾滾。
店裡頭冷氣十足,有老阿姨在裡面帶小孩,此時吵得要命——那個小孩驀地一聲撕心裂肺的、表達快意的尖叫,喚回了姚汝君的思緒。
她只是走了一會兒神,許星洲現在居然已經笑眯眯的了。
姚汝君看著對面的許星洲,歉疚道:「抱歉,阿姨剛剛發呆來著……星洲,你說到哪了?」
許星洲立刻將眼睛彎作了兩彎小月牙兒……
她是真的討人喜歡。
姚汝君經過兩個月的相處,如今已經毫不懷疑許星洲自稱的『婦女之友』身份。
「原來在發呆呀。」許星洲甜甜地道:「阿姨我剛剛在吐槽我師兄來著,真的是同人不同命,人比人比死人,阿姨你想想,有錢學習好,連有錢人標配的不幸家庭都沒有……」
「我真的,」小姑娘眉眼柔和:「最羨慕的就是他的家庭了。」
姚汝君酸澀地嗯了一聲。
璀璨天光融進了姚汝君的美式咖啡。
對面的、坐在陽光中的年輕女孩拽著只別了花花綠綠徽章的帆布小包,手上以中性筆劃了幾顆帶光環的行星,像個小學雞會做的幼稚事情。
前幾天她好像還貼青蛙軍曹的貼紙來著……姚汝君哭笑不得地想。
「說實話,阿姨你們家那樣的,我也羨慕得要命。」
許星洲說。
然後許星洲又溫軟道:「——可是這種東西強求不來。」
「我的運氣已經很好了,」許星洲開朗笑道:「哪能什麼便宜都被我佔掉,如果我男朋友父母不喜歡我的話我就乖一點,還不喜歡的話就再乖一點……」
許星洲還沒說完,姚汝君就顫抖著開了口。
「——你會有的。」
姚汝君說。
「星洲,」姚汝君看著許星洲,幾乎是一字一句地保證道:「……你會有的。」
——家庭。遮風擋雨的屋簷。避風港灣。萬里夕陽與歸家的路。家人與愛。
那些她在無數個夜晚裡,哭著祈求的一切-
…………
……
開學的那天,淅淅瀝瀝地飄著雨。
許星洲坐在副駕駛上縮成一個球球,腦袋抵在車窗玻璃上,外頭堵得水泄不通。她翻自己的手機,學生會羣裡在臨近開學時又熱鬧了起來,現在一個部長和一個副部在因爲派迎新車的問題吵架。
秦渡也被堵得煩躁,不高興地問:「許星洲,你不能不回學校住嗎?」
許星洲啃著師兄囤在車上的小星星糖說:「這個!這個很困難啊!肯定是要搬回去鋪蓋的!不可能二十四個小時和你黏在一起……」
「師兄都說了。」秦渡威脅似的道:「你要是有課,無論什麼時候師兄都開車接送,他媽的都準備給你當專職司機了,而且早上還有早飯——」
「可是,師兄,不是每個人都有你的意志力,」許星洲說:「早上八點上課,會選擇五點起牀的。」
秦渡:「……」
許星洲又控訴地看著他說:「再說了。睡眠可能還不太夠。」
「這問題好解決的。」
秦渡厚顏無恥地開口:
「——你早上有課的話,師兄保證只搞一次。」
「……」
這他媽也太不要臉了!
許星洲氣得,忍不住用星星糖砸他……
秦師兄此時被開學大軍家長將車堵在路上,還要被準備跑路的小師妹用星星糖砸腦殼,動機有了機會也有了,便直接把許星洲摁進了副駕駛座。
「回宿舍可以。」秦渡危險道:「宿舍不是你家,你家在師兄那。明白了沒有?」
許星洲臉微微一紅,認真點頭:「嗯!」
過了一會兒,許星洲又忍不住擡他槓:「師兄你的佔有慾我明白了,那我問你一個問題,如果有『宿舍是我家』爲標語的宿舍文化節怎麼辦?」
「文化節是好東西,但是吧。」
秦渡欠揍地說:
「——但是吧,許星洲,你只要參與,我就讓你知道我有多小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