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一點的時候,我和楊曲走出了二四巷,而趙牧送給我的那輛車,就停在附近一塊不收費的空地上。在臨上車之前,我終於拉住了楊曲問道:“你事先有沒有問過……?”
我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楊曲更加疑惑了,她問道:“問什麼?”
“你爸有沒有跟來?”
楊曲一臉鬱悶的表情看着我,然後反問道:“你覺得呢?”
“我要能知道,幹嘛還要問你?”
“你放心吧,他不會來的,他是個比我媽還要忙的人……而且……唉!不說了,你明白的。”
“我明白什麼,你把話給說清楚了。”
楊曲這次盯着我看了許久,纔回道:“你是他們之間的一個禁忌……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接受那段過去的。”
不知道爲什麼,楊曲的這個答覆讓我心中莫名感到不舒服,我感覺到很多事情並不是表面看到的那麼簡單,也不是現在所呈現出的這麼平和的狀態。我甚至不知道,楊瑾在那個男人面前到底處於什麼地位。而這些年來,又有沒有因爲這些而受了罪。
好似看出了我的疑慮,楊曲又說道:“其實我爸媽感情還是挺不錯的,不過平常的生活中,倆人也很難碰上面,基本上都是各忙各的。”
“你爸是做什麼的?”
“我們見面都快半年了,你一直都沒有問,爲什麼現在問了……好奇怪啊!”
“就是突然想問了。”
“行吧,那我告訴你……他不是做生意的,是從政的……應該算咱外公帶出來的弟子吧……我也不知道弟子這個詞是不是合適,大概意思你應該懂的。”
我點了點頭,有點失落的回道:“我懂……反正比江繼友要靠譜多了。”
說完這句,我忽然便不想再說話了,只是拿出車鑰匙,示意楊曲上車。楊曲拽住了我的手臂,表情很真切的安慰道:“哥,你別難過了……好多事情都是他們上一輩遺留的,和我們其實沒有多少關係……我們兄妹能在一起就夠了呀……最起碼我有了你以後,就再也沒有覺得孤獨過,而且和你鬥嘴好開心!”
我白了她一眼回道:“真不知道你哪兒來的這種親近感?!”
“因爲我們是兄妹啊……就算你真的特別討厭我,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看着楊曲那理直氣壯的樣子,我一肚子的話又給憋了回去,最後拍了拍她的肩說道:“不討厭你,上車吧。”
……
去往機場的一路上,楊曲的嘴一直沒有閒下來過。她說,陪我在南京過完年,就回深圳,然後走一圈親戚,再拜訪幾個朋友,肯定會收到很多名貴的東西。她要我幫她銷贓,我四她六,然後我們攜手走上小康生活。
我笑她無知,我一個堂堂的大老闆,怎麼會稀罕她那幾個賣包、賣首飾的錢。
可在說了這麼有優越感的話後,路上還是找了個加油站,然後騙楊曲把車子加滿了油。我算了算,這一箱油,只要不跑長途,夠跑過年期間了。
大約兩點的時候,我和楊曲來到了南京的祿口機場。之後,我們又去了航站樓的出站口,我老老實實的等待着,她卻閒不住,來來回回去裡面買了好些吃的東西。
而這就是少女的天性,也讓我感覺等待的時間不那麼無聊了,因爲她吃的東西一直都很大方的分享給了我。甚至是自己咬過的!
恐怕也就真的只有親兄妹才能這麼幹吧!……而我,也該放下心中的芥蒂了,就像她說的那樣,上一輩的恩怨是他們的,我們在一起投緣就好。
此時的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身邊有這麼一個親人是多麼的珍貴。上天待我也不薄,因爲在奶奶離開後,又有楊曲填補了我心靈上的空缺……有時候,我甚至也會想:如果她妹妹的身份沒有那一點點的瑕疵該有多好!
又覺得,自己不該這麼貪得無厭,所以時至今日,面對楊曲時,我心中多少都還有那麼一點點的矛盾。
……
這麼分神想了片刻之後,楊瑾終於從出站口走了出來。她並沒有帶很多的行李,只有一個很小的手提包,而走在人羣中的她,很容易就被區分出來,她的身上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質,這會給人一些距離感……至少,在我和她爲數不多的幾次見面中,我沒有見她笑過。
可是我又模模糊糊的記得,很多年前,她給我背上書包的時候,總會笑一笑,然後叮囑我不要淘氣。但這種改變的背後到底隱藏了些什麼,實在是讓人琢磨不透。
楊瑾來到了我和楊曲的面前,我習慣性的和她保持了一些距離,可是她卻開口向我問道:“今天不忙嗎?……你能來接機我挺意外的!”
楊曲似乎很想改善我和楊瑾的關係,她睜眼就說起了瞎話:“忙!哥他實在是太忙了,自從回南京後就一直沒有閒下來過,可知道今天你要來,就把所有的事情都給推掉了。”
我接過楊曲的話,說道:“我是挺忙的,忙着和喬野喝酒、忙着約朋友打牌,哦,對了,還抽空被老金給臭罵了一頓……”
“你能不能不挑這些不務正業的說?……你……你前些天不還找金秋姐一起聊工作的事情了嗎?”
楊曲說完這些,不停的衝我擠着眼睛,可我偏偏回道:“那也沒有你說的那麼忙,你能不能有點實事求是的精神?”
楊曲被我這麼拆了臺,便因爲很沒面子而數落了我幾句。但我並沒有放在心上,轉而向楊瑾問道:“我現在是要把你送到酒店嗎?”
楊瑾擺了擺手,示意我等等,然後她便從自己的手提包裡拿出了手機,找到一個號碼撥了出去。電話很快便被接通,她終於帶着笑容,對電話那頭的人說道:“老金,我是楊瑾……你今天晚上帶着素梅和金秋到江橋那裡吃飯吧……我人已經到南京了,今天親自下廚給你們做一桌好菜。”
我這才知道楊瑾這個電話是打給老金的,但卻不知道電話那頭的老金說了什麼。只聽見楊瑾又說道:“你先別忙着拒絕嘛……我在金陵飯店那邊還存了一瓶81年的茅臺酒,待會兒我讓江橋去取出來,你倆好好喝點,讓他給你陪個不是……”
就這麼聊了幾句之後,楊瑾結束了和老金的通話,然後對我說道:“走吧,去金陵飯店,然後再一起去鬱金香路的菜市場買些菜……就是不知道那個老菜市場還在不在了?”
我的心中頓時便因爲楊瑾的這個決定而產生了一種不太能用言語表達出來的感覺……我談不上高興,也談不上難過……就是覺得,眼前的這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
不要忘了,我曾經也和楊瑾在一起生活了八年,她在那個老菜市場裡買了八年的菜。而過年的時候最開心,因爲她會帶着我去買很多平時吃不上的菜。
我終於對她說道:“那個老菜市場還在,不過在我上高中的時候擴建過一次,但王嬸和她老公還在裡面賣豬肉……”
楊瑾面露回憶之色,然後對我說道:“我記得王嬸家有個和你差不多大的男孩……現在怎麼樣了?”
“挺好的,當了三年兵回來後,又自己考了公務員,現在在統計局工作。”
楊瑾似乎對這些家長理短很有興趣,她一邊領着我和楊曲往外面走,一邊又向我問道:“那孩子是叫羅楊吧?”
“嗯。”
“結婚了嗎?”
“結了,孩子已經兩歲多了。”
楊瑾看了看我,以開玩笑的口吻對我說道:“那你也真該加加油了!”
……
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我載着楊瑾和楊曲回到了鬱金香路,我將車停在了老巷子被拆後仍保留着的那塊空地上。
這是楊瑾第一次以公開的身份出現在這裡,所以少不了被以前的街坊鄰居們一番盤問。其中,不乏一些爲我和奶奶打抱不平而將話說的特別難聽的,但是楊瑾都很誠懇的接受了他們的批評。並向他們表達了自己的謝意,感謝他們這些年來或多或少的照顧了我。
而人性還是那麼的現實,當即就有老街坊請求楊瑾在即將投入運營的“鬱金香酒店”裡給自己的孩子安排一份工作,楊瑾都允下了……但我卻不知道,她做這些是不是都出於對我的愧疚。
其實,我倒是挺想告訴她,羣衆裡面壞人多……當時老巷子拆遷時,不少街坊鄰居恨不能將我挫骨揚灰,誰還會念及我曾經活得像個孤兒。
之所以不說,是因爲我骨子裡還相信鬱金香路的精神,而人性裡除了有現實的一面,也有善良的存在,因爲我確實受過他們的恩惠,或多或少罷了!
……
這個夜晚,羅素梅和楊瑾一起爲我們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而我和老金也在桌子上冰釋前嫌……他沒有再提及我和金秋的婚事。我知道,這都是楊瑾的本事,她恐怕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穩住老金的人了。
不過,那瓶81年的茅臺酒老金卻沒有捨得喝,畢竟這是價值不菲的收藏品,而楊瑾也很慷慨的將這瓶酒送給了老金作爲新年的禮物。
作爲回報,羅素梅也給我和楊曲各封了一個很大的紅包,足夠我明年一年開車的油錢。
氣氛從來都沒有如此和諧過,我甚至錯誤的覺得,我已經和金秋結了婚,兩家人也變成了一家人。總之,就是開心……
晚飯過後,我和金秋在二四巷裡散步,而這個夜晚最美妙的地方就在於不斷有煙花渲染着原本很單調的天空。
走出巷口,視線開闊之後,才發現整個南京城都變成了一片彩色的海洋,過節的氣氛空前的濃厚。我忍不住停下腳步從口袋裡掏出煙盒,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後,又遞了一根給金秋。
她衝我擺了擺手,然後回道:“ 這次我真的戒菸了。”
“怎麼突然戒了?”
金秋露出了一些釋懷後纔會有的笑容,對我說道:“不想活在過去的陰影中,我覺得自己已經走出來了。”
我由衷的回道““那真的挺爲你感到開心的。”
這時,一陣風將我們的頭髮都吹亂,金秋將亂髮別在耳後,又迎着攜帶過年氣味的風向我問道:“那你呢?……是不是也完全走出來了?”
“嗯,但是煙我還得抽……我覺得無關生活好壞,男人都比女人更需要煙。”
金秋不屑的看着我笑了笑。忽然,她的表情又變得極其認真,她輕聲對我說道:“江橋,放下過去,原諒你的母親吧……不管以前她做的有多不好,但現在她是個合格的母親……而人應該往前看,不是嗎?……這些可是你一直喜歡掛在嘴邊說的話。”
我沉默不語,因爲心中還沒有找到足夠的動力去原諒她這二十年的拋棄……況且,我真正在意的並不是拋棄本身,而是拋棄後帶來的惡果……比如奶奶的這一生,比如趙牧、趙楚!
片刻之後,金秋又對我說道:“有件事情,我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告訴你……其實,二四巷的老房子不是我找到的,而是你媽媽……你千萬不要小看買下這個房子的難度。這些日子,是你媽媽動用了很多的關係,才讓房子原來的主人有機會到國外開一場最高水平的畫展,而且還給那個畫家在國外買了一套小別墅,並補貼了50萬的現金,這才換到了這套老房子的產權……只因爲,這恐怕是整個南京最像老屋子的屋子,而這樣,你就不會太失落了!……她是愛你的,也一直在盡力補償着……如果真的對你這個兒子這麼漠視,她爲什麼還要費盡心機的做出這些?她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樣,置身事外的將你撇得遠遠的。”
這次,我在風中矗立了很久纔回道:“我可以原諒她……但是我必須要知道她當年離開的苦衷,否則這二十年來所發生的一切就像刺,在我心中,讓我感到疼痛難忍!”
金秋搖了搖頭,回道:“每個人心中都有秘密,而這些秘密之所以不願意說出來,是因爲它是心中不能痊癒的疤,你又何必逼着她將那些陳年往事再血淋淋的撕開一次,然後呈現在你的面前呢?”
“就算是血淋淋,我也想知道……除非,沒有這段陳年往事!”
我的堅決讓金秋沒有再勸下去,她只是點了點頭回道:“那你就等等吧……也許,有那麼一天她會說的……就像我一樣,最瞭解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憋在心裡有多麼的難受!之所以現在不說,是因爲還沒有等到一個最合適的時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