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拉索蕾雅很快得到了更確切的戰報。
破曉時分,三煤球如入無人之境,無視沿途近千位佈防的抑魔法師,橫穿山脈,直抵傳送通道。
抑魔無效,法陣失效。
集合了近百位抑魔精銳的儀式魔法分明已經將煤球與承載它的肉體束縛於原地,可聖潔的輝光閃爍過後,儀式魔法支離破碎。
這是這場對抗中,俄偌恩惟一佔據上風的記載,他們成功將煤球載體打傷,遲滯了他的行動,可也僅此而已了。
就如同芙拉索蕾雅的親衛無力阻止煤球暴走一般,另一側的通道同樣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煤球用觸手串連屍體,鑄成抑魔迴路,擲入通道深處。
相較於此處結構更不穩定的傳送通道發生了更爲劇烈的爆炸,魔力黑洞掃空了山脈周遭的生靈,高聳的結晶叢林一直蔓延至山脈外沿,將聞訊而來的援軍集體晶體化。
蟲羣的損失難以估算,人員損傷,最保守也在一萬——駐紮在傳送通道附近的新生軍團,其核心蟲師羣體仍未來得及趕赴與斯萊戈對抗的第一線,便在抵達梅拉後不久,化爲飛灰。
一同被摧毀的,還有俄偌恩人的士氣。
七個地區摧枯拉朽的勝利讓無數人堅信俄偌恩的抑魔道路強大且正確,對於“解”的存在,與俄偌恩必將能通過征戰尋找到這一點,深信不疑。
建立於無數勝利之上的信心在進入梅拉後接連受創。
晨曦領下的六十日戰爭,前後數個軍團的投入無法攻克,反被其反推。
斯萊戈通道建立不到半日便被摧毀。
如果前兩者只是進攻受阻,只需要重新調整部署便可,那麼兩個位於佔領區內的傳送通道覆滅,便是實打實的噩耗了。
那些親眼目睹煤球如入無人之境,僅憑一己之力穿透俄偌恩防線的人,因其可怖神秘的姿態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陰影,恐懼讓他們不斷地複述着晨曦時分發生的一切。
煤球姿態的怪物來自晨曦領的傳聞不到中午,便在整個達斯米洛流傳開了。
更確切的傳聞則隨着一些傷員的醒轉,開始二次流傳。
整個過程,煤球魔物都未曾施展高深的魔法,依靠的僅僅是抑魔難以侵蝕的身軀,足以穿透抑魔防線的火球,以及……不斷復甦的死者。
爆炸的倖存者聲稱自己看到了因火球而死的俄偌恩人重新站起,搖搖晃晃地跟隨煤球指引,投身通道的場景。
一位信使的話,將俄偌恩人的恐懼推到了頂峰。
作爲倖存者的他親自參與了晨曦領攻防戰,浮空島墜落當日,他目睹了通道覆滅,俄偌恩慘敗。
而那位主導了一切,爲俄偌恩帶來夢魘的煤球還是一位召喚師,可通道摧毀過程中,他甚至沒有進行召喚。
從容,自信……令人不寒而慄。
突然的劇變讓元老院親派數位監察官趕赴梅拉,瞭解了事情經過後,這羣如同食腐生物審視芙拉索蕾雅的人紛紛沉默了。
無言的沉默持續了許久,芙拉索蕾雅用一聲長長的嘆息撕開了窒息。
“我們需要思考繼續在梅拉作戰的必要性。”
委婉的說辭卻觸碰到了監察官們敏感、脆弱的神經,一位監察官沉聲提醒:“身爲軍團長,我可以認定你的態度爲怯戰!”
“芙拉索蕾雅,注意你現在的身份,身爲軍團長,你的話,會影響無數人。”
芙拉索蕾雅捂額,她知道這些話令堅信抑魔至上,俄偌恩所向披靡的人難以接受,抑魔自誕生之初就被認定爲是魔法的終結者,畢竟凱塔斯就是以實際行動做到了這一點,被賦予滅魔者稱號。
俄偌恩的歷史證明了抑魔>魔力,現成的經驗與公式即是繞不開的圭臬。
有監察官向芙拉索蕾雅提出了強烈的質疑,認爲煤球在瀾光傳送通道被數百位抑魔法師攻擊,仍能活動,充滿了荒誕色彩。
數百抑魔法師足以構築出抑魔場,九階魔法師也將窒息!
“你認爲我撒謊?”芙拉索蕾雅睨着說話的監察官。
“一個人,就將俄偌恩的佈局攪得天翻地覆,通道盡毀……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你也會質疑。”
芙拉索蕾雅決定換個角度:“所以,你是認爲,俄偌恩存在叛徒,又或者說……我就是那位叛徒。”
話說開的瞬間,監察官略顯尷尬,但隨即也都鎮定了下來。
“鑑於你征戰開始前的態度與曾經的措辭,元老院對你保持了剋制的,合理性的懷疑。”
“雖然你使用了定語,但我聽出來了……你們認爲,是我引狼入室。”芙拉索蕾雅嘴角上揚,她突然釋懷的笑。
她承認自己最後時刻放棄了思考,默許了路禹的行動,但元老院的懷疑卻讓她滿嘴苦澀。
她,元老院奠基者的後代,一位真正渴望俄偌恩逃脫詛咒,走向新世界的先祖意志繼承者,在他們眼中竟然如此不堪?
難道元老院對俄偌恩的熱愛就是熱愛,她的什麼都不是?
芙拉索蕾雅出離憤怒了,她突然理解了凱塔斯的無奈與悲憤。
芙拉索蕾雅將象徵着軍團長身份的令牌拋到了桌面上,坦然地卸甲,暴露於魔力之下。
“現在我不是軍團長了,僅以一個俄偌恩子民的身份發表觀點,監察官們,願意記錄便記錄吧。”
“俄偌恩的歷史是所有身懷抑魔之力者傲慢的根源,他們將抑魔戰勝魔力這一觀念視爲圭臬,殊不知,這種用自身歷史度量其他文明的方式本就愚蠢萬分!”
“與你們這幫只需要翻閱卷軸,充當傳話肉喇叭的無能者不同,我始終奮戰在俄偌恩的第一線,無論我是否認同元老院的觀點,我始終都在。”芙拉索蕾雅傲然昂首,如同女王,冷視衆人,“我直面過那煤球般的怪物時,你們呢?你們在哪?”
“注意你的措辭!”
“注意你媽!”
高傲的芙拉索蕾雅一向不屑於如同市井無賴般動用粗鄙之語,但此刻也只有最低劣的辱罵才能宣泄她對這羣人的怒火。
監察官目瞪口呆,他們同樣沒有見過端莊典雅的芙拉索蕾雅這幅姿態,以至於記錄對話的書記官都停了下來,猶豫着,剛纔是否幻聽?
“自恃身份褻瀆監察官嗎!”
“記下來,都記下來。”她走到書記官桌邊,敲着桌子敦促,然後,衆人眼前一花,芙拉索蕾雅便閃到了說話的監察官身邊,勢大力沉的一腳令監察官炮彈般撞向不遠處的書架,“把這個,也記上。”
“來到這裡,看到的,聽到的,都不足以讓你們產生俄偌恩危若累卵,形勢危急的念頭,所思所想仍然侷限於爭鬥,算計,全然不顧那隨時可能在前線覆滅,無路可逃的俄偌恩戰士。”芙拉索蕾雅怒視餘下的監察官,“職責?你們也配談職責!”
“在你們針對我發難,而絕口不提戰事時,你們就是一羣冷血的屠夫了!”
芙拉索蕾雅搶過書記官的筆,在下方寫下了一長串文字。
“拿回去,告訴元老院,梅拉的戰事已經失敗,這裡誕生了疑似神明的存在、足以改變戰局走向的九階,如果我是他們……承認失敗,離開這裡,纔是現在最該籌劃的。”
再強大的魔力也不可能阻擋成百上千的抑魔覆蓋,芙拉索蕾雅已經想到了最大的可能性——他們所吃的貢品,可能蘊含着魔力之外的神秘力量。
監察官憤憤離去,芙拉索蕾雅卻全身輕鬆,她終於說出了一直以來想要表達的東西。
看着吃剩下的那半塊貢品,她愣了神。
她輕輕咬了一角,用心去品味,試圖尋找着那看不見,摸不着的力量軌跡,可只是徒勞。
“神明……甦醒嗎?”芙拉索蕾雅喃喃,“屬於俄偌恩的神明,又在何處?”
入夜時分,黃昏軍團的信使急匆匆到來,那急迫的模樣讓芙拉索蕾雅不禁一顫,如今已經是維持均勢即可的關鍵節點,難道前線又出事了?
“艾斯蘭堡附近的法師收到通訊,試圖圍剿那顆詭異的煤球。”
“對方釋放出了數量龐大的召喚物軍團,抑魔構築沒能阻止……艾斯蘭堡通訊已經中斷。”
芙拉索蕾雅捂額:“那裡一共有多少人?”
“大約,一千守軍。”
如果對方真的有着神明的賜福,那麼這些守軍應該已經是屍體了。
查看地圖之後,芙拉索蕾雅蹙眉。
兩個傳送通道毀滅,可煤球卻沒有離開達斯米洛的意思,他的行進路線有着明確的目的性,像是在找尋着什麼。
她的手指在地圖上緩慢滑動,通過比對沙盤,立時啞然。
副官望去,那裡赫然放置着【血肉泉眼】的字牌。
血肉泉眼之主羅塔裡,就在與教國接壤的緩衝帶附近活動。
副官愕然,她忙問:“是否要提醒羅塔裡?”
作爲俄偌恩的關鍵盟友,血肉泉眼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開啓超距傳送法陣的魔力便是由他們的血肉召喚物提供。
“羅塔裡現在在做什麼?”芙拉索蕾雅問。
副官面露難色,她變得猶猶豫豫,在逼視下,這纔開口:“補充召喚物的食物……按照元老院與他們的協議,控制區域外,他們可以一定程度的……”
芙拉索蕾雅閉上了眼睛:“俄偌恩軍團長只有節制俄偌恩人的權利,血肉泉眼……不是俄偌恩人吧?”
副官心領神會:“屬下,什麼都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
……
……
道路兩旁隨處可見拋灑在地的不知名生物的血肉,被撕裂的組織殘片幹黑髮臭,濃郁刺鼻的惡臭味隨風飄散。
濁魘在很努力的屏氣,但這是徒勞的嘗試,強烈的生理不適在見到一具被掏空的人類殘骸後襲來——童年的心理陰影再度攻擊了她的心壁。
觸手捂住了濁魘的眼睛,路禹也認爲讓她繼續觀看屍山血海般的場景是酷刑般的折磨,即便是掌握了血肉召喚物的他,長期相處有了極高閾值的璐璐與塞拉,看到那些被生靈組織結構點綴的住宅,掛着各類器官,宛如逢年過節醃製臘肉的場景……除了不適,他們也沒有第二種反應。
血肉泉眼殺光了區域範圍內所有的生靈。
是所有。
路禹在屍骸中看到了許多動物,他們被區分開,單獨堆放,附近還出現了類似祭壇的新建結構,祭祀的痕跡明顯。
“他們在幹什麼?”璐璐問。
“也許,是在祭祀那位不知道存在於何處的血肉主宰?”塞拉猜測,同時瞥了瞥路禹,“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得到迴應。”
“有,我會迴應的。”路禹說,“所以我纔會在這裡。”
世界是參差的,同一份力量,掌握在路禹手中與掌握在他人手中截然不同……人,或許不太準確,路禹現在不確定血肉泉眼還能不能稱之爲生靈,從他們身上,他已經感覺不到人性存在。
如果說晨曦領四周,血肉泉眼的召喚師殺戮可以解釋爲“練手”,那麼在這裡的殺戮就純粹是玩樂與取悅。
他們通過殺戮,獲取生靈的身體組織,作爲戰利品,堆積起了炫耀用的高塔,高聳的骨塔,一雙雙已經消失無蹤,空洞下去的眸子靜悄悄地注視着行走在屍山血海中的路禹,訴說着自己無聲的痛楚。
這是一羣瘋子,人性泯滅的畜生!
他們從血肉召喚物中獲取了無上的力量,沉浸其中,並以這份力量爲榮,認爲這份力量誕生便是爲了屠殺、暴虐。
從他們行爲藝術般的行爲,路禹看到的就是這些。
感受到路禹愈發熾熱的怒火,璐璐和塞拉有些窒息。
遠處的窸窣令路禹立刻瞥了過去,那是一個不知爲何折返至此的血肉召喚師。
在看到路禹之後,對方也有些錯愕,但隨即露出了喜色,那是看到了獵物般的笑容。
路禹也開心的笑了。
在他心目中,所有血肉泉眼都被打上了死刑標籤……這些人,一個不留。
必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