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清晨六點, 窗外的天光灑在了雪白牀褥上。
酒店之中, 大套間外面花枝爛漫,花鳥啁啾。
窗外停著一隻小麻雀,吱吱地叫個沒完,似乎在曬清晨第一縷太陽。許星洲被冷氣吹得有點冷,本來想鑽進師兄懷裡取暖,結果伸手一摸,身邊只剩一個躺過人的窩……
許星洲立即醒了,艱難地坐起了身, 揉了揉眼睛。
滿室靜謐,按小學三年級作文課的說法就是:『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許星洲渾身痠痛得不行,剛起牀還懵懵的, 但是一看秦渡不在,就氣不打一處來……
這才六點呢!人就沒了, 拔吊無情不過如此。
——晚上還特別能折騰人, 折騰人的時候怎麼就知道黏糊著不放了, 起來就跑沒了影兒。許星洲氣得要命,坐在牀上滿腦子都是要和秦師兄同歸於盡, 從把他扔進鍋裡燉成女巫湯考慮到把他切成精武鴨脖,正當許星洲在回憶精武黑鴨要怎麼做的時候,就聽到了臥室門哢噠一聲響,秦渡輕手輕腳地推開了臥室。
很好, 許星洲想。
……從許星洲起牀,到秦渡回來, 共計花了十六分鐘。
秦師兄光著膀子,肩膀上搭著塊毛巾,胸肌結實。
秦渡看到許星洲就笑起來,眼角眉梢都是春風得意,一揚眉毛就道:「小師妹,怎麼不多睡會兒?」
許星洲:「……」
「沒有師兄睡不著?」秦渡笑著往牀上一坐,牀凹下去了一塊兒:「師兄就是去洗了個臉,這麼想我的?來抱抱。」
許星洲一點也不舒服……
可是許星洲還是乖乖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好乖呀。」秦渡壞壞地道:「說讓你抱就抱,師兄都這麼欺負你了。」
秦渡直接把許星洲抱到了身上,故意親了親她的脖頸,重重一吮。
許星洲腰腿都有點碰不得,耳朵尖尖又尤其敏感,被秦師兄滿肚子壞水地一親,當即就要哭了,喃喃地道:「幹、幹嘛……」
秦渡:「親你。」
他又親了一下小耳朵尖兒,許星洲一聲喘息壓抑不住——那喘息極其柔軟而勾人。
秦渡漫不經心道:「——還不是我家小師妹太想師兄,師兄怕你不開心,只好下手了。」
他肌肉線條流暢,腹肌緊實,猶如模特一般——胸前刺青帶著水珠,性感得可怕,他把許星洲往牀上一摁。
接著又以膝蓋一頂,不許小師妹扭腰躲,去牀頭拿避孕套。
「師兄喜歡你,」老狗比抵著許星洲的額角磨蹭,柔情道:「……太喜歡了,來抱抱。」
那表白真的很感人,如果不是許星洲瞥見了牀頭櫃上的岡本盒子的話她都要被哄過去了——問題是許小師妹就是看見了包裝盒:那岡本盒子是十隻裝,居然都快空了。
那一瞬間許星洲氣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秦渡:「……」
許星洲縮在牀角角,抱著自己的兩條小腿,用手背擦眼淚,鼻涕水兒一抽一抽。
「我……」秦渡痛苦地道:「師兄真的不知道那是什麼,無論怎麼樣師兄先道歉。星洲,到底是誰告訴你的?」
許星洲大仇得報,抽噎著懟他:「要你管,負心漢。」
秦渡都要昏古七了:「師兄真的不知道啊!師兄對你一顆心日月爲盟天地可鑑……」
許星洲抽抽噎噎:「你真的是個垃圾,你離我遠一點。」
秦渡:「……」
許星洲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秦渡給她遞了抽紙,許星洲一邊哭一邊接過來,把紙巾抽得一乾二淨,拿過來擤鼻涕。秦渡大早上起來挨懟,還要給女朋友送紙,結果剛送完,許星洲又來了一句:
「你離我遠點。」
老狗比只得到牀邊坐著,不敢離得太近。
「嗚……」許星洲一邊揉眼睛一邊掉金豆豆,委屈得似乎馬上就要哭昏過去了:「你別過來了,離我十米遠!十米!少一公分都不行!秦渡你是我見過的牀上最壞的人!」
秦渡擡槓簡直是本能,張口就是一句:「你也就見過我一個。」
許星洲強詞奪理:「那你也是最壞的!」
秦渡:「喲呵許星洲還學著跟師兄擡槓了?許星洲你到D罩杯了嗎,你能遇到我這種好男人你就知——」
「——沒到。」許星洲哭得打出了個嗝:
「沒到——!你去找你可愛的臨牀小師妹吧,她肯定胸比你女朋友大!」-
早餐是客房服務送上來的,法式早餐,秦渡特意點名要了蓮霧和香蕉船。
許星洲因爲「臨牀小師妹」五個大字哭了一場,哭到不住打嗝,然而其實哭的是自己滿腹的憤怒,和臨牀小師妹並無半點關係。
她此時正在一派祥和地叉法式薄餅和上面的小櫻桃。
而秦師兄戳著煎蛋,憋屈無比……
臨牀小師妹這事絕對是真的,他想。
許星洲雖然屁話連篇,但是不是個會在這種事上撒謊的人,而且秦渡直覺覺得她已經對這五個字怨念已久,說出「臨牀小師妹」五個字時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爽快和記仇。
秦渡:「星洲。」
許星洲捏著小薄餅,訝異地擡起了頭。
「你說的那個小師妹……」秦渡滿頭霧水地道:「你對她知道些什麼?我認識的人裡,一個都沒有和她對的上號的。」
許星洲覺得可麗餅特別好吃,心情都變好了,也不介意和秦渡分享情報,認真地道:「你對她打電話特別溫柔,比對我溫柔多了,你每次打電話都要懟我。」
秦渡把自己盤子裡的草莓奶油可麗餅叉給她吃,又把許星洲不喜歡的煙燻培根戳進了自己的盤子裡,滿頭霧水地啊了一聲。
許星洲不無怨念地說:「……師兄你別覺得奇怪,你其實對我也沒有很溫柔……」
秦渡顯然沒聽到許星洲的鬼話,他莫名其妙地發問:「我對誰溫柔過嗎?」
許星洲:「……」
靠,完全無法反駁……
許星洲感覺好生氣。
清晨金光璀璨,許小混蛋憋著氣坐在對面,腦袋上還翹著兩根待毛,用叉子戳著可麗餅裡的水蜜桃。秦渡看了會兒,將自己盤子裡的蓮霧分了過去,又給許星洲在烤吐司上抹了覆盆子果醬。
「——早上要多吃飯。」秦渡把麪包遞給她,散漫道:「要不然一會兒玩項目會不舒服。」
刀叉在陽光下光線炫目,窗外金黃曠野鋪展開來,萬千光線映著桌上的卡薩布蘭卡。
「可是……」
許星洲突然開口。
秦渡眉毛一挑,許星洲小聲道:「師兄……你明明對我就挺溫柔的。」
秦渡:「……」
他想了會兒,中肯地說:「也許。」
許星洲終於笑了起來。
秦渡便揉她的頭髮,許星洲甚至乖乖地在他手心蹭了蹭腦袋,不僅蹭頭髮,還磨蹭了一下面孔,舒服得眼睛都眯起來了。
秦渡說:「媽的許星洲你是小狗嗎……再蹭蹭,媽的好可愛……」
許星洲就笑眯眯地又蹭蹭他。
她男朋友的手掌乾燥溫暖,骨節分明,在許星洲頭髮上纏了纏。許星洲只覺十分溫柔——秦師兄真的比以前柔和了許多。
他身上開始有一種,融入世間之感。
世間滾滾而過萬千炊煙,庸碌與不庸碌的衆生與他們的所愛所恨、他們的所思所想,他們的百年身後一抔黃土與整個被他們締造的世界,帶著人生的重量,被風雨席捲而來。
——於是,漫長的風暴後,在風雨從來吹不到的、高不可攀的花崗峭壁之上,長出了第一枝青澀的迎春。
清晨八點的太陽,糅進了可麗餅的麪皮中。
許星洲低著頭看著自己碗裡的草莓和甜奶油,他們兩個人中之間寂靜安詳流過,只有窗外小麻雀的啁啾聲。
打破了寂靜的,是許星洲。
「師兄……」她沙啞地道:「你真、真的……沒有我,會活不下去嗎?那麼需要我嗎?」
她的話裡帶著令人難以察覺得酸澀和希冀,唯恐秦渡說我是騙你的,你別信這個,更怕秦渡語焉不詳——那甚至關乎許星洲腳下的深淵,關乎下一次的墜落。
——如果有人需要我就好了,如果有人能愛我如生命就好了,那一剎那五歲的許星洲和十九歲的許星洲的聲音重合在一處。
許星洲無意識地捏緊小勺。
秦渡沉吟一聲,在吐司上抹了兩刀草莓醬。
那幾乎是在等待審判——許星洲甚至後悔爲什麼要問出這個問題,是對自己太自信了嗎?還是隻是欠揍地想要求證?
然後她聽見秦渡開了口。
晨光熹微,他的聲音閒散地道:
「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都是實話。」
許星洲那一瞬間,視線都模糊了。
「——需要你也是,沒你會死也是,」秦渡一邊抹果醬一邊道:「你就別沒事想著出去浪了,許星洲你記住,。」
秦師兄用餐刀刀刃兒,劈手一指那個女孩。
那姿勢極其囂張,甚至還有點秦渡特有的,不尊重人的銳氣,可是偏偏又特別、特別的撓許星洲的心窩。
「——和師兄作天作地的時候,」他將餐刀放下,散漫道:
「什麼理由都能用,就是不許說師兄不愛你。」
然後他把抹了半天果醬的吐司一卷,塞進了許星洲嘴裡頭。
他真的是太能餵了——許星洲被塞得都要溢出來,吃得特別撐,可是她聽到那句話,鼻尖都在發酸-
許星洲從小,就在與惡龍搏鬥。
那惡龍與深淵同本同源,它們都出現在她五歲的那一年。惡龍是以萬丈深淵爲力量的源泉的,因而每當深淵將許星洲往下拉時,惡龍都會得到力量飛撲而上,將許星洲踩在腳底。
小許星洲只能將它壓制著,任由深淵如同大嘴一般不停地開合。
許星洲痛苦地想,這種日子還會有盡頭嗎。
——知道自己不被愛的日子。
——知道自己不被需要,單打獨鬥的人生。在發病的無數個夜晚裡,許星洲有時苦痛地想:如果有人需要我就好了,可是『需要』這兩個字,太過奢侈。
那些痛苦的字句在一萬個夜晚發芽,它們生機勃勃又侵佔全世界,猶如舶來的水葫蘆。這一切的一切只能由許星洲艱難地控制著——直到。
——英雄一腳踩斷樹枝的那天。
直到,他給許星洲留著臥室門的那一夜。
英雄曾抱著傷痕累累的勇者穿過雨疏風驟的長夜,帶著大病初癒的勇者跑過醫院的太陽花花田,他曾摟著小勇者在夜裡心疼得落淚,帶著她走出陽光明媚的存檔點。
然後他開了口:
我沒有你活不下去,那個英雄說,我需要你。
這世上其實沒人知道,勇者是打不敗惡龍的。
勇者鬥惡龍是她的宿命:然而勇者能將惡龍打傷打殘,可是卻無法徹底殺死它,因爲勇者的心裡永遠有心結,那心結被惡龍死死掐住,因兒惡龍生生不息。
「勇者是打不敗惡龍的。」
——那是遊戲設下的規則。
可是,滿腔愛意的英雄可以-
在漫長的深夜盡頭,深淵合攏的那一剎那,被打敗的惡龍也化成了不值一提的、連五個銅幣都不值的齏粉。
於萬丈晨曦之中,在惡龍曾經盤踞的古堡吊橋前。
英雄提著劍,大步向他的勇者走來-
…………
……
秦渡給許星洲請了假,那天他帶著小混蛋在迪士尼玩了個遍:太陽正好也不算太強,是個遊玩的好天氣,秦渡又找了園區導遊,帶著許星洲好好把每個項目都玩了一遍。
秦渡從來沒有遇到過許星洲這種要刺激不要命的玩搭子……
秦渡和許星洲玩簡直是臭味相投,他就特別喜歡驚險刺激的項目,兩個人正好玩到一起去了。
不過就是許星洲好像更危險一點,他倆過山車——創極速光輪都玩了好幾遍,許星洲玩到第五遍的時候才大發慈悲地一揮手,意思是我決定去下一個項目了。
秦渡:「……」
飛躍地平線——急速下墜式跳樓機,許星洲玩了三遍,連秦渡都有點受不了,許星洲從第三遍下來的時候還很悻悻然……
「如果每次都能保持第一次的體驗就好了,」許星洲道:「第三次一點都不刺激。」
然後和她一起坐在飛躍地平線上的一個男生扶著牆,哇拉一聲吐了一袋子。
秦渡由衷道:「牛逼。」
泡泡龍過山車坐了三次,雷鳴山漂流——水上漂流項目,許星洲坐了足足六次,最後覺得不能把新鮮感一次全部磨滅,才走人。
秦渡看了一眼導遊,導遊都不願意跟許星洲一起坐項目……
許星洲玩完雷鳴山,充滿讚歎地滔滔不絕:「嗚哇師兄這也太爽了吧!水上的速度與激情!原來遊樂園是這麼好玩的地方,我愛遊樂園!迪士尼真是愛與夢的工廠!這些項目比我以前去蹦極好玩多了……」
秦渡正在排隊去買網紅火雞腿,有點好笑地問:「星洲,你這是第一次來遊樂園?」
渾身溼透的許星洲快樂地點頭。
她真的是第一次來遊樂園,而且還有人陪,特別開心,像個孩子,笑得猶如金黃的太陽花。
秦渡嗤地笑了起來。
許星洲抱著他的胳膊,陽光昏昏然,冰雪奇緣的花車經過。
「……小師妹。」
許星洲眨了眨眼睛,她正在啃冰淇淋,頭髮梢還都是水。
秦渡她脖頸上吻痕上捏了捏。
秦渡買了倆巨大的火雞腿,把其中一隻遞給許星洲,漫不經心道:「對了,經歷了今天之後,你以後如果敢開師兄的任何一輛超跑,師兄可能把你狗腿打折。」
許星洲:「???」
連駕照都沒有的許星洲被掐死了一個可能性,而且狗腿再次收到威脅,變得不再快樂:「爲什麼!」
……
「——你猜。」
秦渡說完,就去咬了一口火雞腿-
那天最終的結果是,折騰了大半夜,白天坐了六次水上漂流,坐完還去吃了冰淇淋和火雞的作死大拿許星洲回家就發起了高燒……
秦渡:「……」
燈火熄滅,長夜中,許星洲蜷在被窩裡,頭髮汗溼得一縷縷的。
她燒起來就有點兇,秦渡量過體溫,三十九度多。
——第二天估計也不能上班了。
秦渡無聲無息地起來,打算去臥室外面,想給秦長洲打電話,問問要不要帶許星洲去打個點滴,結果他一動,許星洲就拽他的袖子。
「別……」他的星洲燒得滿面潮紅,哀求似地拽著他的袖子道:「別走……師兄別走,別走。」
秦渡又他媽心疼得不行……
這他媽誰能走得了,又是誰捨得走?秦渡只得和小混蛋十指相扣,在臥室裡,把電話給秦長洲打了過去。
許星洲用額頭蹭他的手掌。
她渾身滾燙,秦渡喂她吃的退燒藥還沒生效,眼角都燒紅了。
還在秦長洲接電話接的很快-
秦渡握著許星洲的手指,微微搓揉,感受著許星洲滾燙的面頰蹭著自己的手背,焦急道:「那個——哥是你吧?我這裡……」
秦長洲:「你的禮貌呢?」
秦渡:「……」
「和你說過多少次,」秦長洲說:「哥性格很溫吞,你這樣容易嚇著哥哥,渡哥兒。」
秦渡急切道:「我這裡挺——」
「——溫柔啊渡哥兒,對你哥溫柔一點,」秦長洲今晚顯然心情不錯:「你哥今晚心情纖細敏感,你不溫柔我就掛你電話。」
秦渡:「……」
秦渡忍火氣足足忍了五秒鐘,方溫柔道:「是這樣的秦醫生,我家星洲今晚發高燒,找你諮詢一下,到底要不要去醫院掛個水——」
秦渡忍了又忍:「——呢?」-
秦渡掛了電話。
他堂哥這人的電話須得溫柔著接,也得溫柔著打,秦渡對屈服於秦長洲勢力的自己充滿鄙夷,揉了揉眼睛,卻突然看到了自己手機屏幕上新來的一條消息。
——那消息還挺長,是他媽媽發來的。
他滿眼都是困出來的淚水,卻仍是能看見那條信息裡,有「星洲」二字。
秦渡:「……?」
他媽媽知道許星洲的名字倒是不奇怪……可是怎麼會突然惦記上她呢?
他揉了揉眼睛,去看那條他媽媽發來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