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將要當爹的人是不是都是這個樣子呢?
看着他趴在我肚子上的背影,我的脣角不自覺的翹起,輕撫着他的烏髮,柔聲說道:“如今他還小,你聽不到的。”
並未擡頭,他的聲音帶着哽咽,“什麼時候的事?”
“也許這孩子真的是老天爺送予我和你的蠶寶寶,他是我們在鳥窩的時候來臨的,如果我沒有算錯的話,這孩子將在六月中旬出生。”
“如此算來,都有三個月了,我太大意了。”
說話間,他緩緩的擡起頭,我這纔看見他眼中居然漫着淺溼。
自從竇氏去世以來,他思母之心日益強烈,每天幾乎處在崩潰的悲痛之中。在我不知道該如何勸慰他的時候,這個小生命的到來無疑是黑暗中的一線曙光。
輕輕的撫去他眼中的淺溼,我說道:“二郎,天下父母之心大體一般無二。娘在臨終之際尚念着你我的安危,那……爲了我們的孩子,你也要振作起來,好不?”
他不再趴在我腰身,而是緩緩的坐了起來,“好!”
“我爹去世之時,我也生不如死。但世道輪迴、生命不止,該來的會來,該走的終究會走,走了的我們也不要傷心,我們只要記住他們的好就是。然後教導自己的孩子,記住他們的祖祖輩輩……你說,是不?”
將我緊緊的摟在懷中,他伸手擡起我的下頜,眼中的神情是我有史以來沒有見過的。有危險、有算計、有籌謀、有決定、還有憐愛、自豪……太多太多的情感在他眼中氾濫着。
似終於做了決定,他低頭在我脣上一吻,“我要讓娘知道,我不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我可以做一個非常優秀、非常合格的爹,一如她辛苦的養育着我般,我要將我的孩子養育得比任何人都優秀,觀音婢,你信不?”
“我信。”
“至少,我要給我的‘蠶兒’一片安寧的天地。”
安寧?戰亂四起中如何尋得安寧?
看着他堅定的眼神,自信的神采,‘東風染盡半壁胭脂色,奇謀險兵運帷幄;何曾相見夢中英姿闊,揚眉淡看漫天烽火;談笑羣英刀戈劍鋒鑠,緩帶輕衫驚鴻若’的詞句就那般一一灌入我的腦中。
突地,我懂了,他要行動了。
即緊張、害怕,又期待、抗拒……心中的百味陳雜如何分得清楚?我只有將頭埋在他的胸口,掩去眼中的酸甜苦辣!
他則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撫着我的背,‘觀音婢、蠶兒’的輕喚不時柔聲溢出……
王轎在大雪中緩緩而行,接近‘太原郡獄’的時候,李世民命停下轎子,他親自爲我戴上帷帽後,指使着劉弘基去監獄先行打點。
當我和李世民二人來到‘太原郡獄’大門的時候,這裡的守兵早就撤了,剩下的都是秦王府800悍勇中的人。
果然,他的人馬三教九流無所不有,已然達到了‘羣盜大俠,莫不願效死力’的境界,從此之後,這世間只怕沒有他辦不成的事,只有他想不想辦的事。
太原郡獄,關押的都是重要囚犯,這裡一年四季陰暗潮溼,再加之如今正處年關,這裡的寒冷可想而知。
眼見一間間牢房中的人抱成一團相互取暖仍舊瑟縮發抖,我只能輕輕的嘆息。
劉文靜的囚房在地下室,有人單獨看守。要步下臺階,轉過彎後才能看到。想來,這太原郡獄是擔心有人會劫獄。
“貧賤如此,戰亂四起,何處是安身之處啊!?”
語畢,傳來一聲無奈的長嘆,從聲音中聽得出來,說話之人正是裴寂。
待裴寂語畢,劉文靜的聲音響起,“金玉牀搖動,此帝座不安,說明江山必易其主。能平定天下大亂者其胸襟必豁達類似漢高祖,天縱神武如同魏武帝。”
“到哪裡找這麼一個人,還我一方清靜,守得一隅安寧?原以爲國公能夠佑我安寧,萬不想國公如今亦是自身難保。唉,好歹,他是皇親國戚,是今上的表兄。今上居然懷疑國公,有置國公予死地之想法。”
“莫非裴公也認爲《桃李章》出自陛下?”
“不錯。”
聞言,我和李世民同時駐足,相互看了一眼,不得不佩服裴寂和劉文靜的心思之深。也許,這《桃李章》果然是楊廣拋入世間的煙霧彈也說不定,目的就是除掉‘李’姓之人……
半晌,只聽劉文靜又嘆,“今上多心且喜猜忌,猶爲忌諱‘李’姓之人,凡‘李’姓中的強者也殺得差不多了。世途如此,時局可知,還得早做打算,不然它日禍事定然將降臨到你我頭上。”
“你現在就吃着牢飯過年,難道還沒覺得禍事降臨嗎?”
聽着裴寂的調侃,劉文靜‘呵呵’一笑,道:“若我真大難臨頭,你會提着酒菜來看我嗎?”
接着,裴寂‘哈哈’大笑起來,“老劉啊老劉,也唯有你,知道裴某的心啊。有秦王爺罩着你,你還怕你項上這顆人頭捱不過今秋?”
“劉某倒不是仗着秦王爺護佑之心。只是劉某有種直覺,秦王爺非尋常之人,雖然年少,卻有着濟世安民之命,是天定的救世之才,劉某更認定秦王爺就是那胸襟豁達如漢高祖、天縱神武如魏武帝之人,只要他願意,必能平定四海……”
知道後面的話不能再聽下去,李世民清咳兩聲,放重了步子,朗聲說道:“老劉,本王過年過節的拿着好酒好菜來看你,你在背後說本王什麼壞話呢?”一邊說着話,李世民一邊攜着我轉過彎道,出現在裴寂、劉文靜面前。
出其不意,裴寂和劉文靜急忙放下手中的杯盞,跪地而拜,“拜見王爺!”
“起來,起來,在牢中還講這些規矩做什麼?”說話間,李世民盤腿而坐,並將手中的食盒放在矮几上,笑道:“王妃,來看看。你還說老劉在受苦,本王說什麼來着,他必享福着呢,如今你可信了?”
“拜見王妃娘娘。”
我急忙示意裴寂和劉文靜起身,清聲說道:“王爺和你們都不見外,你們又何必和我見外?這大冷的天,都來烤烤火罷!”語畢,我挨着李世民坐下,將手捧的火爐亦放在了矮几上。
在李世民清冷的眼神下,裴寂和劉文靜二人恭敬的鞠了躬後一一坐下。
“你們兩個方纔說些什麼呢?又把什麼帽子往本王的頭上扣?”
聞聽李世民之問,劉文靜突地深深一揖,“王爺,屬下斗膽有言相問。”
嘴角撇笑,李世民朗聲說道:“問。”
“王爺可有漢高祖、魏武帝之才?”
李世民笑着抿了一口酒,不答反問,“老劉啊老劉,如果我回答說‘你怎麼就知道我沒有,只是常人不知道罷了’的話,你又會如何回答呢?”
這般狂傲的回答令劉文靜出其不意,他定定的看着李世民。只聽李世民又道:“我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來獄中看你,並不是像小兒女那樣只注重個人感情,本王心中有事,不信老劉不知。”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
倒抽一口涼氣,裴寂擡手指着李世民,“王爺……你……你……”
將裴寂的手推開,李世民再度笑看向劉文靜,“當今天下紛亂四起,若想求得一片安寧,還望老劉賜教,本王該如何做?”
安寧?果然,他果然有圖天下之志了。
而這片安寧是爲了我們這個尚未出生的孩子……念及此,我的手不知不覺的撫向肚子。
向來眯着的眼全然睜開,內裡精光暴閃,劉文靜激動答道:“如今主上南巡江都,李密圍逼東都洛陽,天下羣盜多如牛毛。值此之際,若有真命之主應天順人、振臂一呼、舉起義旗,則天下不難平定,取天下易如反掌。今太原百姓爲避戰亂皆入晉陽,裴兄爲晉陽令時日不短,當知其中豪傑之士衆多,一旦將這些人聚集起來,至少可得十萬之衆。令尊所領之兵也有數萬,一聲令下,誰敢不從?進而乘虛入關,號令天下,不到半年,帝業可成。”
這可全是滅九族之言。
裴寂這個老狐狸,此時居然起身說道:“老朽老眼暈花,估計是酒喝多了的原因,你們說些什麼我竟然都聽不清楚也分析不出個所以然來了,王爺……下官去如個廁,清醒清醒。”
‘誒’了一聲,李世民將裴寂拉住,“裴公。話已至此,你以爲你走得了?”語畢,不再看向裴寂尷尬得如豬肝色的臉,他一把將裴寂拉下坐在他身邊,這纔看向老劉,挑眉問道:“老劉啊老劉,人說乾坤一擲,原來這乾坤也可以紙上談兵?”
老臉一紅,劉文靜擦了擦額際的汗,又道:“當然,舉事之事不宜大張旗鼓,以防被人所乘,不如悄然行事、一鳴驚人。若大事成,在行軍途中,那各地的中小股義軍爲了生存必來歸附,那個時候就不是簡單的十數萬之衆了,到時勢力必定會暴增,百萬之衆一朝可集,直取長安,指日可待。”
李世民未有言語,似乎在斟酌劉文靜所言的可能性。而裴寂呢,這大冷的天,雖然有暖爐,但也不至於熱汗如雨吧……瞧他那神情,簡直似活吞了一把苦楝,有苦說不出的感覺。
見李世民久不作聲,劉文靜又道:“若王爺覺得屬下所說皆屬紙上談兵,爲何不將此付諸實際看看,看看屬下所言是否真的只是紙上談兵?再說……王爺,別人不知道您的實力,屬下還有不知道的嗎?”
劉文靜話中暗藏玄機,說的是歷山飛的人馬、虯髯客張烈的資助……
原來,這就是謀臣。
他不但懂你的心,更將所有的路已替你鋪好,但他掌握不了大方向,他只能在這條路上鞠躬盡瘁。偶爾,他還會耍點小聰明━━激將!
定定的看着劉文靜半晌,李世民嘴角微撇,然後看向糾結苦惱的裴寂,“裴公,你認爲如何?怎麼,酒還沒有醒?出了這麼多的汗,也差不多了。”
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除非他裴寂方纔不在這裡,沒有聽到這些可誅九族的對話。
知道其中的厲害關係,再看李世民一副揶揄的神情看着他,裴寂乾笑兩聲,“王爺若真有圖天下之心,下官一如老劉所言,定從那入晉陽城避難的流民中招集十萬之衆,與令尊之部合兵一處,直取長安。”
輕拍雙掌,李世民挑眉說道:“好。”
“只是令尊……”
看着裴寂爲難的神色,自是明白他擔心的是什麼,李世民笑道:“家父那裡,自有我,你們無需擔心。怎麼,不相信本王?”
尷尬的笑兩聲,裴寂說道:“令尊這段時日的生活足夠荒唐。”
輕嘆一聲,把玩着酒盞,李世民說道:“人說‘知子莫若父’,本王卻要說‘知父莫若子’,裴公,你一向和家父親若兄弟,應該最是瞭解家父。你要相信,家父是那‘不鳴則已、一鳴必驚人’之人。這也是裴公當初投靠家父的原因,是不?怎麼才短短的數月時間,你倒失了先時的清明之心,眼中怎麼只能看到一個渾渾噩噩、喝酒縱色的老人呢?”
恍然大悟,裴寂失神半晌,顫抖說道:“國公是‘自穢’?”
並不作答,李世民只是簡單說道:“家父和裴公一向交好,許多事都喜歡和裴公商量。它日家父就天下之事與裴公相論的時候,裴公還得依今日之謀美言幾句。”
不再是方纔那難堪、彆扭的神情,裴寂深深作揖,“王爺一言,令下官茅塞頓開。若真有相商之日,王爺之託,下官萬不敢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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