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6章 醉玲瓏11
這一年,不是麗質出降便是豫章出降,不是麗質歸寧便是豫章歸寧。再然後,又爲蕭氏、安義二人送行。皇宮可謂熱鬧非凡。
轉眼便到了年關。
瑞雪兆豐年。
長安,盡數被白雪覆蓋。說長安瓊樓玉宇都不爲過。
隨着四方諸國前來覲見、朝賀。一時間,長安城中車水馬龍,熱鬧非常。
在這些貴客裡面,最尊貴的莫過於突厥聖女━━非羅贊。
非羅贊此番親來長安,是有原因的。
自貞觀四年一統突厥以來,這段時日突厥內部又有小部分好逸惡勞的子民起了反心。其實,因了長時期的動盪,突厥大部子民人心思定,在長久的安穩生活後他們自是不贊同那幫叛軍。是以那幫叛軍還未和我開戰便先和自己的人打了起來。
咄吉、頡利等可汗以雷霆之勢雖然震押住了二方人馬的內戰,但他們二人知道長此久往無論如何也震押不住二方人馬要內戰的心,是以他們二人提議突厥到底是反還是仍舊以和爲貴,此事由非羅贊聖裁。於是,反對我的人和擁護我的人齊齊鬧到了非羅贊處,求非羅贊聖裁。
非羅贊此番親自出馬,便是要給所有突厥子民一個說法━━以一曲琵琶競技勝負定奪天下戰爭的可無。
她勝,那些叛軍想做什麼便由了他們去,她不會反對。
她敗,便說明中原是老天指定的天之國度。從此那些叛軍必得依老天旨意行事,不可對天之國度再生叛心,否則他們的主將不會饒恕他們。
“據聞,非羅贊一手琵琶技藝可驚日月,可令風雲變色。突厥大地一向流傳她的琵琶音爲天籟。”
“老房,不要長她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長不長她的志氣,滅不滅自己的威風都是其次。重要的是如果我李唐果然無人能及,那等着我們的將又會是一場戰爭。”
“戰爭,怕什麼……還怕我們打不贏?”
聽着房玄齡、我、無忌二人的議論,你很是感興趣的接話說道:“即來之、則安之。聽聞非羅贊有憐憫天下之心,定不會讓戰爭之事再次發生。”
“便算非羅贊有憐憫天下之心,可問題是以非羅讚的聖女身份,她不可能在她們的天神眼皮底下做假,這也是突厥人都信賴她的原因。所以此番她定會全力以赴。而我李唐要找一個琵琶技藝和她相當的人真的很難。所以,這場戰爭定是在所難免。”
待無忌語畢,你看向房玄齡。房玄齡當然看懂你眼中的意思,他苦笑兩聲,回道:“這些年,琵琶技藝丟得差不多了。便是上番在‘四方館’中慷慨激昂的一番彈奏,連微臣自己都覺得愧對自己那曾經的一門絕學。”
“師孃呢?她的琵琶技藝經歷過起死回生,定不輸那個非羅贊。”
輕嘆一聲,房玄齡說道:“你師孃……更不用說了。因了親自照顧那三個孩子,早就不彈琵琶了。雖然近段時日有所拾起,但已不復當年。”
眼見你看向我,我急忙擺手,“這幾年勤於朝政,我的琵琶技藝早就丟光了。我這個水平上場比試,倒不是怕輸,而是怕非羅贊誤會我李唐隨便派一個人去敷衍她。”
“難道,只有打了嗎?打得那一小撮叛軍再度投降?”
看着你緊蹩的眉頭,我輕嘆道:“心不服,投降再多次也無益。一旦此番戰爭開了頭,其後定是接二連三的戰爭。”
“那便讓他們心悅臣服。”
“你的意思是……”
“陛下,難道您忘了臣妾亦是琵琶高手。”
且不說你已然失憶,只說近段時日從未見你拾起過琵琶,若真輸了,那可是我的皇后輸了,李唐名聲不打緊,我可不想國人鄙視他們的皇后。念及此,我急忙說道:“不可,不可。”
你很是不滿的問“爲什麼。”
“這段時日,未見你彈過啊。”
“那是因爲臣妾心中自有丘壑。”
但我還是不想冒險。若真輸了,我李唐和叛軍間必有一場戰爭,我不希望別人說及這場戰爭是因了皇后輸了比賽而造成的。
知道我的心思,房玄齡‘呀’了一聲後說道:“微臣倒覺得……觀音婢可以一試。”
“老房。”
“陛下,難道,您忘了羅黑黑了嗎?”
“羅黑黑?”異口同聲後,我、無忌相繼欣喜於色。
是啊,怎麼忘了他了?他可是彈得一手好琵琶。現在是我宮中的宮廷樂師。
“微臣以爲,向外就說是羅黑黑接受了非羅讚的挑戰將代表我李唐參加此番比賽。但暗裡,我們要留一手,得看非羅贊出什麼招,此招若羅黑黑能接便由羅黑黑出馬。此招羅黑黑若不能接那便讓觀音婢去試試。無論觀音婢是輸是贏,都算在羅黑黑名下便是。”
這倒是個好主意。
一衆人正在商量着如何應付非羅讚的功夫,福田慌慌張張的跑進來,“陛下。不好了,不好了。”
“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這年關將近的說什麼‘不好了’的話?”
跪在我面前,福田痛聲說道:“陛下,特勒驃無病而暴亡。”
特勒驃!
亡?!
只當自己聽錯了,我厲聲喝道:“再說一遍。”
“特勒驃無病而暴亡!”
確信自己沒有聽錯,大怒之下,我隨手砸了手邊的硯臺,然後不顧無忌拉扯,逕自往馬苑而去。
特勒驃隨着我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世人皆知我對特勒驃的感情,那個閒廄使(閒廄使:管理御馬的太監)不可能不知,好好的戰馬怎麼可能無病而暴亡呢?
“朕要殺了他,殺了他。”
一逕喊着狠話,我一逕來到馬苑。這裡是我專門爲特勒驃開闢的養老場所。
一進馬苑,我便看到那匹伴隨着我南征北戰的寶駒口吐白沫,四肢僵硬的倒在地上。
“特勒驃!”
我驚呼一聲後心痛的撲了上去。然而,它的鼻子處再也無氣息,便是那雙看盡戰場勝負的眼亦緊緊的閉着,沒來得及看它的主人最後一眼。
一時間,白蹄烏、青騅、颯露紫、什伐赤、拳毛騧那些爲了我而倒在戰場的寶駒臨死前的一幕幕回映我腦中。
我‘啊’的大叫一聲,抽出無忌腰間的寶劍,直直的往那個照顧特勒驃的閒廄使身上刺去。還一逕的怒聲喝道:“朕要殺了你這個奴才祭特勒驃。”
房玄齡見勢不對,急忙從身後抱住我的腰,“陛下,不可,不可,息息氣,息息氣啊,不要爲這等奴才污了您的手啊。”
無忌聞言,亦急忙上前來奪我手中的寶劍。
我眼前出現的是一場場屍骨遍野的戰爭,出現的是那一匹匹爲了我倒在戰場的寶駒,還有大難不死的特勒驃爲了救我而它後臂中了兩箭的場景。
殺紅了眼的我如何甘願受無忌、房玄齡的拉扯,大喝一聲下掙脫了他們二人的懷抱,再度將劍直直往那跪着瑟縮發抖的閒廄使刺去。
一道麗影擋在了我面前。看清是你的時候,我吃了一驚,急忙轉了劍峰,寶劍險險從你的鬢角劃過。
“觀音婢。”
你看了我一眼,然後看了眼不遠處躺着的特勒驃。
早被嚇得七魂去了五魄的閒廄使此時也不知哪來的勇氣,跪行到你身邊緊緊的抱着你的腿,“皇后娘娘救奴才,救奴才啊。”
“難道你不知特勒驃是陛下最心愛的馬?不知道這馬兒隨着陛下南征北戰立下多少汗馬功勞?”
聽着你的質問,嚇得渾身顫抖的閒廄使不停的叩着頭,顫抖的解釋,“回娘娘,奴才知道,是以日夜盡心服侍,但它……它……求娘娘救奴才,救奴才。”
隨着閒廄使手指的方向,你再度瞥了特勒驃一眼,然後又看向那個跪着的閒廄使。嘆聲說道:“不是本宮不救你,而是你……犯了三宗罪啊。”
不就是一宗麼?怎麼有三宗?
不光是那個閒廄使,便是我心頭的怒氣亦暫時被壓了下來,很是詫異的看着你。只聽你問着那個閒廄使,“可願聽本宮分析予你聽?”
“娘娘,若真是奴才的罪,別說三宗,便是一宗,奴才也認了。”
輕道一聲‘好’後,你說道:“這第一宗罪,好好的馬被你養死了,不是你的罪過是什麼?這第二宗罪,因了這匹馬,害得我們的陛下爲馬而殺人,百姓聽了一定會認爲原來在陛下的眼中他們的命連馬都不如,由此定會議論他們的陛下不仁。一朝國君被人議論紛紛,這不是你的罪過又是什麼?這第三宗罪嘛,如今正值四方諸侯覲見、朝賀之際,他們若知道我們的陛下因馬殺人,定會輕視我李唐,惹得我李唐被四方諸侯國所輕視,這不是你的罪過又是誰的罪過呢?”
聽着你的指控,我苦笑不已:我的皇后啊,你要救這個閒廄使便救,幹嘛表現得這般良苦用心呢?你這是活生生將春秋時期晏子教訓齊景公的事再演了一遍啊。
想當年,齊景公的馬亦是被宮人養死了,亦是要殺那養馬人,然後老臣晏子前來‘罵’養馬人,亦是這三宗罪。當年的齊景公聽晏子之‘罵’後是面紅耳赤,立馬放了那個養馬人。
齊景公都知道因馬殺人有失民心,而我,難道連齊景公都不如?
念及此,我長吁一口氣上前,將你挽過一邊,看向那個仍舊被你‘分析’得糊塗至極的閒廄使,“好了,你去罷。”
雖然不明白我爲什麼放過了他,但素來知道他們的皇后娘娘喜歡迂迴救人。閒廄使急忙朝着你叩了幾個頭,說着“謝謝娘娘,娘娘保重”的話後跪着爬出了馬苑。
直到再也不見閒廄使的背影,你很是詫異的看着我,指着特勒驃方向,說道:“臣妾都指出那個奴才的三宗罪了,不管哪一條,都足以讓陛下爲特勒驃報仇啊。陛下爲何放了那閒廄使?”
明知顧問啊。
便是在我身邊的房玄齡、無忌二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你。想必他們二人應該也想起‘宴子迂迴勸齊景公’的典故了。虧這些人飽讀經史,但在方纔那緊要的關頭,居然一個個都嚇得不知所措了。
只有我的皇后,永遠都有一顆異乎冷靜的心。更慶幸的是,這顆心永遠只屬於我一人。
既然你要裝糊塗,我便奉陪罷。“皇后一番說詞,令朕想起春秋時期晏子諫齊景公的事。”
‘哦’了一聲,你好笑的看着我,“原來陛下知道這個典故啊,臣妾還以爲你早就忘了?”
“一時糊塗,難免犯錯。”
“你呀,這當了皇帝多年,脾氣也越來越大了。動不動就殺人,這可不好。臣妾倒覺得,當年你賜我三思園‘悔過’,如今莫不將‘立政殿’改爲‘三思殿’,如何?”
未及我回話,無忌已然‘啪’的一聲拍在了你的頭上。很是指責的語氣,“觀音婢,陛下寵你、疼你並不代表着你可以上房揭瓦、無法無天……”
不待無忌語畢,我頗不滿的一腳將無忌踹到一邊,怒斥道:“國舅爺,你吃了熊心還是吃了豹子膽,居然敢打朕的皇后?”
一旁的房玄齡樂了,拉了無忌一旁,添油加醋的說道:“國舅爺,想當初,我老房爲奉珠取名的時候,只一‘珠’字便得罪了一個人,國舅爺當時還勸我老房最好是將名字改一改,免得犯了某些人的忌。可如今,國舅爺怎麼也這般糊塗起來,也犯某些人的忌呢?”
聞言,無忌很是悲哀的嘆了口氣,“我還不是仗着親上加親的關係自認爲勝你老房一籌?現如今看來,我還是得小心翼翼爲上纔是啊。”
聽着房玄齡、無忌二人互相打趣,我斜睨着他們二人,“好了好了,你們去安排那個聖女的事去罷。”
“是,陛下。”
在和你打過招呼並叮囑你小心保養身體後,房玄齡、無忌二人告退。眼見他們二人的身影消失,我這才緩緩走到特勒驃身邊蹲下,伸手摸着特勒驃。
一會後,你亦走到我身邊蹲下,“陛下,這是第六匹了呢。”
不聽則罷,一聽心中又起憤怒。“都怪那個不知好歹的閒廄使。”
“陛下,您錯怪他了。您不但不應該怨責他,更應該感激他纔是。”我不明白的看着你,只聽你又道:“臣妾看得出來,特勒驃死前未受一點苦……”
聽着你的分析,我才知道自己方纔又差點做了多麼蠢的一件事。以特勒驃之齡,相當於人的百歲之齡了,我怎麼將這一茬給忘了呢?正因了要給特勒驃養老,是以我才建了這處馬苑。但我卻從來沒想過特勒驃會老得死去。
現在經你提醒,我恍然大悟自己果然冤枉那個閒廄使了。他能夠將特勒驃養得又多活了兩年,真的很不容易了。
看出我臉上的愧色,你嘆聲說道:“陛下懲罰人是小事,可也得將事情調查清楚再行懲罰,這樣才能體現陛下您的公平。如果陛下連懲罰下人都不失公平,天下臣民必定會爭相效仿。這樣一來,人心自然平,平則和、和則安、安則樂。百姓安樂,不正是陛下您的心願嗎?”
“觀音婢,我錯了,以後再也不衝動行事了。”
亦體諒我心中失去特勒驃的痛,你輕聲說道:“陛下,洛陽的天策府中,雕一匹特勒驃,好不?”
雖然特勒驃不是死在戰場,但它在戰場上的功勞沒有人能夠否認。“好。”
“陛下,臣妾記得‘天策府’中,唯有白蹄烏是臣妾提的贊。如今,您且看看‘應策騰空,承聲半漢;天險摧敵,乘危濟難’這十六個字,可不可以當特勒驃的贊?”
知我、懂我者,唯觀音婢也!
失去特勒驃的痛因了這十六個字徹底的不翼而飛。輕擁你入懷,我說道:“好。”
不久,洛陽的天策府中,一匹毛色黃裡透白的寶駒雕刻成功,奮蹄長嘶,道盡特勒驃的戰場風姿。而它的贊正是你提的那十六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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