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裡,我和肖艾拎着水果來到秦苗所住的那個樓層,今天陪伴着她的只有她的丈夫喬野。聽說,喬野在這幾天裡一直沒有離去,就在秦苗的身邊做着很多瑣碎的事情,而這些是他從來都不會對秦苗做的,雖然現在看來已經有那麼一點爲時尚晚,但對秦苗來說也是一種安慰。
喬野看見來了朋友,便將一直遮得很嚴的窗簾拉開了一些,那掛在西邊的斜陽,便將它的餘暉輕輕抖落在了房間裡,而房間裡那些佈置的很考究的裝飾物,讓人一點也感覺不到這是一間病房,而是一間非常高檔的酒店客房,可站在這裡的人心情都是沉痛的。
我將水果放在了茶几上,然後牽着肖艾的手來到了秦苗的身邊,她卻只是看着不遠處一隻魚缸失了神,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魚缸裡一隻大魚正帶着一隻紅色的小魚,輕巧的在石頭之間游來游去。
我知道,秦苗在想她的孩子。
我走了幾步,站在她和魚缸的中間,她終於看着我,眼神中盡是不滿,但卻沒有開口說話,她又躺了下去,側身哭泣着。
喬野站在窗戶口,一陣突然吹來的晚風,吹亂了他的頭髮,讓他看上去非常難過,可就在不久前,他和秦苗這對歡喜冤家還因爲買那輛保時捷918而吵吵鬧鬧過,他們也不是真的吵,就像是在過家家。
此刻,一切就像風,吹來了,也走了,只留下一點夜晚來臨前的味道。
……
肖艾留在病房裡,我和喬野站在過道盡頭的飄窗旁,相繼點上了一支菸,我擡起手吸了一口之後,向他問道:“以後有什麼打算?”
喬野將煙放進口中,卻沒有吸,他看上去很亂,許久之後,才猛吸了一口,回道:“等秦苗康復出院了,我就回集團上班。”
我在心中一陣哀嘆,我爲這種早知現在何必當初的選擇而感到難過。其實,他和秦苗之間,只要做對了一個選擇,也不至於會是現在這種局面。
喬野背過了自己的身體,他靠在窗欄上,將一支菸快要吸完時,又低沉着聲音向我問道:“江橋,是不是這些年,我真的做錯了……如果要以這樣的代價才能換回醒悟,是不是也太大了?”
我保持着剛剛的姿勢,放眼向這個城市最遠的地方看去,那裡有無數的燈火在閃爍,彷彿能照出人心中最隱秘的地方。我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終於回道:“你這些年最可悲的事情就是,你已經在生活的習慣裡愛上了秦苗,可是你自己卻不自知……直到她這樣,你才醒悟,可是所有人都覺得已經太遲了,因爲秦苗現在所承受的傷害是不可逆的。”
喬野黯然的低下了頭,他閉上眼睛一聲長嘆,然後將手中的煙按滅在了身邊花盆的泥土裡,他沒有再說話,我也沒有將話題繼續展開,只是與他一起沉默着。
雖然,我之前的話有些難聽,但也不是存心想刺激喬野,我只是希望他能清醒一點。這個時候,他也必須清醒,因爲他的身上不僅有照顧秦苗的擔子,還將從秦苗的手上接過管理一個集團的責任,他沒有資格再像從前那樣任性的活着了。
一陣陣風,吹散了我們的情緒,我以爲喬野不會再說話,他卻低聲又說道:“我認識秦苗不多不少,也快15年了。沒有結婚之前,我很討厭她一副總是高高在上的樣子,好像全世界都得圍着她轉。她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她爸是個當官的嘛,不就她自己長得比一般女人漂亮嘛,我一度覺得她就是爲了優越感活着的……後來,我們就結婚了,我什麼事情都想壓着她一頭,不願意慣着她、寵着她,可是她並沒有和我計較這些,她會記住我的生日,給我辦生日派對,送我各種各樣的生日禮物。我一直以爲她是在討好我,實際上她只是不想將這個家弄散了……”
喬野的聲音已經哽咽:“我現在想起這些真的很難過,可是現在難過又有什麼用?……我們的孩子都沒了!”
聽喬野說完這些話,我也轉過身體,與他肩並肩站着,傷神了好一會兒之後,才向他問道:“你爸媽關於孩子的事情,現在表態了嗎?”
喬野點了點頭,然後回道:“秦苗現在連做試管嬰兒的條件都不具備,他們的想法是,讓我去國外,找個素質比較高的留學生生個孩子,然後帶回來……所以這在他們眼裡,還是一件可以用錢解決的事情……其實,我能想象的到,如果不是因爲秦苗的爸爸位高權重,讓他們忌憚,他們肯定會讓我和秦苗離婚……他們的世界太現實了!”
“那你自己是怎麼想的?”
喬野悶頭又吸了一口煙,眯着眼睛回道:“我哪兒也不去,也不想借誰的肚子去生孩子,我只想留在南京陪她渡過難關。”
我看着喬野,第一次在這個男人身上看到了蛻變,而災難的確會促進一個人成長。可是我不懂,爲什麼人的成長不是自然而然的,卻要付出這麼慘痛的代價?
我用手抹掉了窗臺上的灰塵,然後看着喬野,又問道:“你自己對孩子有渴望嗎?”
“當然有,可我最怕的是我的孩子,變成另一個喬野,那還不如不要!”
喬野的話讓我再次想起了已經遠走他鄉的蘇菡,如果她的孩子最終被帶回喬家,那不就是喬野口中的另一個喬野嗎?這一刻,我甚至也覺得喬家並不是這個孩子最好的歸宿,至少跟着蘇菡,他也已經可以做到衣食無憂,何必流進喬家這條波濤洶涌的大海里呢?
於是,我將那些想說的話,又咽回了肚子裡。
……
回到病房,秦苗的牀頭擺着一隻已經削好的蘋果,顯然是肖艾削給她的,但是她卻沒有吃,而肖艾也只能有些沉默的坐着。她看見我回來後,便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我知道她是想離開了……
我站在秦苗的身邊,嘗試和她說話,可是她就和丟了神一樣,一直閉着眼睛,也不知道她是累了,還是想用這種方式去逃避這個世界。
再待下去已經沒有太多的意義,我叮囑喬野照看好她後,便帶着肖艾離開了醫院,而迎接我們的是這座城市萬千的燈火和來來往往不知道要駛向哪裡的車輛。
我和肖艾並肩站着,我們看見一輛尼桑的貴士車停在路邊,然後裡面走出了一家老小,似乎是外婆抱着小外甥,奶奶跟在旁邊比外婆更加貼心,而小夫妻倆看着這樣的情景會心一笑,手挽手引着一家人向路對面的餐廳走去。
直到他們的身影被車流淹沒,我和肖艾纔對視了一眼,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種對生活的渴求。
是的,我和她一樣,我喜歡這樣的家庭生活。我覺得人生就該這樣,錢不需要太多,能夠滿足日常生活,有些富餘就好了。最重要的是,在一起生活的人,要在精神上像一家人。所以,我從來不會羨慕喬野家的家財萬貫,因爲我從來沒有從他的家庭裡看到一點家和的溫馨。
我更不懂,住在那棟窮極奢華堆砌出來的房子裡,他們真的會有幸福感嗎?會不會也在深夜的時候,憧憬着一家人可以一起旅遊,一路上說說笑笑,彼此照顧?
或許不會,因爲這樣的場景,對於喬野的家庭而言,已經遠遠比賺一百個億還要難。
擡頭仰望着沒有邊際的星空,我覺得,渺小的我們都瘋了,否則爲什麼會在價值觀上產生這麼大的差異呢?
我們是瘋了!不懂活着的意義,看不透死亡的奧秘!
……
燈光的交織中,肖艾忽然拉住了我的手,她領着我避開了冒着尾氣的汽車,來到一家賣體彩的路邊小店,她隨機要了兩張,一張她自己留着,一張給了我。
“江橋,如果我中了500萬,會分一半給你,你要中了,也會分一半給我嗎?”
我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彩票,然後很無所謂的回道:“雷劈中我10次,也不會中一次的,趕緊收起你的幻想吧。”
肖艾卻沒將我潑的冷水放在心上,她坐在彩票店門口的臺階上,單手託着下巴,用手機查找着過往的中獎號碼,然後嘴裡唸唸有詞,手指也在動着,彷彿要掐指算出這一期的中獎號碼。
我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然後摟住她的肩,用手托住她的下巴,讓她看着我,這才輕聲對她說道:“要是中了500萬,我就全給你,讓你買漂亮包包,性感的口紅……”
“我不要全部,你給我一半就好了,但我也不會買你說的那些……”
“那你留着這些錢幹嘛?”
“當然是先買一個房子了,然後再買一輛旅行車,你做司機,帶上我和我最心愛的吉他,還有奶奶,我們一起去全國各地旅遊,奶奶是不是都沒去過遠處?”
這時,我的心中好像有一陣暖流涌過,似乎在某個遙遠的年代,我曾經有過類似的感覺。那時候,江繼友是一個讓很多人都羨慕的司機,喜歡旅遊的楊瑾,也和他說過,要他買一輛普桑轎車,帶着我們一家人出去旅遊。那時候的楊瑾雖然已經生了我,我也已經開始記事,但她的身上還有那種文藝少女的情懷,她說:就算旅途再遙遠,只要有陽光的地方,一家人都會感到快樂。
可惜,那時候的我太小,不懂楊瑾話裡的意思,而江繼友更是個敏感又自卑的糊塗蛋,所以本該懂得的他,竟然也沒有懂!
在某種情緒的催動下,我將肖艾又摟緊了一些,她細膩白皙的皮膚就在我的嘴邊,我感覺到她的氣息像一陣芬芳,於是情緒就這麼到了,我想親吻她。
此時此刻,我喜歡她的一切。我漸漸靠近了她,肖艾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猛然一回頭,重重撞在了我的鼻樑骨上,我頓時一陣暈眩,然後眼淚直掉……
肖艾也懵了,她將手中的彩票放進了自己的手提包裡,又趕忙從裡面抽出一張紙巾,一邊替我擦掉鼻血,一邊向我問道:“江橋,你是不是最近上火了?”
我捂住鼻子,痛苦不堪的回道:“我要不是上火了,敢這麼色膽包天的對你嘛!”
肖艾哭笑不得的看着我,然後又摸了摸我的鼻子,隨後很同情的抱住了我,可是趴在她的胸口,我感覺自己又上火了,鼻血止都止不住!
可是她卻沒有察覺這些,還在搗鼓着剛剛買的彩票,彷彿她就是今晚人生最大的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