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微自然是不會對南安王說:王爺,別笑了,您中毒了。
她悄悄拿帕子蹭了蹭手背,然後把帕子捏得緊緊的,盯着帕子上的蜻蜓出神。
“抱歉。”南安王終於止住了咳嗽。
程微不料南安王如此客氣有禮,擡眸撞上他平靜的視線,心中忽然有些歉意。
算起來,南安王對她有兩次援手之恩,可她看出他中毒,卻不敢說。
“小姑娘,嚇着你了?”南安王聲音輕柔緩慢,帶着這個年紀的男子特有的低沉。
這樣溫柔醇厚的聲音,不知多少女子聽了會怦然心動,浮想聯翩,而程微卻明白,以南安王的身體狀況,說快了他受不住,那樣又會咳了。
“沒有,任誰喉嚨不舒服了,都會咳嗽的。”程微有些不自在,恨不得馬上到了懷仁伯府。
南安王對她有恩,而她卻不敢亂說,或許將來能治了,她還不敢給治。
這種感覺,委實令人不那麼愉快。
南安王似乎察覺了程微情緒的變化,笑着轉移了話題:“今日你兄長應該下場了吧?”
這話一問,對面的小姑娘非但沒有興致,反而表情一僵,片刻後才吐出一個“是”字。
南安王徹底沒轍了。
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情緒已經這樣神鬼莫測了嗎?
還是說,只有談論胭脂水粉……哦,還有羊肉羹,她纔有興趣?
南安王輕嘆一聲。
看來他是老了!
原本是見這小姑娘神情驚懼,坐在他的車子上,怕她更是不安。這才閒聊幾句緩解她的緊張。
現在他是看出來了,這小姑娘不是緊張,只是不想和他說話!
心塞的南安王衝程微微微一笑,隨後閉上了眼睛,數起念珠來,每一息掐一珠,神情平和。可見是數慣的。
程微就在這平靜的氣氛中終於熬到了懷仁伯府。
她與南安王辭別。直奔飛絮居而去,並不知道有人已經把她被南安王送回來了的消息稟告給了懷仁伯老夫人孟氏。
“什麼,三姑娘是被南安王送回來的?”
通風報信的婆子連連點頭:“老夫人。千真萬確。上次王爺送二夫人母女回府,老奴記下了王爺的車子呢,車壁掛着兩盞七彩琉璃燈。”
這便不會錯了。
孟老夫人眸光閃了閃,吩咐阿福:“去飛絮居把三姑娘請來。”
“是。”
阿福出去後。老夫人衝有些出神的程瑤招手:“瑤兒,你再給我按按頭吧。”
程瑤回過神來。溫婉笑道:“是。”
她繞到孟老夫人背後,雙手搭在她額上,開始緩緩揉捏。
孟老夫人舒坦地嘆了口氣:“瑤兒啊,你這按摩的手法越來越精進了。現在離了你,我竟睡不着了。再這樣下去,祖母都捨不得你嫁人了。”
程瑤手一頓。很快笑道:“那孫女就不嫁人,伺候祖母一輩子。”
“那怎麼成。你這麼有孝心,祖母定會給你找個好的。”
“祖母——”
孟老夫人心情大好,笑起來。
程微幾乎是一路奔回飛絮居,進了東次間,拉開鬥櫃最下層的屜子,把一些零碎玩意全倒在了榻上,從中找出了那雙鞋墊。
尚算細密的針腳,一隻繡了小魚,另一隻繡了雲朵,每隻鞋墊角落裡,慣例繡上一隻蜻蜓。
這是她花了幾日工夫,一針一線給二哥縫出來的鞋墊。
“歡顏,拿剪刀來!”
片刻後歡顏遞過剪刀:“姑娘,給您。”
程微接過剪刀,舉起鞋墊,閉了閉眼,照着鞋墊剪了下去。
前半截鞋墊落了下去,程微伸手接住,把它拿到了眼前。
斷裂處,露出白綾來。
程微手指顫抖,一寸寸把那半截白綾抽出來,小心翼翼展開。
白綾上的字小若蚊蠅: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
儘管早有預感,程微還是覺得彷彿有一盆剛從冰窟窿裡打上來的水,從她頭頂澆下來,瞬間結了冰,凍得她無法呼吸。
她差一點就把這雙鞋墊送給了二哥!
而以二哥對她的疼愛,無論何人送了再好的鞋墊,只要她送了,二哥定會穿她的!
一直不願再回想的噩夢在腦海中回放。
程微依然看不明白,那個把她護在身前,卻任由自己萬箭穿心的兄長,到底這一場春闈,是否高中了呢?
以前,程微回想起那場噩夢,顧不得留意這一點,而現在,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如果那些噩夢是本該發生的事情,十四歲的她是什麼樣子的?
姐妹情深,全然信任。
看,她就是這麼蠢,蠢到把最在乎的哥哥用一雙鞋墊,推進了萬丈深淵。
程微捂着嘴,只覺心被無形大手死死抓住,幾乎喘不過氣來,淚水簌簌而落。
爲什麼那樣的她,二哥還會用命去保護!
這一刻,程微幾乎要承受不住那突如其來的想念和恐懼,恨不得程澈就在面前,死死抓着,再也不鬆手。
“姑娘——”門口傳來畫眉的聲音,“阿福姐姐來了,說老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背對着門口的程微抓着白綾,挺了挺脊背:“知道了,讓阿福等會兒。”
阿福的到來讓程微清醒過來,再次打開白綾看。
這一次,她看的不是白綾上的內容,而是筆跡。
字很小,可是能看得出來,這不是程瑤的筆跡。
這怎麼可能?
從生辰那日程瑤帶着一雙精美鞋墊來問她二哥尺碼開始,一步步,分明是程瑤早已想好的,她就是料定了自己見了她那雙鞋墊,會親手做一雙送給二哥。
伯府伺候姑娘們的丫鬟們大多都是識字的,可是僅限於識字而已,這種白綾,寫那麼小的字,工整清晰,需要非常深厚的功底,程微不認爲哪個有這個本事。
難道說,還有人和程瑤合作?
程微搖了搖頭。
不會,程瑤那樣妥當細緻的人,敢做出這樣的事來,絕不會讓第二個人知道。
程微捏着半截白綾不得其解,吩咐歡顏:“替我打些熱水來。”
目光隨意掃到牀頭的那本《水鏡記》,不由停住,火光電石間,豁然開朗。
這本手抄的《水鏡記》,二哥用的是左手,焉知程瑤不會用左手呢!
把白綾連帶鞋墊仔細包好,程微親自藏到了最妥帖之處,這才淨面洗手,隨阿福去了念鬆堂。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