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章 陪葬品2
在父親口中捱不過‘一、兩天’的楊昭,身體日漸好轉,還可以在御花園中走動走動了。聽父親傳回來的消息,不出一月,宮中就要進行太子妃的大選。
選妃日子臨近,順德還是沒有回來。心焦之下,父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眼見着盼不回順德,父親一向英明的眼中流露出瞭然的悲痛。
病榻前,我服侍着父親喝下藥,勸道:“爹,不要急。長捷法師不是說女兒命中屬‘貴’麼?保不準真的能夠給太子沖洗。再說,太子不一定看得上您女兒啊。”
莫說楊昭本有側妃、子女……就說他沒有,我又何曾想當太子妃?本是要開開玩笑緩和這段時日的氣氛,不想父親聞言後大咳起來,母親急忙替他拍着胸脯,豔姬亦是急得什麼似的扶着父親說道:“老爺,快……喝口茶水。”
父親緩緩的喝下豔姬遞過來的茶水,看着一衆人說道:“安業已然長成,又有官位在身,以後定不缺吃穿。無忌雖太學有成,但終究沒有官位,若我真不行了,以後,這偌大的家業就交到無忌手中。”
喉頭哽咽,半晌無語,吐不出一個簡單的音節,母親哭趴在父親的胸前,到口的話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只剩肆意悲泣。
豔姬顯然有些怔愣,她只是定定的看着父親,聲音苦悶而酸澀,“不會的……老爺……明天您就會好了。快不要說那些喪氣話。還有……老爺……您……您……就不管妾身和安業麼?”
自然聽出豔姬話中的語意,父親混沌的目光突然變得犀利如鋒,“安業的俸祿足夠你們母子二人開銷了。若這家產又留給你們,那觀音婢、無忌呢?難道你忍心他們母子三人流落街頭?”說着話,父親又長喘起來。
豔姬被父親的眼神震住,不敢多言。只是幽怨的看了母親一眼。
“你們都下去,這裡有觀音婢就夠了。”
我不知道,這是我陪父親的最後一晚,如果我知道這將是我陪着父親的最後一晚,我一定不貪睡,一定死死的守在父親的身邊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一晚上,一定和他再談談千金公主的事,一定再和他詠詠千金公主的詩……
“觀音婢,爹一生做過許多錯事、殺過許多人,有爹恨的人也有爹愛的人……爹起初沒有能力保護她,讓她淪落到和親的地步。當爹有能力的時候,發現自己仍舊保護不了她……因爲戀着她才娶了你母親,偏偏你母親是一個溫柔敦厚的女子,她明知一切卻能夠忍受,這樣,纔有了無忌和你……而你,和她好像,真的好像……可是令爹遺憾的是,不能再教你騎馬了,不能再教你五神飛鉤槍法了……”
“觀音婢,如果爹走了,不許哭!哭的話……爹在九泉下會不安心的,你要相信爹,爲了你,爹願意做任何事……你只當爹是見她去了,爹贖罪去了……你看,她來了,她來接我了……盛衰等朝暮,世道若浮萍。榮華實難守,池臺終自平。富貴今何在?空事寫丹青。杯酒恆無樂,絃歌詎有聲!餘本皇家子,漂流入虜廷。一朝睹成敗,懷抱忽縱橫。古來共如此,非我獨申名。惟有明君曲,偏傷遠嫁情……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再也不會……”
陽光柔和的照在父親安詳的臉上,我靜靜的盯着他看着,原以爲父親的死會讓我哭得死去活來,萬不想如今的我是這般的平靜,一滴淚也沒有流。
因了21世紀的原因,素來怕此場景的我此時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我只是伸出手,靜靜的撫摸着父親的臉頰,我似乎感覺到了體溫,我似乎看到我出生的時候他興奮的將我抱在懷中……我看到了他爲了我遠走突厥……我看到他教我騎馬練槍……我看到他抱着我‘觀音婢,心不動、情不濃,就傷不到自己,就能全身而退’的叮囑……我還看到他對我說‘你要相信爹,爲了你,爹願意做任何事……’的話。
我留戀在父親的身邊,替父親整理着他的容顏,對外界的事務全然不知。
好靜,靜得這個世間只剩下父親和我!
猛然間,冰巧披頭散髮、慌慌張張的跑進房間,突的跪在牀榻前,“姑娘……姑娘……不好了,夫人……夫人歿了。”
娘?歿了?我的手仍舊停留在父親的臉頰上,回頭靜靜的看着冰巧,只聽冰巧又哭着說道:“昨晚上,夫人喚我去給她沐浴,而且叮囑我替她穿得漂漂亮亮的,夫人說穿得漂亮看着喜慶,這樣的話老爺的病也許就能好起來。直到天快亮,夫人命我來看看老爺和姑娘如何了?我來看過後對夫人回說‘老爺和姑娘都睡得香着呢’的話,夫人就笑了,命我出去,說是打洗漱的水。我……我打了洗漱的水後進了屋子,這才發現,這才發現夫人……夫人已經吞金自殺了。”
吞金自殺?我身子恍了恍,雙手緊緊捏成拳頭,只覺得手指甲刺骨的疼,這股疼似一股救命稻草般令戰慄的我回過神,卻悲哀的發覺我的心中已蘊藏着無盡的悲傷,大腦一片空白。
“姑娘,姑娘,你怎麼了,你到是說說話啊。二少爺、三少爺可都不在,只剩下豔姨娘和姑娘……”
冰巧雙目通紅、淚漱漱而下,不停的搖晃着我。
我的手臂被冰巧抓得幾近麻木,沉痛的氣息令我窒息。我沒有任何情緒的問着冰巧,“什麼時辰的事?”
“辰時!”
我身子再度震了震……娘啊,你對父親這般癡情,那我和三哥呢?
“對了,姑娘,後來我仔細檢查了一下,夫人昨晚硬要揣在懷中的那副紫檀屏風不見了。”
紫檀屏風?千金公主的遺物━━父親的最愛。
母親將這柴紫檀屏風揣在懷中,目的就是爲了追得到父親的步伐吧。
辰時?按規矩,豔姬這個時間段必須給母親請安。
大族之家的爭權奪利在21世紀的電視中並不少見,豔姨娘昨天的傷心、不滿一一浮現在我的腦中……
可我,可我答應了父親,好好的照顧她的啊!
不,我不能再替自己找藉口……我必須……必須讓母親和父親都走得心安,我必須長大!在這個年代,嫡女的權力是大過妾室的權力的!
“冰巧,去將夫人安排到這裡來,和老爺一處。”
聽着我冷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話,冰巧吃了一驚。緊接着,她將拳頭伸到口中,“姑娘,你是說……是說老爺……”
是啊,昨晚我和父親睡得很香。香到父親已然去世我居然還偎在他的懷中享受着人世間最難得的父愛。而母親已然明瞭一切,一個瀕死之人、一個天天叫喚着痛楚的人又怎麼可能睡得那般的香?可是娘啊,我雖然爲你的癡情感動,可你的死對我和三哥是怎麼的一種傷害?雖然我擁有兩世的思想,自信擁有生存下去的能力,可你叫女兒以後的心事向誰訴、同誰訴?這畢竟是一個和我格格不入的世界……
我頹然的跪在父親的面前,盯着父親的容顏發着呆。
倒是冰巧,按我的吩咐命家僕將母親擡了進來,和父親安詳的躺在一起。我輕輕的替他們整理了衣物,又爲他們整理了頭髮。直到此時,我仍舊沒有流一滴淚。
“老爺啊……姐姐啊,你們怎麼就這麼走了呢?你們好狠的心……我天天求菩薩、燒高香,你們怎麼就丟下妾身、丟下妹子我一人啊……你們叫我怎麼活……怎麼活啊?”
屋子外傳來豔姬哭天搶地的聲音,我脣角抹起冷笑,看向冰巧,“紫檀屏風的事還有誰知道?”
冰巧看着我,很是緊張,“沒……沒有人,這件事我不敢聲張。”
“做得好。這件事我知道分寸,你不要再說了。”說着話,我命冰巧將門打開,就見豔姬痛哭着撲了進來。屋子外,更是跪着一地的家僕。
“豔姨娘。不要太傷心勞神了。爹被病痛糾纏這長的時間,如今去了也未見得是什麼壞事。母親節烈,追隨父親而去,更得天下女子稱頌,也不是什麼壞事。倒是您,觀音婢尚年幼,這內宅之中的事還得豔姨娘多多操心纔是。”
豔姬聽了我的話,抽出隨身攜帶的羅帕擦着眼淚,“昨兒個都還好好的。老爺還吃了一碗稀粥。我直當是好了,可萬不想……萬不想……姑娘的交待我自當聽命,再說老爺、姐姐生前都有交待,要我好好照看你們……”她一邊哭、一邊說、一邊已是跪在了牀榻前,直是搖擺着父親、母親二人的手,“老爺,姐姐,你們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我冷冷的掃視着那一地跪在屋子外的人,“豔姨娘,你可曾命人去長安報信,通知二哥回來送終?”
聞言,豔姬止住了哭聲,很是震驚的看着我,“我……我這就讓人去通報。”
只怕心思都用在如何掌握長孫府中的錢財寶貝上了吧……我‘哦’了一聲,“如果二哥很忙,不來也罷。我會奏明陛下,請陛下派快馬追回三哥,僅三哥一人摔喪駕靈亦可。”
豔姬的臉一下子蒼白,直是拉着我的袖子說道:“姑娘別生氣。聽聞老爺和姐姐的事,一時間還沒回過神,如今虧得姑娘提醒,這就派人去……這就派人去。”
“我記得但凡母親身子有恙,總是由豔姨娘親自操勞家務。這內宅中有多少錢財、有多少寶貝,相信豔姨娘應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冰巧也侍候了母親幾年了,想必她也清楚得狠,就煩牢豔姨娘、冰巧二人將家中的錢財寶貝整理清點。父親、母親不能走得這般寒酸,我要依着那些寶貝看看有什麼是能夠給父親、母親陪葬用的。”
豔姬又用羅帕擦着眼淚,直是點頭說道:“這是自然,一切按姑娘的交待辦就是。我這就去羅列單子過來。”
盯着她有些閃爍的眼,直到看出她明顯的不自然,我又說道:“父親生前得了陛下許多賞賜,那些御賜之物按《大業律》規定必須陪葬,以示君王對臣子的恩寵不斷。觀音婢年紀小,對那些個御賜之物當然記得不甚完整。陛下胸懷天下,想必也不會再意此等小事。只是觀音婢總聽父親說,那些個御賜之物禮部都有記錄。父親是陛下的重臣,失了父親猶如失了陛下的手臂一般,陛下肯定會遣禮部之人前來主持父親的喪事,到時候,陛下也好、禮部的人也罷,只怕都會關注那陪葬禮單,豔姨娘可要好好安排,可不能讓他們笑話了我們長孫府。”
隨着我的話……豔姨娘的臉由白轉紅、由紅轉白,語無倫次的說道:“姑……姑娘,乍聽老爺和姐姐……這……腦子一時間不靈了、都有些糊塗了,不過姑娘放心,我這就和冰巧去將那些御賜之物清點出來。”
想來,豔姬也是長期在外‘漂’的人,當然明白觸怒龍顏只怕不是一個簡單的雷霆之怒可以解決,搞不好會面臨滿門抄斬。眼見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我的口氣緩和了下來,“豔姨娘,腦子一時糊塗了不要緊。最主要的是在關鍵的事情上不要糊塗。冰巧,豔姨娘都傷心得站不穩了,你還不扶好?怎麼當奴才的?”
或許從來沒有見我說過這麼多的話,也或許從來沒有見我如此冷冷的看着她,豔姬的脣直是哆嗦着,“姑……姑娘說的是。我……我定不再糊塗了。”說完話,她狼狽的往外衝去。
我給冰巧示意了個眼神,冰巧極機靈的點頭,“姑娘,我去幫姨娘。”耳聽着冰巧急急遠去的腳步聲,接着傳來她的驚呼聲,“……呀,三少爺,你……你可回來了!”
我挺直脊揹回過身去,就見三哥怔愣的看着一地跪着的人,在他的身邊還站着一位皎如秋月的少年,那少年眼中的春華似乎能夠將我眼中的冰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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