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章 秦樓月10
大業十年(614年)。
長安。
車水馬龍、人頭攢動,花月春風、何等繁盛之景。
無論高句麗征戰結果如何,中原大地上仍舊是一派祥和,一襲男裝的我隨在武林盟主的身邊,逛在元霄節的花燈會上。
六街三市、家家戶戶、結綵懸燈,一一走過再也熟悉不過的李府、長孫老宅、越王府……往事一點一滴映入我腦海……
“觀音婢,是不是想回家看看?”
我看了眼長孫老宅的方向,那裡紅燈高懸,大紅的喜字還粘在門上。我知道,二哥在年前成婚了,娶的是我舅舅的女兒高小凡。
好在,他們二人算不上近親。
在這個親人團圓的日子裡,想到舅舅已從嶺南歸來,我卻只能思之不見……心中莫名的涌起一股淡淡的悲哀。
“聽聞高大人、高夫人今年在女婿家過年,現在還在長孫府中,你……”
知道單雄信的意思是要我見見舅舅、舅娘他們。可如果見了,李世民肯定會聞風而來,我還沒有勇氣面對他,也還沒有想好再如何面對他……想到這裡,我撇脣一笑,“算了。”
單雄信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站定,雙臂環胸,“觀音婢,你知不知道我對你很是好奇。”
“哦?”
“你似乎在逃避着什麼?”
眼前人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我心中有什麼想法只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只是萬不想他心細如此。我訕然笑道:“逃避?我現在不正在逃避那羣要置我於死地的刺客麼?要想活命,只好賴在武林盟主的身邊嘍。”
露出淡淡的笑,單雄信只是搖頭,“觀音婢,怎麼也對我說起謊來。”
心事被他看穿,我扭過頭,看向遠處的花燈。
他再度步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說道:“我很好奇,如果在這條街上,碰到了李世民,你會如何?”
心中吃了一驚。我快速的睃了眼四周,並沒有發現那個只要一出現你就不得不關注的身影。
“聽聞,他爲了尋你,已將整個太原翻了過來,如今太原人人自危。”
這是他的劣性根,而且事關我,一點不足爲奇……苦笑一聲,我低下頭,仍舊沒有作聲。
“觀音婢,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在逃避的……是他!”
霍地擡頭,看着單雄信不悲不喜的眼神,我笑問道:“爲什麼這麼說?”
“李世民的武功修爲不在我之下,若說你真真是在尋求保護,有他保護你,你會更安心纔是。如果說到探聽消息……唐國公雖然僻居太原一隅這麼多年,但不管哪一次打仗,他可是常勝將軍,是以我估計,李府的探子只怕不下我二賢莊的探子,他們一樣能夠很快的將你要打聽的消息探聽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你卻不爲所動。”
“我不是不想連累李家麼。”
“你同樣也不想連累我二賢莊。”
“你是怨我連累你了嗎?”
“你明明知道,我從來沒有說你‘連累’我的話。”輕嘆一聲,他伸出手摁住我的肩,“觀音婢,你之所以逃避李世民,是因爲……因爲……你不喜歡他,是嗎?”
怎麼可能不喜歡?
在他一步步的霸道蠶食之下,在他一次次的左哄右騙之中,在他一次次出手救我之機……他給了我兩世所不一樣的感受。
若只說喜歡,似乎還不夠。
只是如今,心結未解,我很失落、也很迷茫而已!
“觀音婢,是不是……你對這段婚事很是排斥?”
若說初時排斥,可後來我卻是心甘情願的嫁給他的。心潮起伏間,我笑看着單雄信,“排不排斥、喜不喜歡對於阿信而言,很重要嗎?”
定定的看着我,單雄信悠悠說道:“我只是不希望在我和他決鬥的時候令你左右爲難。”
一個是喜歡的人,一個是救命恩人……如果他們真相逢在這條路上,現在就拼了起來,說句實在話,我肯定會爲難。
“阿信,過去的都過去了,再說當年……那個時候,我也在現場,真的是誤會。你……能不能夠放下?”雖然這個機率渺茫,但我仍試圖以私心化解他和李世民的矛盾,是以我繼續說道:“阿信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英雄,當知道放下方得解脫的道理。”
“那麼,這段時日,你鬱結眉頭的又是什麼呢?有什麼是你放不下的呢?”
不答反問,言詞雖利,卻帶着別樣的關心,這份關心一如杜如晦的眼神。
我猛地明白我的心事爲何逃不出他的眼,因爲他的心和眼都用在了我的身上,這……可不是好事。
看向遠處那個牡丹花樣的花燈,我輕聲說道:“阿信,我不但喜歡着他,而且還……愛着他。他爲我做過許多許多事情,即便我是塊石頭,也會被他捂化。我如今排斥着他是因爲……因爲我們之間出了點狀況……”
身邊很靜很靜,靜得我以爲只有我一人沉浸在這夜色中。許久,耳邊傳來一聲輕嘆,只聽單雄信說道:“原來,你也是個放不下的人。勸人容易做人難……你若都無法放下,又何苦來勸我放下?”
是啊。我有什麼資格勸人家放下?人家是三條人命、十年仇恨,而我的不過是一夜情!
“既然我們都不是想放下的人……那就只好見招拆招了。走啊,我們看燈去。”單雄信語畢,一把拉了我的手,往前面人頭攢動的地方走去。
一簇簇、一圍圍,到處是觀燈賞花的人羣,也有即興表演的場子,我和單雄信二人的不鬱很快被人們的歡聲笑語驅散。
手捧着一堆煙火,來到一個踢蹴鞠的場子,這裡圍觀的人最多、最是熱鬧。
無論男女,皆可上場比試。只需將那蹴鞠用腳踢進那指定的彩門即可,若連中十枚,即可得彩頭紋銀四十兩。
見我感興趣。單雄信將外袍前擺一撩紮在腰間,步進圍場。
本就生得高大威猛,再加上那一頭如血的紅髮,單雄信的出場自是惹得圍觀的人議論紛紛,有的猜測他是武林盟主單雄信,有的說他是外番來的番子,各種說詞應有盡有。
不理會周圍的議論之詞,單雄信只是招手,示意那捧蹴鞠的小夥子將蹴鞠傳給他。
小夥子身邊放着一個竹籃,滿滿一籃蹴鞠,約摸十數個。見單雄信準備好了,小夥子利索的將蹴鞠扔向單雄信。
只見單雄信擡起右腿,靈巧的接住蹴鞠,輕輕一蹦,蹴鞠藉着力道,輕鬆落入彩門。
“好!”圍觀的人羣紛紛拍手稱讚。
緊接着,小夥子又從竹籃中拿出一個蹴鞠,再度扔向單雄信。
只見單雄信用肩膀接住,輕輕扭動身軀,那蹴鞠就像聽他的指揮般的,又輕鬆落入彩門。
圍觀的人羣再度稱‘好’,場面熱烈起來。
知道碰到了高手,那扔蹴鞠的小夥子不再遲疑。快速的抓起竹籃中的蹴鞠一一扔向單雄信。
只見單雄信或用背、或用眉心、或用鼻、或用腿、或用手拐一一將那些蹴鞠踢進彩門,沒有落下一個。
種種姿勢,有一種陽剛的舞蹈之美。
圍觀的人羣沸騰了,直是手舞足蹈、齊聲喝彩。直惹得其它地方看花燈的人都圍了上來,見單雄信蹴鞠功夫之高,一時間亦拍手稱奇起來。
一直將單雄信看作是舉手投足都可毀山填海的大丈夫,肯定不屑於這些小玩意。沒想到這些小玩意他也熱衷得很,一時間我亦是興奮的鼓着掌。
“觀音婢,你玩得有些樂不思蜀啊。”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在我耳邊。我吃了一驚,看向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身邊的一襲白袍的人,微睇綿藐、皎如秋月,就算他想用白袍遮掩他那一身風華,但這襲白袍穿在他的身上,怎麼低調也顯得華貴。
見我震驚的看着他,他對我眨了眨眼睛,頗是無辜的神情看着我說道:“觀音婢,你好像不是被劫的新娘子,更像是出逃的新娘子。”
見我仍舊在震驚中,羅成又道:“你知不知道,我們瓦崗差點就被李家二郎踢平了?”
他找到瓦崗了?他是如何將我被劫和瓦崗聯想在一處的?
看着羅成那唯恐天下不亂的神情,多有揶揄的成分……我摸了摸鼻子,訕訕說道:“你現在不是很好麼?”
“裴三被趙王的錘子打得起不了牀了,唉……可憐的小三子,錘子遇錘子,終於認了輸。”
看着羅成臉上千變萬化的神情,看着他無比幽怨的臉,知道他口中的裴三是指隋唐第三條好漢裴元慶,我‘卟哧’一笑,“他……二郎爲何偏找你瓦崗?他就這般肯定我在瓦崗?”
“還不是阿信?”說着話,羅成幽怨的睨了場地中玩興正濃的單雄信一眼,這才說道:“阿信將我給他的解毒藥丸丟在你和李家二郎的洞房了,能不讓李家二郎看出破綻?”
羅成的解毒藥丸我曾經用過……難怪李世民這般快就找到了瓦崗?看着羅成,我沒有作聲。
“主公已下詔書,命阿信回瓦崗。”
李密命單雄信回瓦崗……“啊”的一聲,我臉上露出十分遺憾的神情,這樣說來,我不能再‘賴’在單雄信的身邊了?
羅成震驚的看着我,“你這是什麼神情?你還真是樂不思蜀啊?”接着,他看了看我四周,又用無比可憐的語調說道:“好歹給瓦崗留點面子,別人我們不怕,那個李家二郎和趙王,我們……唉,真打不過啊。再說,這麼多反王,總不能讓我們瓦崗先散了夥吧?好歹我們是牽頭的……”
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的看着羅成。只聽他又嘆聲說道:“李家二郎限我們兩個月內交出你,要不然,他真就要踏平瓦崗了。”
踏平瓦崗?!
真狂……也夠笨。
人說兔子被逼急了還要咬人呢,他這般逼李密,如果我真落在李密的手上,指不定李密要如何挾着我呢。
正在我思索的功夫,前方卻是起了騷亂,緊接着卻見秦瓊和程咬金跑了過來,乍見我和羅成一處,他們二人同時吃了一驚,緊接着,他們二人一個拽了羅成,一個拽了我,直往城門口的方向奔去。
早看出變數,‘誒’了一聲,單雄信將最後一個蹴鞠踏入彩門後,靈巧的飛出場地,一下子攔在我們面前,緊盯着秦瓊、羅成、程咬金等人問道:“你們做什麼?”
秦瓊急道:“阿信,快跑。老程殺了宇文化及的大公子。”
殺了人了?而且還是當朝宰相的兒子!
知道不能耽擱,單雄信大掌一擺,隱身在暗處的青龍、朱雀等人躍出墊後,而他卻是一把拽了我,和秦瓊等人如飛而去。
一路雞飛狗跳,鑼鼓喧天。我們身後傳來陣陣‘抓住他們,不要讓那幫賊人跑了……快閉城門’的話。
好不容易跑到城門口,那守城的兵頭見後面有官府的人敲鑼打鼓的喊着‘閉城門’的話,急忙揮旗示意士兵關閉城門。
眼見着城門要閉上。程咬金哪裡肯依。一柄宣花斧若飛輪般轉出,只聽‘轟隆’一聲,城門被宣花斧劈得粉碎,趁着這空檔,我們一行五人奔出了城門。
一陣猛跑之下,將那些追我們的官兵遠遠的拋到了身後,一衆人才停下腳步,只聽單雄信問道:“老程,你爲什麼殺宇文化及的大公子?”
“那個花花腸子,衆目睽睽之下當街調戲一個女孩兒,我看不過眼,殺了他。”
果然是個混世魔王,只因看不順眼就殺人……只是那個宇文家的大公子,當街做出豬狗不如的事來,也是死有餘辜。
“倒是你,阿信,你怎麼做出這麼不地道的事?居然劫人家的新娘?起先那李家二郎說我們瓦崗的人劫了觀音婢,我們還喊冤。後來那李家二郎拿出羅成老弟的解毒藥丸,我們不得不懷疑到你,你可是擁有解毒藥丸的第二人。”
程咬金語畢,秦瓊繼續說道:“主公知道你手上有解毒藥丸,他將這事告訴了二郎,二郎想起十年前之約,是以……”
後面的話未盡,單雄信撇嘴嘰笑截住說道:“就算是我劫的又如何?我的私事,不會牽涉到瓦崗。”
“還不會牽涉?”羅成驚叫着,跳到單雄信的面前,將方纔與我說的李世民要瓦崗二個月內交出人否則就踏平瓦崗的事又說了一遍。
單雄信聽得眉頭倒立起來,“奇怪了,他沒在瓦崗找到人,照理說應該去二賢莊纔是,哪有找瓦崗要人的道理?”
“我們這是被你連累了,這叫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知道不?”
聽着羅成痛徹心扉的語調,單雄信怒道:“哼,踏平瓦崗?我這就聯絡着二賢莊的人去踏平了他的太原。”
羅成瞪大他那若秋水含煙的眼,幽幽說道:“你以爲,世上還有二賢莊?”
單雄信臉上不自覺的抽搐了兩下,“什麼意思?”
秦瓊長嘆一聲,拍了拍單雄信的肩,“三天前,我們接到消息,你的二賢莊已被李家二郎履爲平地……”
後面的話,我再沒聽進去半分,只是悶哼一聲,有些頭疼的將手捂着額頭,種種誤會未澄清之下,萬不想李世民發起狠來居然如此……我終究是連累二賢莊了。
‘轟隆’一聲,將我的思緒驚醒。只見道旁的一塊青石被單雄信的掌風擊得粉碎,他恨恨說道:“李世民,兄嫂之仇、滅莊之恨……不共戴天!”
“主公已發下詔書,令你回瓦崗。”
“回瓦嵐作甚?我去太原,找李世民報仇。”
苦笑連連,秦瓊一把拉住單雄信,“你是要置我們瓦崗於不義麼?”
臉露詫異,單雄信不明白的看着秦瓊。只聽秦瓊又道:“不說我們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只說如今,你是主公的臣子,主公有令,你哪有不歸的道理?”
程咬金亦是上前說道:“是啊,阿信。我老程一介粗人都知道‘君要臣死,不死非忠;父要子亡,不亡非孝’的道理,你可是忠義雙全的武林盟主,既然投到瓦崗門下,當以主公的命令是從,就算你不給主公面子,也得給我們這幫願意和你同生共死的兄弟們一個面子。一切,等回了瓦崗再說,看魏公如何發落。”
羅成則有些唯恐天下不亂的笑道:“再說如今,你的二賢莊毀了,我們又怎麼能對你不管不顧?若那李家二郎真要爲難你,我們兄弟自是站在你這一邊支持你。”
“好兄弟。”單雄信一一拍過羅成、秦瓊、程咬金的肩,恨恨說道:“我只是不想連累瓦崗。”
“不想連累也連累了。”羅成無奈的聳聳肩,似笑非笑的又道:“如今若真只讓你一人去對付李家二郎,那其他反王、江湖又會如何看我們?我們不都成了見死不救的小人?再往後,誰還敢入我瓦崗除奸扶弱?再說,主公命我們出寨尋你,若尋不到,我們也是一個辦事不力的罪。”
這番說詞之下,權衡利弊,一來爲了讓秦瓊、羅成等人好回瓦崗交差,二來不想讓天下人笑話瓦崗遇事連一個兄弟都護不了,單雄信決定,“好,我和你們回瓦崗。”語畢,他看向我,“10年了,我和他,是到了該了結的時候了。”
我知道,有一場大戰在瓦崗即將發生,我期望能夠用我微薄之力化解他們二人這根本化解不了的仇恨。再說秦瓊他們此番出來本就是尋我,我知道我若不同他們去瓦崗,他們也不會強迫,只是這樣的話,會令他們爲難……是以堅定說道:“我同你們去瓦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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