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你該死!

沒有人能忘記的,蘇子安說的那一句話,從來沒有人敢忘記的。只不過在這府上,舒服的日子過久了,也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誰了。

翠萍和如花身子止不住地顫抖,深深地伏在地上,害怕的牙齒都在打顫。她們互相對視一眼,發覺對方現在的模樣都醜陋無比,簡直不堪入目。認識到現在這個情況以後,她們終於回過神來,不再講究與對方扯皮,而是瑟瑟發抖地求饒道:“姑娘,姑娘,求姑娘饒了我們這一回……”

蘇子安面無表情地盯着她們。她忽然笑了,扯動了脣畔,眉眼彎彎,配上那精緻的面容,看起來美豔動人。頗有些漫不經心地捲了下自己耳畔地青絲,低低地笑出聲來:“你們怎麼會錯呢?真是不像話,我有那麼可怕嗎?”

她這幅如沐春風的模樣,落在翠萍和如花兩個人的眼底,更是叫她們心慌意亂,牙齒都在打顫。

府邸上的人都知道,姑娘平日裡是傲氣了一些,可是對她們的待遇卻不知道比別人好了多少。一個人在這府邸裡當差,家人也會受到一定的好待遇,讓戰亂中的一些人有了安定的地方。

相對應的,與姑娘偶爾的心善齊名的,是她那詭譎多變的心思。上一秒可能還笑的特別好看,下一秒,可能就會奪走了旁人的性命。

二花在心底嘆息了一聲,上前一步,握拳道:“姑娘,再不去,可能時辰就晚了。”

蘇子安懶懶地擡起眸子,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聲,道:“你倒是心善。”她擡起自己那有些虛弱無力的右胳膊,白皙光滑,柔嫩的很,泛着瑩瑩的光澤,半睜着那狹長的鳳眸道,“扶我起來。”

二花沒回應,上前了兩步,緊接着,在牀沿蹲了下來。

蘇子安滿意地笑了下,將手纏在二花的脖頸處,身上隨意地披了一件紅色的大氅子擋風。她身子弱,又流了那麼多血,現在正是疲憊的時候,忍不住緊了緊脖頸處繫着的紅繩子,蹭了蹭二花溫熱的肌膚,感受到身下的人身體突然有一瞬的僵硬。

貓兒一樣地睜着眸子,將頭一歪,笑了起來:“真是,背了姑娘我那麼久了,原來是個會害羞的。”

二花面色有些發燙,忍不住低聲制止蘇子安繼續說下去:“姑娘!”

她家姑娘,對人未免太輕浮了一些。

蘇子安沒再逗她,淡淡地撇過頭。

等差不多準備好了,二花一把托住蘇子安的臀,向上提了提,這才慢騰騰地開始朝着外面走去。二花不像是蘇子安,她是蘇子安的貼身護衛,身子很健朗,又有力氣,武功也強大,揹着一個身形孱弱的姑娘幾乎是輕而易舉。

翠萍和如花幾乎是深埋着頭,不敢亂動。

她們聽見噠噠的腳步聲逐漸走遠,不甚清晰,這才擡起頭來對視一眼,眸中都不約而同的閃爍過竊喜。

這是……姑娘放過她們了?

翠萍幾乎是泣不成聲,方纔她害怕的整個人都抖動着,渾身雞皮疙瘩起着,叫她難受極了。

就連方纔看着格外不順眼的如花,都變的好看起來。

正當她們以爲自己逃過一劫,十分僥倖的時候,在門口守着的一位小廝慢騰騰地走了進來,右手上拿了個拂塵,笑眯眯地道:“二位,請吧。”

如花警惕地盯着他,她認得這個人,這是蘇子安的貼身小廝青玉:“請什麼?”

青玉依舊是笑眯眯地:“姑娘沒說話,那是饒了你們一命。”他原本溫和的話風忽然轉了一下,變的咄咄逼人,捎帶了幾分鋒利,跟夾雜了冰刀子一樣,“但是沒說讓你們繼續待下去。”

蘇子安見不得有人打擾自己。

尤其是,在她心情格外不好的時候,沒有任何眼色地來打擾她。

這種人,她一般是殺了算了。可惜,今日二花爲她們求了情,那也便算了,讓她們從這個府邸滾出去就罷了。

聽到這句話,翠萍神色呆滯,面色蒼白,像是陷入了恐怖的噩夢一樣。

她過了幾秒,反應過來,哭泣着朝前面爬去,一手緊緊地扒住青玉的褲腳,不斷地磕頭道:“拜託你,拜託你去跟姑娘求個情……外頭這麼亂,沒了姑娘的庇佑,我、我還有我的家人,該怎麼活下去啊……”

如花呆愣愣地盯着青玉,似乎還沒從那個消息裡回過神來,整個人都精神恍惚。半晌後,才一把抱住了自己,歇斯底里地哭出聲來。

青玉眼底閃過一絲厭煩,忍不住踹了翠萍一腳,慢條斯理地撣了撣自己方纔被翠萍弄上的灰塵,依舊是笑眯眯的:“姑娘心善,收留了你們,可不是爲了來讓她心裡添堵的。當下人就該有個下人的規矩,不然總有一天會覺得自己成了主子。”

說罷,便不再理會這兩個瘋婆子,面色冷淡地道:“再不出去,恐怕一輩子都出不去了。”

翠萍和如花對視了一眼。

她們終於明白自己犯了個多大的錯誤,忍不住聳動着自己的肩頭,哀哀地哭出聲兒來。

***

長廊。

外頭風雪依舊很大,往常鬱鬱蔥蔥的樹林上全覆蓋了潔白的雪花。自上而下,天暗暗的垂着,鉛雲色的讓人心頭髮悶,天地一片單調。

二花揹着蘇子安,沉默地走着。忽然,她開口道:“姑娘怎麼會突然放過她們?”

自家姑娘的性子,二花再瞭解不過了。她跟隨蘇子安有些年頭,自然知道自己背上這人是有多狠戾。

就連自己,有時候都會惶恐地想着,哪一日會不慎招惹到了蘇子安,叫她不開心了,一把殺掉自己。

蘇子安偏了偏頭,伸出左手纖細的手指,忽然叫了一聲,揉了揉自己的額角,裝模作樣道:“呀,姑娘我頭疼。”

她明顯是不想回答的樣子,二花也不是不識趣的人,便不再開口多言。

有時候,說是錯,多說更是錯。

不若從一開始便不說,不想,不提,庸人方自擾,聰明人,總是懂得閉嘴的。

耳畔只聽到風聲簌簌,雪子打在人的臉上,總是硬生生地發疼。

蘇子安垂下眸子,淡淡地想,這樣好看的景色,還是少些血色爲好。

畢竟,天地之間,紅梅已足夠驚豔,不需要再多添些顏色來着色了。

驀地,二花放緩了腳步,不再走的那麼着急,低聲說了一句:“姑娘,到了。”

蘇子安擡起頭,掃視了面前一眼,神情很有些疑惑。

眼前不過是一個破落的小院,雜草叢生,從來都沒有人收拾,看上去荒涼無比。到現在這個小院裡都沒有人住過,差不多是她府上最冷清的一個角落了。

蘇子安忍不住緊了緊自己的氅子。她有些冷。

如今那院子鐵鏽斑駁的門已經被打開,門前有着無數凌亂的腳印,一層覆蓋一層,看上去像是許多人來過了。

蘇子安心頭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你說他帶了什麼人來了?”

“回姑娘的話,差不多是姑娘的男寵們。”二花低聲回答道,“人太多,屬下沒來得及數。”

正交談着,二花將蘇子安放了下來。

蘇子安雙腳踩在這冰涼的雪地上,忍不住跺了跺腳,很有些厭棄:“冷。”

她搓了搓自己凍的有些發紅的手,走在前頭,低下頭來衝着那手呵了一口暖氣。

白霧嫋嫋,惹的那雙碧色的眸子愈發動人。

還未走到這破落的院子裡,就聽見有吆喝聲傳來,足夠響亮。蘇子安剛擡眸掃了一眼,整個人都呆滯住了。

她嚥了一口口水,沒反應過來,跟個木偶似的。

二花有些疑惑見過大風大浪的自家姑娘怎麼會突然露出這樣的神情,她順着蘇子安的目光朝着那邊看,驀地,也徹底僵硬住了。

來這個地方的蘇家主僕二人,在凜冽的寒風中,跟個雪人兒似的,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只見這小小的院子裡面,擠滿了二十幾個人,各個長的俊俏好看。若是放在外頭,定當是一美好的景象。

可惜,現在看上去,只能稱的上一句:美麗凍人。

只見那些個俊俏的二郎們,現在都脫掉了身上的衣衫,只着了一件淡薄的褻褲瑟瑟發抖地站在寒風裡。他們的表情既愉悅又痛苦,之前也不知道遭受了什麼,抱着自己的胸,在那裡咬着牙瑟瑟發抖。最嚴重的,身上還結了些小冰棱,鼻尖兒都凍的通紅。

蘇子安順着這羣人一路掃視過去,只見他們身後,有個穿着紫色衣衫的男人懶洋洋地坐在一扶椅上,雙腿交叉,晃悠悠地,脣角還叼了一根兒不知道哪裡得來的草。

他長的星眸長眉,比起這一窩子鶯鶯燕燕,長的更爲俊朗。眸底笑意點點,閃爍着,似乎能把人給容納進去,看上去格外俊美。

最突出的,還是這人身上獨特的氣質。慵懶、慵懶……還是慵懶。

蘇子安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涼氣從鼻端進去,呼出的全是熱氣。

她胸膛微微起伏,看上去情況不是太好,心頭一陣煩躁。壓低了嗓音,沉聲道:“你們都在做什麼!”

這一句話,把方纔那些個寒冷冬日裡不穿上衣的神經病們給震住了,紛紛擡頭,看到自家姑娘站在門口,頓時下跪起來,響起一片沉悶的噗通之聲。

“姑娘!”

“姑娘……”

“姑娘。”

有生澀的,有純熟的,有嘶啞的……各式各樣好聽的聲音,都喊着一個詞:姑娘。

他們擡起頭的時候,目光熠熠地盯着蘇子安,那模樣像是渴求誇獎的小狗一樣。

蘇子安沒撐住,向後趔趄了一步。好在二花眼疾手快,伸手一扶,將這身子還在搖晃的人給扶住了。

這羣男寵之後,那紫色衣衫,眉目風流的男子依舊在慢悠悠地嚼着口中枯黃的草根兒,看見蘇子安來了,也只是懶懶地擡了下眸子,緊接着又慢悠悠地閉了起來。

蘇子安氣的發顫,繃不住了,冷冷地道:“都給我滾回去!”

她的府邸上養着的都是一羣蠢材嗎!

大冬天的,不穿上衣,在這裡溜着膀子,一個二個跟個傻逼似的,還一副求誇獎的樣子!

聽到這話,這羣男寵們的反應各不相同。其中一個身材較爲健壯,蜜色肌膚的男人揚起胳膊,一臉深沉地對蘇子安說:“姑娘,你看看我這一身的腱子肉!”說着,還抖動了下胳膊。

蘇子安:“我看你就是個傻逼。”

媽賣批。

二花趕在她發飆之前,趕緊上前了一步,沉着臉,冷冷地道:“姑娘說了,都回自己的院子裡,沒有應允之前,不許出來!”

事實上,有時候二花說話比蘇子安更爲管用。因爲二花身上那冷冽血腥的氣息太充足了,逼得這羣花瓶們不得不敬畏起來。

他們互相有些不甘願地對視了一眼,躊躇了下,終究還是在蘇子安的強壓之下點了點頭,一個二個地退了出去。臨走之前,他們去院子裡取了自己的衣衫,穿着的時候,有些個男寵還朝着蘇子安拋了個媚眼。

蘇子安對此的迴應是一個眼刀子剮過去,逼得那些人再也不敢亂作妖。

過了沒多久,那些個男寵們差不多已經穿戴好了,又恢復了姿色尚好的勾人模樣。原本還蠢蠢欲動想要扒上來,又在蘇子安冷冷的眼刀下安分了起來。一個二個地緊跟着離開,逐漸人走的差不多了,蘇子安的面色才恢復了一些,不算那麼難看了。

驀地,有人扯了扯她的袖子,低下頭,只見是個面容稚嫩,清純可愛的少年郎,睜着水汪汪的眸子道:“姑娘下次來看看我好不好?”

蘇子安沉默了一秒,覺得這人貌似纔不過十三四歲,身形太孱弱,在那羣男人中,她方纔都沒認出來。

粉脣一抿,冷冷地吐出幾個字眼:“不好。”

少年郎頓時眼睛紅了,鬆開了扯着她袖子的手,奶聲奶氣地說了一句:“我討厭姑娘!”之後便掩面朝着院子門口逃了過去。

蘇子安皺起眉頭,偏眸問道:“我怎麼不記得府上還有這麼小的一個?”

二花用一種平穩的語氣回答說:“姑娘,你見到好看的,從來都是隨意買了進來,之後就再也不管了的。”

蘇子安聽到這回話,忽然覺得自己是一個人渣。

她甩了甩髮,想把這種詭異的感覺給擺脫了,轉眼,只看見那晃晃悠悠的扶椅上的男子慢慢地睜開眼。

他長相與蘇子安有三分相似,都是桃花眼,笑起來的時候,格外勾人。

其餘的七分,差不多……

都像那人。

也不知道自己在創造這造紙人的時候滿腦子都在想什麼,竟然硬生生地把他弄成了這樣。

看見這個造紙人,蘇子安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撫摸了下自己現在還紅腫着的脣瓣,有些惱怒。她脣瓣被撕咬的破了皮,也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是野獸還是什麼其他的鬼東西,用力那麼大。

蘇子安收納了下自己氅子上的紅繩,繫緊了,不願意讓雪花飄落到光滑的脖頸裡面去。

她緩緩地朝着前面走,冷冷地吩咐道:“二花,你去門口守着。”

二花應答了一聲是,轉過身,朝着院子門口走去。

登時,這院子裡,只剩下了蘇子安和造紙人兩個。他們互相對視着——不,或許只是蘇子安一個人在冷冷地盯着面前的造紙人,一言不發。

她儘可能地用一種陰毒的目光盯着他,像是蛇一樣,嘶嘶地吐着蛇芯子。

蘇子安嗓音帶着許些薄涼,緩緩地開口道:“你姓明?”

造紙人呸的一聲吐出了口中嚼的發爛的草,聽到蘇子安的問話,這纔不緊不慢地擡起頭來。他淡淡地望着面前這個創造了自己的人,不知爲何,心頭有一種羈絆的獨特感應,讓他知道:這個人,是自己的主人。

他有些不快,脣畔笑意慵懶:“姑娘,我叫明與。”

這是他爲自己取的名字。蘇子安創造出他後,他看的出來,如若有條件,這個女人還想把自己塞回畫紙裡面,重新畫出一個全新的造紙人來。

她不喜歡自己。

明與知道,她很不喜歡自己。

蘇子安漠然地點了點頭。委實說,她其實對面前這個造紙人叫什麼是沒什麼興趣的,方纔也不過是找不出什麼話,腦子一抽說出口的而已。

心頭的煩躁一陣比一陣的強,讓她十分的討厭這種感覺。

造紙師和自己創造出的東西之間,是有一種心靈感應的。他們天生就互相知道與對方的關係,如無意外,在日後,他們之間的羈絆會越來越深。

蘇子安動了動自己的手指,抽出了自己腰間放着的繪夢筆。她執着筆端,三兩下一氣呵成地在空中畫出了一把長劍。

以空氣爲畫紙,波動的瀾漪爲線條,一把泛着幽幽寒光的長劍登然出現在她的面前。

蘇子安伸出了左手,一把握住那長劍,冷冷地俯瞰着面前這個男人。

她驀地舉起手,鋒利的劍尖兒指着造紙人的喉嚨,再上前一點,似乎就要把他給戳穿了一樣。

蘇子安聲音寒冷,若千年玄冰:“你知不知道,你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