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齒花的藤蔓掃過地面,留下數道深淺不一的溝壑。
本該不斷分泌腐蝕性黏液的血盆大嘴被一個巨大的龍首所取代。
龍首微微揚起,將龍息憤怒的噴向仍被鎖鏈束縛的烏龜型魔物。
高溫灼燒之下,魔物所處的地方焦黑一片,龜殼也在炙烤下龜裂。
如同鬥獸場一般的場地內,數位魔法師迅速入場,確認魔物已經死亡。
“是否繼續測試?”
被詢問到的人正在那隻既不是利齒花,又不能稱呼爲龍的畸形物身邊觀察着什麼。
一頭茶褐色頭髮的魔法師緩緩轉過了身,臉上帶着化不開的愁悶,以及些許憂鬱。
“這一隻,就到此爲止吧。”
協助測試的魔法師拿出了報表,開始記錄。
在申請用途一欄裡,他填入了“召喚物威力測試”。
填寫申請人一欄時,他的手頓了頓,擡起頭。
“這次臨時測試以誰的名義進行申報?”
儘管他已經幫忙申報了很多次,但是這個無聊的例行流程他不打算略過。
茶褐色頭髮的魔法師非常配合,說:“和以前一樣,記我的。”
“歐爾庫斯”這個名字出現在了報表上。
協助人一欄上,他快筆寫下“蘭迪”。
蘭迪將報表交給身邊的一位學徒,走到了聚精會神觀察自己召喚物的歐爾庫斯身邊。
“恕我直言,雖然他能夠擊殺一隻防禦能力極強的五階魔物,但是依舊不是一個優秀的召喚物。”
“你是六階魔法師,在精心佈置之下,滅殺五階應該算不得難事,這個畸形的召喚物只是多此一舉。”
將巨龍的頭顱與利齒花的身體拼接在一起,同時能夠使用龍息與毒素兩種攻擊,在戰場上運用的確打擊面很廣。
但,畸形物就是畸形物。
這個拼接起來的怪物因爲使用利齒花的身體,移動速度緩慢,等到他用藤蔓注入毒素,龍息到了攻擊距離,對方的魔法早就出手了。
詭異的造型並未能讓他獲得更強大的力量,只是能唬住膽小怯懦者。
歐爾庫斯沉思了一會,理清了自己要說的話之後,緩緩地開口。
“我只是在實驗…”
“打斷一下。”蘭迪知道自己的做法不禮貌,但是他還是忍不住提醒,“皇帝陛下已經在進行動員,塞列爾全國已經做好了戰爭的準備。”
“龍族罕見地與精靈族進行了溝通,高傲的他們很少俯下身子與其他種族接洽。”
“厭惡半獸人的魔狐們接納了重絨。”
“歐爾庫斯,戰爭要開始了。”蘭迪語重心長地勸告道,“龍族將是我們的大敵,你的重心應該放在你已經召喚過,而且比較穩定的英靈類召喚物‘屠龍者’上,而不是繼續你日復一日的實驗。”
“我知道我的話不太好聽,但是請你理解,我們身爲塞列爾最強的七位六階魔法師,有開疆拓土的職責。如果你的召喚物只能滅殺一些普通的士兵,那大可不必現在研究,這件事我們就能做。”
“請你把重心放在‘屠龍者’上。”
歐爾庫斯支付了代價,將召喚來的畸變怪送走。
他站直身子,遮擋在左眼前的劉海被微風吹拂,露出了有些泛白的瞳仁。
“我儘量。”
敷衍的語氣讓同爲六階魔法師,而且更爲年輕的蘭迪“嘖”了一聲。
蘭迪把白色的手套一摘,丟給一旁的學徒。
“既然如此,我也不多嘴什麼了,請自便吧。”
看着離開的蘭迪,周圍的魔法師學徒面面相覷。
歐爾庫斯沒有過多理會,而是在嘆了口氣之後,大聲宣佈今天就此結束。
離開鬥獸場,途徑一片休息區時,歐爾庫斯聽到了蘭迪跟另一位六階魔法師吉爾巴託斯在抱怨。
“白眼就是白眼,陛下給他開了許可之後,他在鬥獸場整整測試了一天,用掉了近十隻魔物。”蘭迪說,“頭疼,原來傳聞都是真的,能把公爵之女和自己的親女兒氣到離開家的人,果然是個怪胎。”
“你也是七杖之一,和他一起得到了陛下的冊封,還是不要這麼評價爲好。”
歐爾庫斯快步離開了,沒有把吉爾巴託斯的話聽完整,以求得到些許安慰。
歐爾庫斯的宅邸沒有任何僕人,回到家時,這座大宅子一片寂靜,漆黑的夜幕下,感受不到一點生氣。
一些麪包,一碗肉湯,些許新鮮的蔬菜,一個蘋果,這便是歐爾庫斯的晚餐。
即便是在享用晚餐時,他臉上的愁悶也沒有緩解半分,如同一副已經定格的畫像,隨着咀嚼的動作輕微地飄動着。
填飽肚子的歐爾庫斯回到房間,確認房屋的防禦法陣打開。
隨手隔絕了地下室的聲音之後,他一步步走了下去。
地下室早已被歐爾庫斯改造成了書房,他走到書桌前,翻開堆疊在最上方的一本筆記,翻到空白頁,開始將今天在鬥獸場實驗的內容記錄下來。
這樣的小冊子歐爾庫斯有近百本。
召喚並不是一個值得入坑的流派,從他開始學習魔法起就有人告誡他,召喚流派缺陷衆多。
無法固定召喚物。
召喚物存續時間不穩定。
召喚儀式存在波動性。
這也就導致了召喚師的戰鬥力會劇烈起伏。
大多數魔法師在聽到前輩如此告誡之後都會選擇繞道走,但是年輕的歐爾庫斯卻帶着滿腦子的疑問走上了這條路。
爲什麼無法固定召喚?
爲什麼召喚儀式存在那麼大的波動性?
帶着解決這些問題的想法,歐爾庫斯成爲了召喚師。
這是一條艱難的道路,因爲歐爾庫斯想要了解這些,就等同於要尋找召喚的邏輯與原理。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斷地召喚,不斷地積累數據,背靠着塞列爾這個強大的國度,歐爾庫斯積攢下了一大批可供參考的數據進行篩選比對。
在對召喚學瞭解得越來越深的同時,他也付出了家庭,眼睛的代價。
在一次再普通的召喚儀式當中,召喚儀式忽然發生異變,暴躁的魔力在歐爾庫斯面前發生了爆炸。
爆炸沒要了歐爾庫斯的命,但是卻讓他的左眼眼球變成了白色,視力銳減。
妻子也在這場爆炸中對不顧家的他失望透頂,帶着女兒分居,再也沒回來。
不過這場爆炸對於歐爾庫斯倒也是件好事。
在爆炸中損傷的左眼不知何時起,能看見召喚儀式進行時魔力流動的痕跡。
他能看到魔力的被召喚儀式吸收,匯聚的全過程,也能看到這些魔力消失之後,召喚物契約而來時魔力扭曲空間的過程。
歐爾庫斯沒有把這件事告知別人,因爲這個奇異的能力,他對召喚的迷惑越來越多。
他發現無論如何精準地控制召喚的各種必要條件,召喚物依舊無法固定召喚,而是會時不時產生波動,導致貨不對板。
即便每一項的精度都無限接近,這個問題依舊存在。
其次,召喚物存在有意識與無意識兩種,然而大多數情況下,召喚師都只能召喚出無意識召喚物。
然而查看附近幾個大陸的召喚術典籍來看,不少長期鑽研召喚術的召喚師都曾碰見有意識召喚物降臨。
這些召喚物降臨後往往會直接引誘他們進行超額支付。
無論如何與這些召喚物溝通,都無法得到回答。
太多的問題,太多的困惑,導致召喚學派近一千年毫無進展,逐漸凋敝。
歐爾庫斯能翻閱的典籍,已經沒有千年以內的,這便是召喚學派即將枯死的證明。
妻子曾經在一次爭執中怒氣衝衝地對他大吼。
“召喚已經死了,一個已經沒有人願意鑽研,原地踏步的流派,你整天廢寢忘食地去研究,值得嗎?”
歐爾庫斯撫摸着與書桌同樣高度的幾摞筆記本,看着這些從二十四年前便開始積累的財富,他的動作無比的輕柔,像是在撫摸剛出生時的女兒。
歐爾庫斯實在不知道什麼是值得。
像其他魔法師那樣,選擇學派衆多,魔法推陳出新速度驚人的加入,然後成爲其中的佼佼者,這個過程便能說明一切努力值得?
他很愛她,但是兩個人似乎在什麼是值得的這方面有不小的分歧。
很可惜,歐爾庫斯不打算放下自己的追求。
他已經四十三歲,十九歲學習召喚,他度過了二十四個春秋。
歐爾庫斯想要得到很多問題的答案。
而最近這樣的問題又多了一個。
起因是,幾天前一個喝醉的畫家,在酒後路過一間肉鋪,看着老闆剔骨切肉,腦袋昏昏沉沉的他一邊傻笑,一邊晃悠回家。
醉得頭暈目眩,幾乎失去意識的畫家提起畫筆,在徹底昏厥前畫完了一副畫。
各種動物殘缺的肢體以詭異的方式互相拼接。
以鮮豔色彩著成的這幅作品充斥着癲狂與扭曲,不協調的感覺迎面而來。
在看到這幅畫像之後,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直縈繞在歐爾庫斯的腦海。
“去吧,去試着召喚它。”
像是一個聲音,但是細細去回味,又像是自己內心深處的投射。
這樣的聲音持續地迴盪,不斷地撩動着歐爾庫斯的心。
將文學創作中的東西填入召喚儀式進行召喚並不是什麼少見的操作,據說在梅拉大陸就有人做過這樣的事,但是最終得到的東西往往沒有什麼實用性,被常規召喚物碾壓也是常有之事。
爲了安撫內心的回聲,歐爾庫斯在一個夜晚,於自家庭院進行了召喚。
他遵循了內心,任由思緒飄飛,完成了描繪與描述。
歐爾庫斯以爲自己將要看到的是那團無法理解,完全由殘缺肢體組裝起來的縫合怪。
然而…
金屬鑽頭映入眼簾,當歐爾庫斯退後兩步,將整個召喚物盡收眼底之後,他呆滯了。
這是一輛車?
不,是否能被稱之爲車都需要仔細斟酌。
血肉鑄成的車體。
輪子是巨大的骷髏頭。
車廂兩側密密麻麻的觸手不斷地拍打着。
車子的軸承銜接位置是一顆顆眼珠子。
車底下,無數蒼白的手伸了出來,輕輕地撫摸着歐爾庫斯的腳。
歐爾庫斯在震驚中向前走了兩步,車廂內部一根柱子上銜接的那個圓盤中央,竟然是一顆碩大的眼珠子。
看見歐爾庫斯在注視自己,眼珠子微眯,似乎在笑…
歐爾庫斯的視線繼續移動,看到了車子中段那顆鼓鼓囊囊,隨時可能爆發的“火山”。
肉瘤有節奏地鼓動,似乎能對齊歐爾庫斯的心跳。
歐爾庫斯覺得自己在做夢,但是周圍流淌的魔力卻讓他覺得一切都如此真實。
他知道召喚儀式可能會出現偏差,召喚的描繪基本就是僅供參考,但是…
“你到底是…”
歐爾庫斯腦海裡浮現出了一個詞,他愣了一會,然後不由自主地喃喃道。
“血肉戰車?”
被呼喚了名字的血肉戰車開始啓動,那些僵直在半空中的觸手齊齊揮動,似乎在向歐爾庫斯打招呼。
車底下蒼白的手縮了回去,再度伸出時已經血紅一片,爭先恐後地在地上留下血手印。
車子內的方向盤瘋狂打轉。
鑽頭飛速轉動,帶起一陣狂風。
尖利刺耳的鳴叫聲震得站在邊上的歐爾庫斯頭皮發麻。
他都沒有下達指令,血肉戰車就歡快地在周圍跑了起來,顯得是那麼的有活力…
歐爾庫斯決心一探究竟,他決定測試血肉戰車的戰鬥力。
身爲六階魔法師,他有着自己的底蘊,應付一個看起來花裡胡哨,只是有點嚇人的召喚物,應該能做到。
一分鐘後,臉上多了兩道鞭痕,身子上多了一堆血手印的歐爾庫斯心有餘悸地停下了自己的作死之旅。
血肉戰車方向盤上的大眼珠子不解地眨巴着,那個困惑,歐爾庫斯讀懂了。
應該沒有哪個召喚師會讓召喚物對自己發動攻擊,他算是開了先例了。
“好強…”
“可是這麼強的召喚物,我是怎麼召喚出來的?”
“那幅畫和血肉戰車毫無關係吧?”
歐爾庫斯趕緊趁着血肉戰車還沒消失,詳細地記錄下他的各個特徵。
然而就在他做到一半時,血肉戰車的身影開始模糊。
歐爾庫斯還來不及思考發生了什麼,血肉戰車竟然強行中斷了契約,消失了。
“這是什麼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