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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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 魔都的天猶如被捅漏了。
312宿舍,燈管懸在許星洲頭頂, 宿舍裡一股風油精和藥酒的味道。
李青青道:「……姐姐,你今晚能睡著不?」
許星洲點了點頭,撫著胸口道:「……還行,我撐得住。」
「你摔成這樣,」李青青客觀地道:「估計也是沒法洗澡了,怎麼辦?我給你拿溼巾擦擦?」
許星洲:「我不要, 你大概會嫌我胸小。」
李青青:「……」
李青青說:「你真的抑鬱?」
「今晚有什麼情緒不對的地方,」李青青道:「就跟我說,程雁說你發作起來比較可怕,有可能想不開。」
許星洲莞爾道:「我現在好一點了。」
李青青嘆了口氣, 將藥酒放在許星洲桌上, 道:「……你也太神奇了吧?」
許星洲溫溫地笑彎了眼睛,問:「怎麼啦?」
「這個世界上, 」李青青說:「——誰能想到你都會有抑鬱症?」
許星洲笑了起來, 可是那笑容猶如是硬扯出來的一般, 道:「我怕你們知道了之後會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李青青:「……」
「畢竟, 」許星洲自嘲道:「這社會上誰都有點抑鬱的傾向,我不想讓自己顯得太特殊,也不想因這件事得到什麼特殊的優待。而且抑鬱的人大多有點神經質,就像我本人一樣。」
「我怕別人知道, 」許星洲低聲道:「……我怕他們覺得我是神經病, 我怕他們用異樣的眼神看我, 我怕在我發病之前他們就不能正常地對待我了。」
李青青說:「……這個……」
「……青青。」
許星洲眼眶裡帶著淚水,擡起頭,詢問道:
「……我應該,沒有影響過,你們的生活吧。」
那句話有種與許星洲不相配的自卑和難過,像是在她心中悶了
李青青過了很久,嘆了口氣道:「……沒有。」
「我們都覺得,」李青青心酸地道:「星洲,你活得那麼認真,那麼……漂亮,我們都非常羨慕你。」
許星洲茫然地望著李青青,像是不明白她在說什麼,李青青酸澀地說:
「……我們,每個和你接觸的人。」
「都很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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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阜江校區裡,雨打劍蘭,行路燈的餘光昏昏暗暗。
秦渡淋得透溼,與陳博濤一同坐在紫藤蘿盛開的迴廊裡。
暮春的雨落在他的身上,他手裡捏著把髒兮兮的雨傘,沙啞地在黑暗裡喘著氣。遠處月季盛開,雨水滴里搭拉地匯入水溝。
打破沉默的是陳博濤:「……我開車送你回去?」
「……嗯,」秦渡沙啞道:「……謝了,我淋了一晚上的雨。」
陳博濤說:「你淋一晚上幹嘛?這都他媽十一點多了,你在校園裡轉了一晚上?」
秦渡啞著嗓子說:「我找人。」
陳博濤怒道:「我知道你找人!」
「她跑了之後……」秦渡咳嗽了兩聲道:「我覺得真他媽生氣啊,明明都對著我臉紅了。我到底哪裡差,她看不上我是不是眼瞎,不要我拉倒,我想要什麼樣的沒有……」
「……」陳博濤看著她。
秦渡平直地道:「可是,我只覺得我快死了。」
「……所以我告訴我自己,」秦渡說道:「我步行走到她們宿舍,在路上如果能看到她,就是命運讓我別放過這個人。」
風呼地吹過,溼淋淋的葉子啪啦作響。
「……咳……然後,」秦渡嗓子啞得可怕,將那把傘舉起來晃了晃:「……我撿到了這把傘,我從星洲手裡搶的這把。」
陳博濤不知說什麼,只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人影都沒見到半個。」
秦渡說話時,聲音裡幾乎帶上了破碎的味道。
遠處喧鬧的學生早就靜了,阜江校區萬籟俱寂,雨聲穿透長夜,紫藤蘿墜於水中。
秦渡拿著那把傘,泣血般地說:「——只找到了這把傘。」
「所以我沒辦法,又告訴我自己……」
「……我說許星洲今天晚上是有課的,所以肯定會出來上課。我在校園裡走走,應該會遇見。」
他頓了很久,又狼狽地說:「……然後我退而求次,告訴自己,這麼偶遇也算命運。」
陳博濤:「……」
陳博濤篤定地道:「所以你在學校裡面走了三個小時。」
秦渡無聲地點了點頭。
「……沒找到,」秦渡將臉埋進手心,沙啞道:「……連人影都沒有。所以,我又覺得明天再說吧……明天再說。」
陳博濤嘲道:「我盼你這種天選之子翻車,盼了二十年,沒想到你跪在一個小姑娘身前了。」
秦渡粗魯地揉了又揉自己的眼眶,擡起了臉。
「……我雖然活不明白,」秦渡背著光道:「但是我他媽……」
然後陳博濤指了一下秦渡的手機,示意他有新消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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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許星洲躺在牀上,就覺得這個世界朝自己壓了下來。
李青青與她睡在同一個房間裡,她終究不是程雁——可程雁其實也不理解這是個什麼感覺,她只是能捉住在崖邊墜落的許星洲而已。
那種感覺極其窒息。
——從來沒有健全的人能夠理解抑鬱症發作狀態是什麼,無論那個人與她有著多麼親密的關係。
那是從心底涌起的絕望,明明毫無器質性病變,卻硬是能以情緒逼出肢體症狀來。整夜整夜的想去死,覺得活著毫無意義,生活毫無轉機,那些曾經喜歡的、無論如何都想要去一次的、新奇的地方瞬間變成了痛苦的源泉。
那個想活到八十歲去月球的許星洲,想嘗試一切,走到天涯海角的許星洲——就這樣被死死地扼住了喉嚨。
許星洲連哭都只能悶在被子裡,她怕睡著的李青青被她吵醒,也怕自己這個樣子被別人看見。
——明明沒有什麼刺激,卻還是垮了,不是矯情是什麼呢?
林邵凡不明白,程雁只是從來都不問。
連許星洲自己都討厭這個自己,覺得這樣的許星洲應該被留在黑夜裡頭,連自己都不理解自己的時候,誰還會理解她呢?
許星洲想到這點幾乎喘不上氣來,程雁給她發的消息她一條都看不進去,只按著以前的習慣給她報了一句平安。
——每次許星洲情緒崩潰的時候,程雁都會要求許星洲隔一段時間報一聲自己沒事,以確認她沒有做傻事。
許星洲點開與秦渡的聊天框,被清空了聊天記錄後,秦渡一句話都沒再和她說過。
她想起秦渡師兄高高在上的表白,想起他被拒絕之後那句稱得上卑微的『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又想起秦渡在月季花中淋著雨,在她身邊撿起那把掉進泥污的小傘。
——師兄可能是真的喜歡我的吧,許星洲一邊哭一邊想。
真好啊,居然也不是單相思,許星洲悶在被子裡哭得淚眼模糊。
可是我這一輩子,許星洲哭著想,已經被拋棄過太多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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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拋棄來自每個我所重視的人——生我養我的血親,育我愛我的祖母,曾經與我相伴的同學。那些遺棄來自歲月,來自人生。
而秦渡的身份,比父母比她的奶奶還要危險。
他與許星洲並無血緣,故鄉不在一處,這些姑且不提,光是一點喜新厭舊和遊戲人生都令許星洲害怕得不行。
許星洲甚至都沒有把握——他會不會在知道許星洲有病的瞬間就拍拍屁股滾蛋。
許星洲捫心自問自己無力承受這樣的拋棄,只能將危險掐滅在搖籃裡。
…………
……
那頓飯能有多貴呢?
許星洲連思考價格的力氣都不剩,把自己微信錢包裡剩下的錢連毛帶分地,全都給他轉了賬過去,補了一句『飯錢』。
接著許星洲按下了轉帳的確定鍵,識別了指紋。
那發紅包的行爲已經是明晃晃的羞辱了。
許星洲知道這個行爲滿是對秦渡的羞辱,盡是『你不就是圖我的錢嗎』的意味,甚至懷著對他最惡意的曲解。——她這輩子都沒有對人做過著麼過分的事,而頭一次就是對秦渡。
過了很久,秦渡回了一個字:
「行。」
然後那個對話框便安靜了下來。
黑暗裡手機屏幕亮得猶如長明燈,許星洲覺得有種自虐的、扭曲的爽感,求證般地發了一句『師兄?你不收嗎?』。
——消息跟著一個發送失敗的紅圈圈,和一句『對方已經開啓了好友驗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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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許星洲在自己宿舍的小牀上睡了一覺,做了一個長長的壞夢。
她在那個夢裡被惡龍踩在胸口。許星洲在夢裡嚇到大哭,那惡龍猶如她的病的象徵,在每次她變得脆弱時都會捲土重來,只不過過去的幾年許星洲一直將惡龍打敗了,這次卻被惡龍碾在地上。
她在夢裡害怕地抱住自己的熊布偶,將鼻尖埋進小熊裡,那小熊裡頭滿是她自己的氣息,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抵禦可怕噩夢的侵襲。
然後許星洲睜開眼睛。
映在眼裡的是現實:——她睡在牆皮剝落的老宿舍裡,頭上是鐵鏈固定的燈管,淘寶網購來的牀簾,和許星洲大一軍訓時興高采烈貼在牆上的牆紙。
許星洲恍惚了一會兒,覺得有種前所未有的安心。
——彷彿從未遇見過秦渡一般。
畢竟秦渡只是掀起了她的心結。
許星洲對秦渡的喜歡是真的,可那種喜歡和失戀的苦痛卻不會搞垮許星洲——因爲秦渡從來沒有傷害過她,真正的心結,還在別人身上。
許星洲掀起牀簾,和牀下的李青青大眼瞪小眼……
李青青試探地問:「……你、你還好吧……?」
許星洲誠實地答道:「好一點了,就是腳不太好。」
「好點了就行,」李青青說:「這幾天就別作了,你那個小腿沒骨裂吧?」
許星洲看了看自己的腳腕,小聲道:「不知道,我要不然拍給臨牀的同學看看吧?」
「不行的話就去校醫院哦。」李青青看了看錶,笑眯眯道:「我今天滿課,先走了,中午想吃什麼的話給我發微信,順路的話我就給你買了。」
許星洲淺淡地笑了起來,和李青青揮了揮手,然後自己艱難地挪下了牀。
她在牀下坐了一會兒,覺得有些餓,就想下樓去外面隨便買點什麼墊墊肚子,於是套了一件外套,跛著一隻腳跌跌撞撞地下了樓。
許星洲穿著睡衣跛著腳,挪動得猶如個殘疾人,下三層樓的功夫就引來了無數同情的目光,最終一個小學妹看不過眼,老佛爺式扶著她下了樓……
許星洲瘦瘦的,下樓後自己行動也不算特別受限,扶著並不吃力。
於是許星洲微微彎了彎眉眼,對那個扶她的小學妹笑道:「謝謝你呀,你真好。」
許星洲這麼一勾人,小學妹的臉,頓時紅得猶如蘋果一般。
接著,小學妹就害羞地說了聲再見,逃了……
許星洲此時散著一頭烏黑的頭髮,半點兒都沒打理,別說裙子了,身上還穿著粉紅小熊睡褲,臉上半點脂粉都沒有,自我感覺應該是屬一天中比較醜的時候,可是從小學妹身上可見自己就算不打理也不會太難看。
她刷了門禁卡,一跛一跛地出了門,外頭空氣尚算新鮮,月季花怒放,許星洲聞到空氣裡的水汽時,只覺得自己很快就會活過來了。
——畢竟生活的靈魂不是愛情,生活的靈魂是其本身,她想。
失戀再令人心痛,也不過是個客人。
然而,下一秒,許星洲聽到了一聲熟悉的、甚至讓她膽戰心驚的聲音。
「星洲——」
那個女聲高聲喊道。
許星洲僵在了原地,連頭都不敢回,只當自己幻聽了。
——她怎麼可能來這兒?她來這裡做什麼?不是要結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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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星洲回過頭,看到了自己的母親。
王雅蘭年近五十,保養仍然得當,看上去說今年三十幾都有人信。
她顯然是趕了一天晚上的路,還帶著一種風塵僕僕的疲憊——許星洲上一次見到她還是在兩年前,王雅蘭試圖來給她送考。
「你來這裡做什麼?」許星洲冷冷地問:「你不是要結婚了麼,婚宴不是都訂好了?好不容易訂的五一婚宴說翹就翹?」
王雅蘭支支吾吾地說:「我……我就是想來看看你……」
許星洲嘲諷地道:「我初中的時候——你二婚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你走出那扇門,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正眼看你一眼。」
王雅蘭:「……洲洲,媽媽……」
「洲洲?媽媽?叫出那個你十幾年沒叫過的稱呼,」許星洲難以置信地道:「你就覺得能和我拉近距離是麼?」
王雅蘭臉上無光,低聲求饒般道:「這裡人太多了,我們到別處去……」
許星洲:「……」
許星洲說:「就在這裡,十分鐘,我最多給你十分鐘。多於十分鐘我就報警。」
「目的,」許星洲說:「你說清楚。」
王雅蘭低聲道:「……媽媽要結婚了。」
許星洲點了點頭:「哦。」
「……媽媽這麼多年,」王雅蘭說:「都對不住你。說來也是厚顏無恥,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原諒我。」
許星洲:「……」
「雖然你沒在我身邊長大,但你其實很像媽媽,」王雅蘭沙啞道:「我之前聽你們高中班主任提起過,洲洲。你像我,是個心動人動的人,想一茬做一茬……其實媽媽也沒想過別的什麼,就想……」
許星洲出聲道:「就想我祝福你?祝福你和第四個丈夫相親相愛?因爲我和你像?」
那一瞬間許星洲簡直要笑出聲,心裡最深處的惡意都被釋放了出來。
——她居然說這種話?她怎麼好意思說這種話?
「我和你哪裡像?」許星洲冷冷道:「你再說一遍,看著我的眼睛。」
王雅蘭下意識地躲了一下。
許星洲直視著王雅蘭的眼睛道:「——你出軌,在我五歲的時候鬧離婚,把我甩給奶奶。導致我從小就害怕被拋棄,到現在了,連我喜歡的男孩的好感都不敢接受。」
「到現在了,快五十了,」許星洲站在人來人往的人潮中道:「你覺得拋棄了我良心不安了,就坐個車來這兒來找我,讓我祝福你。」
王雅蘭一句話都說不出。
「祝福你媽呢,祝福你媽呢!」許星洲說著說著就要哭出來,心裡那種崩潰的情緒猶如坍塌的堤壩,喊道:「你現在能滾多遠滾多遠——!」
如果不是你,許星洲酸澀地想。
王雅蘭猶如被戳中痛點,強自道:「洲洲……」
「你不滾我滾,」
許星洲啞著嗓子,看著王雅蘭,近乎崩潰地重複道:
「——你不滾我滾,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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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程雁一回家就神經放鬆,一覺睡到了中午,醒來一邊看著手機一邊煮糉子當午飯——她爸媽都去上班了,只剩她一個人在家,窗外與烏雲密佈的上海截然不同,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
許星洲一整天都沒什麼消息,程雁無聊地問了她幾句『上課點名了嗎』,許星洲可能還在睡覺,一直沒回。
她昨天太作了,估計鬧到很晚,程雁想,她今天睡到兩三點也正常。
程雁又給李青青發了條微信問許星洲的現況,李青青說『洲洲今天早上狀態挺好的,早上還和我笑眯眯呢,估計還在宿舍睡覺』,程雁就沒再放在心上。
畢竟她媽要去找她的預防針也打過了,許星洲狀態也還行,肯定躲著她媽走,應該是不會有大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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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雁真的發現問題,是在那天晚上八點鐘。
她平時很少翻自己的朋友圈,只有無聊時會刷一下,程雁翻了一會兒,突然發現有學姐發了條文字朋友圈:
——『今早南四棟門口居然有母女吵架,驚了,簡直倫理大劇』。
程雁幾乎是立刻意識到了不對勁。
南苑四號宿舍樓就是他們住的那一棟,在門口吵架的母女還能有誰?難道世界上還會有第二對母女到大學宿舍樓門口吵倫理大劇一樣的架不成麼?
她趕緊給李青青打電話,這一打不要緊,暴露了李青青則極度缺乏照顧人的經驗,更沒有半點照顧許星洲的意識——顯然她覺得只要把許星洲餵飽了就不會出事,此時在外頭上自習,模糊不清地說『我中午回宿舍的時候星洲不在,應該是吃飯去了,下午我有課,怎麼了嗎』……
程雁:「……」
程雁那一瞬間,意識到,事情大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