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斯入冬的第一場雪來勢兇猛,白色的雪點子在狂風的幫助下暴躁地掠過大地,一夜之間將目之所及之處全掛上了銀裝。
驟然的降溫讓亞斯三世於半夜中忽然醒來,手忙腳亂的僕人們一邊給房間中添置炭火,一邊尋找着能夠承載火系魔力的器具,讓亞斯三世的書房與寢室能溫暖如春。
驚醒的亞斯三世望着飄雪,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很久沒有睡個好覺了。
兩年前,由諾特伯爵掀起的叛亂迅速點燃了亞斯南方邊境,對於高度集權不滿的領主們紛紛獨立,而後聯合到一起對亞斯王國的疆土發動侵略。
原本不該這麼快的…一切似乎都源於那個人的到來。
他以一己之力摧毀了哥布林地宮,使得哥布林王隕落,而鎮守邊疆那位可靠而愚蠢的蓋伊爵士卻踩進了劣等魔物可笑的陷阱中與之陪葬。
再無外患的帝國迎來了內患,兩年的戰爭徹底讓這個國家破碎,周邊城邦則是虎視眈眈,坐等着龐大的亞斯一點點衰退,成爲可以分食的獵物。
無論是他還是諾特伯爵爲首的領主都不打算接受相持,劃線而治的結果,只有你死我活。
各大城邦執政官送來的信息不容樂觀,今年的收成格外的差,因爲戰爭錯過播種的多個區域已經爆發了饑荒,飢腸轆轆的奴隸與民衆拿起了農具與鎖鏈,將看守奴役他們的人絞死,而後吊屍於高處——或是貴族的宅邸,或是城牆之上。
這樣的反叛不在少數,但總是很容易被撲滅。
手持農具的暴民依舊無法對抗魔法,由魔法帶來的巨大差距使得他們心中的憤怒又一次被鎖回了牢籠中。
儘管王國的智者們反覆強調,並提醒衆人,鎮壓只會迎來更大的反叛,但是亞斯三世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他很清楚在諾特伯爵的領地內,這樣的事情也在上演,他要做的就是晚於對方崩潰,然後用對方的血肉來餵養這羣暴民,平息他們的戾氣。
嚴格來說,不平息也無所謂,只要魔法與知識依舊被握在手中,能動搖亞斯統治的永遠都不會是賤民們,而是貴族。
戰爭讓他深刻理解了這個道理,對於賤民與奴隸的性命他再無憐憫,他們不過是準備投擲到戰場之上的必要消耗品罷了。
看着休息時不斷送抵的消息,亞斯三世一口一口吃着酥軟的麪包,這些剛出爐的麪食帶着濃郁香甜地麥香氣,令他的略有些疲倦的身體一點點恢復。
忽然,他皺起眉頭,捏住一份卷軸反覆觀看,而後將它交給了護衛。
不一會,一位魔法師來到了書房中。
“卷軸上的信息到底是什麼意思?”亞斯三世問。
魔法師先是施禮,沉吟片刻後開口說道:“這段時間前線有關的報告頗多,而且描述具有驚人的相似性,起初我們認爲是新人魔法師笨拙的錯誤,但隨着時間推移,這樣的錯誤也出現在了三階魔法師身上,即便是我也經歷過一次…”
亞斯三世煩躁地站起身,他拿着那份卷軸揚了揚:“可你所提到的這些魔法已經穩定使用了多年!”
魔法師大汗淋漓,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種詭異,且發生次數逐漸增多的概率性事件。
成型的魔法在某一刻忽然崩潰瓦解,這便是如今亞斯王國前線魔法師遭遇的“幽靈事件”。
熾烈的火球於凝聚途中驟然熄滅。
噴涌而出的水流倏忽間變爲滿天水沫。
厚實的岩石巨盾還未抵擋下勢大力沉的攻擊便忽然開裂,消失不見。
不是單一魔法遭遇“幽靈”干擾,幾乎每個種類的魔法都報告了異常。
這樣的異常一開始全部被歸類爲“高度緊張帶來的受迫性失誤”,但隨着時間推移逐漸開始頻發,昨日與諾特伯爵的騎兵交戰時,竟然出現了兩位魔法師同時啞火,未能給同伴提供防護魔法的罕見狀況。
這兩位已經被押下戰場的魔法師已經被將軍控訴串通敵軍,但是隻有魔法師們知道這兩人被“幽靈”干擾了。
這隻看不見的幽靈對魔力的流動與凝聚並無興趣,但是一旦魔力交織成網,逐漸轉化爲魔法,它便會從陰影中現身,用無形的手撥弄精密的魔法體系,將他們引向失敗。
“開什麼玩笑,哪來幽靈,幽靈又怎麼可能隻影響魔法,不影響生物!”亞斯三世對於魔法也有着一定的瞭解,對於魔法師提供的說辭他只覺得荒誕至極。
亞斯所在這片土地原本是沒有人類足跡的,最早一批人類據信來源於大陸之外,而他們均是開拓者的後代。
最早的開拓者帶來了最初的語言、文化,以及魔法體系。
雖然在漫長開拓的過程中,初始文獻和歷史記錄越來越少,但是魔法相關的知識卻保管得非常好,並經由一代代魔法師保留了下來。
這些穩固如山石的魔法已經爲他們在這片荒僻的大陸築造起新的文明,並支撐着他們走過了數百年的光陰,他們屢經風雨,經受過一次次考驗,在漫長的時間中又經歷了無數改良,被驗證爲“可靠”。
如今魔法師們竟然說這些穩固的基石不斷地搖晃,並且充滿了不確定性?
魔力依舊充沛,魔法有什麼理由出現動盪?
藉口,這是可恥的藉口!
亞斯三世想發怒,因爲他看清了魔法師們的計策——通過一個謊言向他昭示着魔法師對王國的不可或缺,以此挽救那兩位導致戰敗的魔法師的性命。
王國武者依舊擁有着堅挺的戰力,他們的利刃足以劈開魔法,撕裂魔法師的身體…他們似乎已經忘記了魔法師雖強,卻也是依託着王國的力量才凌越於民衆之上了。
安撫了魔法師們,並告知王國會細緻調查魔法失靈背後原因後,亞斯三世毫不猶豫下令處死那兩位失誤的魔法師——他可以優待魔法師們,但是決不能爲此失去武者爲首的將軍們的支持。
亞斯三世並不知道,自己的這個決定將會引發什麼,同時,他也不知道,在路禹曾經深入過的哥布林地宮深處,一位叫做查查的哥布林王此時也聽到了類似的報告。
潮溼的地宮深處,查查親自帶隊採摘了大量的蘑菇,感謝地母,在寒冷的冬日,相對潮溼的地宮深處蘑菇依舊在賣力的生長着。
他們的菌絲從菌房中向外延伸,將早已廢棄的地宮區域一點點覆蓋,頑強地於每塊磚石的縫隙中探出腦袋,結出香甜可口的“果實”。
前哥布林王索林自願赴死爲哥布林一族換來了兩年的平靜。
儘管邏坦平原上的異族,人類依舊爲了賞金或是殺戮需求冒險進入地宮狩獵,但是與巔峰時期相比,規模已經小了許多。
通過一位英勇的哥布林信使,地宮中的哥布林們知曉了龐大的人類王國陷入了長久的內戰當中。
不少哥布林鼓譟着衝出地面,掠奪屬於他們的土地,讓人類自顧不暇。
哥布林王查查不爲所動,頭戴冠冕的他擁有着絕對的權威,他雖沒有索蘭的智慧,但是絕不愚蠢。
“躲起來,再躲起來,讓他們遺忘我們…忘記這陰森可怖的地宮深處存在着的生命。”
“我們要做的是變強,而不是掠奪。”
“土地就在那裡,唯有力量能決定歸屬!”
“查查!”
“查查!”
“查查!”
在哥布林們的讚美聲中,查查詢問了一位哥布林法師。
“魔法,依舊損壞?”
哥布林法師舉起法杖,簡易的照明術生成出的光球僅僅維持了兩秒不到便潰散於無形,地宮內的哥布林們發出了近似於磨牙的“嘎嘎”聲,這是他們表達驚懼與不解的一種本能行爲。
“詛咒…這是詛咒!”
有哥布林如此嘟囔,但卻被查查冷漠的眼神嚇得閉上了嘴。
“還有比短暫的壽命,醜陋的面容,羸弱的身軀,被鄙夷的出身更可怕的詛咒嗎?”查查俯視同族大喊,“失敗的魔法不是詛咒,無法越過它爲我們帶來的磨難,這纔是永恆的詛咒!”
“查查!”
“查查!”
“查查!”
在同族狂熱目光的注視下,查查離開了王座,單獨召喚來了哥布林魔法師中的佼佼者們。
一個個怪異的失敗於一次次測試中浮現,查查盤腿坐於地面之上,陷入了沉思。
查查無法理解,但是直覺告訴他…似乎有什麼東西,變了?
風仍在吹拂。
格朗帝國星辰騎士團正在海濱城鎮劍魚城狩獵,襲擊多處村鎮的溼地巨蛛被訓練有素的騎士們從各個方向包圍,磨得鋥亮地武器與保養的鎧甲反射的亮眼光芒讓巨蛛的所有眼睛白茫茫一片,自知在劫難逃的它一躍而起,瞄準了人最少的一處,發動了亡命一擊。
“起風吧!”
在嘹亮高亢的頌唱聲中,地上不起眼的風旋開始匯聚,巨蛛在瞬息間便被四面八方而來的龍捲困死,捲起的沙塵溫柔地遮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風漸息,巨蛛亡。
騎士團成員熟練地爲巨蛛做起了身體檢查,積極地切割着患處。
完成終結一擊的希瑟默默的站在一旁,看着僅剩下二十餘人的原星辰騎士團夥伴們,一聲嘆息。
格朗五世死得很突然,死死握緊權利的他沒有公佈繼承人,因此康沃爾親王,這位令希瑟不喜甚至厭惡的人成爲了格朗帝國的掌舵人。
希瑟與貓臉殺人魔合作,艱難地尋找到了他親自參與器官買賣,以此籠絡魔法師的證據,就在下定決心呈交格朗五世時,格朗五世暴斃了。
路禹曾經邀請過她前往那個叫做梅拉的遙遠大陸,她也確實爲那個大陸強大的魔法傳承所打動,然而對於正義的執着,對於星辰騎士團的責任感讓她留了下來。
可現在的她卻覺得自己堅持的一切是那麼的愚蠢。
團長赫斯特死了,死的不明不白,一場宴會之後忽然暴斃於家中,醫生驗屍結果爲“暴病身亡”,然而星辰騎士團上下沒有人相信。
貴族都知道,康沃爾親王,現在的格朗皇帝陛下不喜歡赫斯特。
確切來說,他對於賤民們並無好感。
這位從底層崛起,一步一步走向高處,向所有貴族證明自我的強人,這位由格朗五世挑選而出的勵志代表,這位仗義,正直的勇士就這麼迎來了自己的落幕。
進入皇宮中爲赫斯特尋一個說法的希瑟果不其然地受到了康沃爾的刁難,並在不久之後,將星辰這個由赫斯特一手建立,只收底層出身的騎士團遣散,集體打發到了邊緣城邦,由自己的心腹領主看守着。
格朗五世留下的那條底層晉升渠道被關閉了,康沃爾迫不及待地清除了他看不順眼的一切。
心灰意冷的希瑟不再思考格朗帝國究竟會走向何方,她也拒絕了自己家族的邀請。
星辰首席魔法師的她如今已經成爲了團長,哪怕團內還有一人,她就不會逃跑。
庇護團員,是團長的職責。
自責縈繞在她的心頭久久未能散去,最近幾個月,星辰的夥伴們總是死傷慘重,而這一切皆是源於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外。
首先是她親自給予同伴的卷軸無法觸發。
面對魔物原本能逃跑的團員因爲對她的信賴,主動接敵,拿出了卷軸觸發,然而卻沒有任何反應,最終慘死。
事後希瑟反覆檢查卷軸,這張在團員手中無論如何也無法生效的卷軸卻爲他們的營地帶來了一場颶風,而這份卷軸原本的效果本該是產生防禦性質的護盾。
希瑟嘗試了多張卷軸,但是卻只有那一張出現瞭如此奇怪的現象。
爲此她每次書寫卷軸時格外認真仔細,事後反覆檢查,然而又一位夥伴因爲卷軸而死。
這一次不是因爲魔物,團員觸發卷軸的瞬間,咆哮而出的風魔法將他的身體撕得遍體鱗傷,在其他人來得及治療前,不甘地死去了。
臨死前,團員瞪大着眼睛,嘴脣翕動。
“真的是意外嗎?”
無聲的話語地拷打着希瑟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