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章 雁門關11
夕陽西斜,餘暉包裹着神奇的冰雪世界,冰山、冰川、層層巔峰似一塊塊凍結的玉石散發着潤滑剔透的光芒。一羣雪雕唳叫聲聲,展翅飛翔在這如夢似幻的天地之中。
這景色,令人不忍移去目光。
成敗就在今日。
蘭諾伊和李世民應該碰面了吧?也不知道李世民還認不認得她?也不知她會不會透露我在突厥的消息?
我想,即便不用我叮囑,她也不會透露我在突厥的消息。如今的她只會幫一個人,她的哥哥━━頡利。
回想數日前,在我們一遍遍的演練之下,計劃終得以實施。也在那個時刻,我真正見識了頡利偷龍轉鳳的本事,猛然覺得自己幫助的也許是一匹狼。
也是在那一晚,一一送走如雲、如月、額吉多後,爲了預祝未來的成功,也爲了給蘭諾伊壯行,我和紅拂飲下了頡利、蘭諾伊兄妹遞過來的美酒,不想那酒中有軟筋散。
軟筋散對人的身體並沒有太大影響,行動依然如舊,就是使不出力氣來,之於內力就更不用多說了。
記得當時,蘭諾伊以一副愧疚的神情看着我,“觀音婢,你不想讓我告訴世民你在突厥的消息,是想突地出現在他的面前,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是不?”
我笑了,沒承認也沒有否認。
“觀音婢,對不起。哥哥……哥哥他……我……我一定完成任務做爲回報,只圖你不恨我。”
恨?
她是要替她哥哥留人?
還是他們兄妹擔心我如父親般會成爲突厥的宿敵是以要替突厥留人?
無論哪一種可能,現在唯一能夠肯定的是飲下軟筋散的我和紅拂,已然失去想趁着雁門關戰亂逃離頡利軍營的機會。
“夫人,別看了,休息罷。”
仍舊輕掀窗簾看着外面的冰天雪地,我輕嘆一聲,“紅拂姐,被你說中了,事實往往沒有想像中的美好。”
“可你爲爺、爲藥師、爲陛下等人爭取了時間,不是嗎?要不然,咄吉早就發起總攻了。”
見我沉思不動,紅拂亦湊近車窗遠眺,“好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只是過不了多長時間,這裡將染盡鮮血,再白的雪也會變成紅色。”
是啊,按時間推算,再過兩個時辰,我們將到達和如雲、如月她們匯合的地點,在那裡將有一場大火,燒盡現在由頡利押運着的‘假軍糧’。
計劃可謂天衣無縫,唯一讓人擔心的是李世民信不信蘭諾伊的話。
“夫人,火勢一起,軍隊必定大亂,那個時候我們瞅準機會偷偷溜走。”
能溜到哪裡去?最快最安全的辦法就是溜向雁門關方向,然後看見那個人,看見他的雷霆之怒……
我權衡利弊之間,只聽紅拂又道:“屬下雖然失了內力,但搶一、兩匹馬還是可以的。實在不行,屬下將刀紮在這拉馬車的馬兒身上,任它帶了我們橫衝直闖,不怕闖不出一條路來。”
原擔心李家會因了我奪天下,是以我步步退縮、步步躲避,唯恐再度造下我人生的第四筆罪惡。萬不想就算我再怎麼躲、再怎麼避,卻沒有躲開突厥這個人。
原來這裡才埋藏着我人生最大的隱患。
戰爭啊戰爭,生靈塗炭、血流成河……呵呵……我終將成歷史的罪人了麼?
相較於歷史罪人,雷霆之怒又算得了什麼呢?
“好啊。”我懶懶的靠在波斯毯壁上,閉目養神,“只有見招拆招了。雖然你們那位爺的雷霆之怒很是可怕,但如果不想辦法溜走的話會更可怕。”
不知我心中所想,見我所言皆帶着調侃之意,紅拂語氣不再似方纔般緊張,“夫人既然同意了,那現在我們要養精蓄銳,等會子一鼓作氣。”
馬車在雪地中緩緩前行,時不時打滑,要睡不睡的人時時被驚醒。紅拂再無睡意,問道:“夫人,頡利得到那許多的軍糧,有沒有可能兵發中原?”
“兵發中原……哼……遠遠不夠。”
“爲什麼?”
“那批軍糧最多隻能做爲他和咄吉平分突厥天下的輜重。”見紅拂一副‘求教’的眼神,我再度解釋,“咄吉此番若真敗了,必成突厥笑柄,到時候自有人反他。頡利正好可以利用此時機拉攏人心並利用那批軍糧招兵買馬,但那軍糧招兵買馬之後定然所剩不多。頡利是個聰明人,他應該明白對付咄吉可以‘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但對付整個中原卻只能穩中求勝。我如果是他,就會在招兵買馬之時緊跟着恢復農耕生產,以圖日後逐鹿中原。”
“說得好,觀音婢。”說話間,頡利一襲狐茸長氅步進馬車內室,笑看着我說道:“如果你生在我們突厥,將會成爲我突厥的女英雄。真真是‘虎父無犬女’啊,長孫將軍地下有知,當欣慰之極。”
不置可否一笑,我的話處處充滿着失落,“家父地下有知,當爲我如今淪落成突厥的階下囚而感到羞愧。”
“觀音婢,你不是階下囚。你是我最尊敬的客人。”
“一個被軟禁的客人?”
頡利蹩着眉頭,靜靜的看着我,“只要你開口,這突厥大地上的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帶你去。”
“我只想回家。”
“家?我聽你說過,李世民在哪裡,你的家就在哪裡……你是想回到他的身邊去,是不是?”
“妻從夫綱,千古皆然。”
“妻從夫綱?”頡利嘴角勾起興味的笑,歪身坐在我旁邊,斜乜着眼睛看着我,“我怎麼從來不覺得你是這樣的一個人?好了好了……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就算你是這種人,我只想問問你……觀音婢,你會否忍受李世民以後的三妻四妾?”
三妻四妾?心底劃過無名的無奈,我笑看着頡利,“難道你突厥就沒有三妻四妾?”
‘嘖嘖’兩聲搖頭不止,頡利的話處處充滿着戲謔,“我突厥的男人有再多的女人,但那些女人有着行動上的自由。不似你中原般,但凡出嫁的女人只能夠裹足家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誰說中原的女人嫁人後不能夠出門?我不就出來了嗎?”
濃眉微挑,頡利笑道:“所以我說……我從來不覺得你會是一個妻從夫綱的人。”
不想頡利心思如此敏捷,我心中微哽,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聽他放柔聲音說道:“觀音婢,如果我猜得沒錯,你此番出門定然沒有告之李世民,是不是?這也是你叮囑蘭諾伊不要告之李世民……你在這裡的原因,是不?”
不動聲色的笑看着頡利,我帶着調侃的語氣問道:“頡利,真看不出,你學會了讀心術?”
“可現在就不同了。你決定就算李世民發怒,你也要趕往雁門關和他匯合,是不?”
既然被他看透,多說無益,我扭過頭看向窗外的世界。
“觀音婢,與其讓那些小氣的中原人發怒,爲何不留在我突厥呢?如果你留在我突厥,我可以保證你的行動自由,而且還可以許你許多的權力……”見我不爲所動,頡利扳過我的肩膀,認真的看着我說道:“我許你權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這個條件確實誘人。”見頡利眼睛升起明亮的光芒,知他誤會我的意思,我又笑道:“可惜我是女人。權力之於我而言是多餘的東西。”
聞言,頡利眼中的光芒淡去,蹩眉看着我許久,“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說過,我想入主中原,我想當中原的皇帝,所有這些是爲了一個心心念唸的人?”
‘呵呵’一笑,我說道:“但願……那個人不要是我。”
“你很聰明,你明明知道……”,頡利的神情變得極是堅定,他蹲在我面前,握着我的手,“自從你救了我的命,我的一切就都是你的了。可是你太小……再加上叔叔奪了我的權,我不能給你一片安定的天空。是以我不得不與你暫時別離。可萬不想,你會嫁人。”
有時候,糊塗一些該多好。聽到證實的消息,四肢百骸俱是死一般的冰,心亦惟剩如冰的蒼涼。有些機械的抽回手,我提醒着頡利,“頡利,哲珠是個好女人。”
聽我提起哲珠,頡利嘴角撇笑道:“好女人並不代表着我就必須喜歡,必須心心念念。突厥的男兒有個習俗,一旦將命給了哪個女人,那他的一切……包括心,都將是那個女人的。”
真諷刺啊。在我嘲笑李世民救了一堆又一堆爛桃花的同時,其實我也救了一堆又一堆的爛桃花。
原來我一直想不透頡利爲什麼會變得殘忍、戾氣、陰沉,爲什麼在時機不成熟的情形下想殺入中原。
如今我知道了。
是我讓那個善良的頡利變得如此的冷酷無情。
是我讓那個純真的頡利變得想隻手遮天、以武力雄霸天下。
孽緣麼?老天爲什麼安排我救頡利一命,令他這般‘以身相許’?
若時光能夠倒流,我還會不會出手相救?
我想,依我的心我還是會的。那是一種不由自主就想出手相幫的‘助人爲樂’,裡面不含任何男女情愛啊。
“叔叔當初讓我選王妃,我看了所有人的名單,唯哲珠名中有一‘珠’字,因此我才選的她。”
‘珠’,呵呵……第一次,素來引以爲自豪的名字令我生起絲絲罪惡,如果歷史可以重來,我希望我的名字不喚‘明珠’。念及此,我平靜的看着頡利,“這對哲珠不公平。”
“我敬重她,足夠了。”
敬重?這個時代,一個女子能夠得到丈夫的敬重想必就十分滿足了吧。“或許,她要的是你的愛而不是敬重。”
“王庭之中,哪能有愛?”
心一頓。我怔怔的看着頡利,是啊,無論是王庭還是皇宮,愛都顯得極是蒼白,即是奢侈品亦是災難的起源。
依舊蹲到我面前,再度握着我的手,頡利柔聲說道:“可你,就不一樣了。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問過我有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你曾經說你愛着李世民,甚至想將自己的命都給他。如果我告訴你,我對你的愛一如你對李世民的愛,你信不信?”
眼見頡利的決然之神,我輕聲說道:“一個人的心很小,小得只能住一個人。我心中已住了人,再也沒人能夠擠進來。”
略怔忡之後,頡利猛地明白,他激動的站了起來,大手指着雁門關的方向,“那李世民呢?你能肯定李世民的心也會很小,也會只住着你一個人嗎?他以後會有三妻四妾,他的心中會擠進去許多許多的人,依你的脾性你忍受得了嗎?”
我垂下清眸,不讓頡利看懂我眸中的慌亂。
再度蹲到我面前,頡利擡眼看着我說道:“而我就不一樣了。我的心可以只住你一人,就算我身邊有再多的女人,但我只寵你一個人。”說話間,他伸手從懷中掏出牡丹玉佩,遞到我面前,眼睛似水般的清澈,蕩着柔情,聲音低喃若春風,“如果我告訴你,在多少個我撐不下去的日子裡,是這玉佩給了我信心和勇氣。如果我告訴你,在多少個我求生不得的絕境裡,是這玉佩給了我無盡的希望……觀音婢,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寵你的機會,我們有這塊玉佩不是嗎?我們會有機會的不是嗎?”
呵呵……玉佩玉佩,多可笑,若今日我能夠逃出生天,以後定不會將自己的東西胡亂送人。直視着他期待的眼神,我下面的話將他所有的期待化爲粉末,“如果我告訴你,這個玉佩是李世民送給我的見面禮。你信不信?”
“你說什麼?”不可置信的低喃一聲,頡利呆呆的看了眼玉佩,又呆呆的看着我,似要得到證實般的問道:“這玉佩是李世民送給你的?”
我點頭,解釋,“爲了這件事,他一直怨着我,時不時的就逼我從你這裡將他送予我的東西要回來。可是……頡利是一個善良的人,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是一個失了母親、父親的孤兒,是一個讓人心疼的人,是一個需要人鼓勵的人……我心疼這個必須被人疼着的人,是以一次次我忍住了想要從你這裡要回玉佩的想法。可萬不想卻給了你思念我的理由和藉口。”
一切,都是我的錯!
馬車中靜極,就似那暴風雨要來臨前的靜。
突地,伴隨着頡利的一聲大叫,他手中的玉佩砸到矮几的茶盅上,一聲裂響,玉佩應聲而碎,濺開一地的狼藉。
一地的碎片若刺般紮在我的心頭,那折射的碎光令人一陣陣的發暈。我凝視着那一地的碎片,終是緩緩的蹲下,一一的拾起它們。
每拾一片,似乎就看到幼時頡利在我身邊笑得開懷的樣子,那個烙在我腦中的藍天、少年、羊羣、以葉爲哨的美景交錯重複的出現在我腦中,鋪天蓋地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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