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精通中文的人本來就少,凱瑟琳和阿拉貝拉的母親一連招聘了好幾天,應者寥寥。
有時候本來有人預約好了面試,在約定時間卻又爽約,爽約就爽約吧,誰沒有急事呢,你爽約來個電話說一聲也算是起碼的禮貌了,但問題是這些人連個電話都不打,乾脆就不來了……這種事發生了不止一次,令母親很惱火。
她訂的招聘標準也有些高,首先排除了男性,其次,雖然沒有明確寫在招聘標準裡,但她其實不希望招聘本地女性,最好是來自歐美或者亞洲,原因還是她不希望女兒們受到本地人不良的影響。
挑三揀四之下,唯一合適的人選就是莉莉絲。
莉莉絲自稱是東歐人,長得年輕又漂亮,舉止並不輕浮,還周遊過很多國家,眼界開闊,說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連農場的亞洲生意夥伴都稱讚有加,按理說條件應該是很完美了,或者說太完美了,甚至當女兒們的家庭教師都有些屈才。
母親詳加問詢,莉莉絲說自己正在周遊世界,每到一個國家就在當地旅居一段時間,期間通過當家教賺取旅費和生活費,教授孩子外國語言的同時,自己也趁機學習本地語言,等攢夠了錢也玩得盡興之後,就出發前往另一個國家——這樣的生活狀態很令人羨慕。
母親只有兩個顧慮,一是擔心丈夫會不會起異心,不過這個問題主要是她作爲女性的競爭意識作祟,因爲丈夫在外面做生意難免碰到年輕漂亮的姑娘,要出軌早就出軌了,何必非要出軌家庭教師?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二是凱瑟琳似乎不太喜歡莉莉絲,她不清楚原因,問凱瑟琳爲什麼,凱瑟琳也說不出來。
她沒太在意,覺得凱瑟琳野慣了,不想受約束,找藉口拒絕家庭教師,因此她決定正式聘用莉莉絲,很多時候不能太慣着小孩子,就算凱瑟琳再怎麼不喜歡,最多也就幾個月的時間,稍微打下中文基礎就行了。
從第二天開始,莉莉絲就正式被聘用爲家庭教師,主要教授中文,以及講解東方的風土人情和風俗習慣。
母親對莉莉絲的教學質量不太放心,前幾節課都坐在一邊旁聽,不過她很快就發現莉莉絲教得非常好,課程內容由淺入深,講述的風土人情連她都聽得入了神,而且很有耐心,即使阿拉貝拉由於目盲而學得慢也沒有不耐煩。
凱瑟琳還是不太喜歡這位老師,學習起來倒是一反常態挺認真的,但拒絕和莉莉絲有更進一步的接觸,每天上完課就拉着妹妹上樓。
凱瑟琳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反正她一看見莉莉絲就有一種生理上的反感,毫無來由地不喜歡這個人,莉莉絲的身上有某種東西令她畏懼,是過於蒼白的皮膚?還是長長的指甲?抑或是鮮豔的紅脣?她嘗試着分析過,但依然想不明白。
“阿拉貝拉,你喜歡這個新來的老師麼?”
夜裡躺在牀上,她翻身對着鄰牀的妹妹問道。
阿拉貝拉在課堂上一向恭謹有禮,態度無可挑剔,凱瑟琳以爲妹妹應該會喜歡莉莉絲。
“不是很喜歡吧。”
阿拉貝拉也翻身對着她這邊。
“誒?爲什麼?”凱瑟琳一下子來了精神。
“嗯……她的聲音好像很空洞。”
“空洞?空洞是什麼意思?”
阿拉貝拉想了想,“就是說話沒有感情吧。”
“……”凱瑟琳不理解什麼是說話沒感情,因爲她對別人的說話聲不像阿拉貝拉那麼敏感,妹妹能從別人的說話聲裡聽出更多的東西。
“還有,她好像總是很餓。”阿拉貝拉補充道。
“很餓?”
凱瑟琳想了想,每次莉莉絲來上課,家裡的女僕都會準備茶點,但每次都幾乎原封未動,端上來的就怎麼端下去。如果莉莉絲很餓的話,爲什麼不吃點心呢?反正又不用花錢。
“嗯,有幾次我聽見她在咽口水,肚子也會叫喚,像是餓着肚子。”
“這樣啊……”
凱瑟琳不會懷疑妹妹聽錯了或者在開玩笑,是什麼能令一個餓肚子的人不去碰免費的點心呢?
難道……在減肥?
莉莉絲看着一點兒也不胖,需要減肥嗎?
“阿拉貝拉,除非有我在,否則不要單獨和莉莉絲待在一起哦。”凱瑟琳翻身仰面朝天,“我會保護你的,睡覺吧。”
“嗯。”
日子一天天過去,莉莉絲教學工作順利,與僱主的關係也很融洽,母親漸漸對她放鬆了戒心,因爲她很守規矩,從來不跟男主人單獨相處,也不跟農場裡任何男性員工有瓜葛,每天上課前後只跟女主人閒聊幾句,另外就是她好像很喜歡凱瑟琳,而凱瑟琳總是對她不假辭色,很冷漠的樣子,兩人之間的狀態令母親看着都覺得凱瑟琳太不懂禮貌了,還爲此而數落過凱瑟琳,但這孩子有股倔勁,怎麼說也依然故我。
教學持續了將近兩個月,凱瑟琳和阿拉貝拉的中文水平產生了突飛猛進的變化,已經能夠流利地使用中文進行日常對話了,畢竟小孩子學語言比成年人更容易,而且莉莉絲在上課時除了剛開始那段時間之外,後來一直使用沉浸式的純中文教學。
母親看在眼裡,喜在心頭,這樣下去凱瑟琳在東方的學習和生活就不會面臨語言上的障礙。
父親最近向朋友打聽過紅葉學院的口碑之後,也一改之前的態度,大爲支持女兒們前往東方。
莉莉絲卻一點兒也不高興,她本來是打算在這個農場裡飽餐一頓,意外地遇到凱瑟琳和阿拉貝拉之後,就改變了計劃。就像凱瑟琳對她有異樣的感覺一樣,她也對凱瑟琳有異樣的感覺,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她可以耐心等待凱瑟琳的成長,等幾年也沒有關係,她很想知道凱瑟琳會蛻變成什麼,而且願意親眼見證這一過程。
然而,凱瑟琳的母親已經下定決心把女兒送去東方,這就意味着她在此處做的蟄伏失去了意義。
一個悶熱的下午,莉莉絲如常上完了課,外面電閃雷鳴,下起了暴雨。
雨勢很大,白晝如夜,等到傍晚的時候依然沒有停歇的意思。
母親邀請莉莉絲留下來吃晚飯,這並非第一次邀請,以前莉莉絲都找藉口婉拒了,這次她欣然應允。
父母對莉莉絲一直以來出色的教學工作非常感謝,賓主相談甚歡。
凱瑟琳和阿拉貝拉坐在餐桌的下首,女僕流水般送上豐盛的大餐。
不知爲何,凱瑟琳今天晚上總覺得心驚肉跳,窗外每劃過一道閃電,她都不由地顫抖一下。
她憂心忡忡地盯着窗外,閃電的形狀格外猙獰,如同張牙舞爪的魔鬼。
“來,讓我們祈禱吧。”
等食物全都擺好,母親說道,這是她們家每天晚餐的傳統。
“哦,莉莉絲你不信教的話,可以不用祈禱。”母親體貼地說道。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爲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因爲國度、權柄、榮耀全是你的,直到永遠……阿門……”
全家人彼此握住鄰座的手,雙目微閉,口中唸唸有詞。
莉莉絲冷笑地旁觀。
轟隆隆——
就在“阿門”說出口的瞬間,一道氣勢如虹的閃電橫貫天空,像是把黑夜劈成了兩半,緊接着一聲炸雷幾乎就在頭頂上響起,震得每個人耳朵都嗡嗡作響。
這道閃電和驚雷太過驚人,盤碟被震得稍微移動了位置,餐桌頂上的水晶吊燈都被震得微微搖晃,灰塵撲簌而下,室內光影凌亂,凱瑟琳看到莉莉絲的臉一下亮一下暗,由於她皮膚蒼白,看着像是鬼一樣。
啪噠!
異樣的聲音響起。
全家還沒從驚雷中回過神來,順着聲音望過去,以爲是花瓶之類的擺件被震倒了。
然而,被震倒的不是花瓶,而是掛在餐桌主位正對面牆上的耶穌受難十字架。
十字架是實木雕刻,長度有80釐米左右,相當沉重,自從一家人搬進莊園以來,就一直牢牢地釘在牆上。
可能是剛纔那聲驚雷引起的震動,把十字架固定在牆上的四根釘子有三根脫落了,只有最下面那根釘子沒有脫落,但也鬆了。
十字架沒有掉落,而是頭重腳輕地倒懸,變成一個反十字。
父母驚得面目失色,因爲反十字代表着反基督,是魔鬼崇拜的象徵。
“可能是釘子生鏽了。”父親霍然推開椅子站起來,“我去找錘子重新釘一下,你們先吃着。”
母親本欲阻止,畢竟有客人在,但任憑十字架就這麼倒掛着確實不太吉利,從神聖與仁慈的象徵一下子變得非常邪惡,看着這個倒十字根本吃不下飯。
凱瑟琳一言不發,緊咬着嘴脣,從剛纔祈禱時,她就握着妹妹的手沒有鬆開,此時她的手心裡已全是冷汗。
她有某種預感,非常可怕的事就要發生了。
“莉莉絲,咱們先吃飯吧,你一定要多吃些,感覺你比剛來時要瘦了。還有,一定要品嚐一下我們自家釀的葡萄酒,窖藏了十年以上的。”
父親離開餐廳後,母親開啓話頭,打破了沉默。
凱瑟琳看了一眼莉莉絲,後者好像確實瘦了,顴骨都有些凸顯,手臂都能隱約看出骨骼的輪廓。
“好的,謝謝。”莉莉絲低頭注視着面前的刀叉。
“媽媽!”
凱瑟琳猛地站起來,把阿拉貝拉也拽了起來。
“怎麼了?”母親皺眉問道,因爲女兒在待客的餐桌上大呼小叫很不禮貌。
凱瑟琳緊張地吞嚥着唾沫,她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握住,令她呼吸困難。她想說話,但又不知道說什麼,她只知道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媽媽,我想去廁所。”
阿拉貝拉替她解了圍。
“凱瑟琳,帶你妹妹去吧,快去快回,別讓客人久等。”母親點頭。
在莉莉絲的注視下,凱瑟琳默默地拉着妹妹上樓。
在樓梯口,凱瑟琳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看到莉莉絲沒有動刀叉。
凱瑟琳拉着妹妹一口氣上到三樓,回到她們的房間,把房門關上。
“阿拉貝拉,聽我說,我感覺要出事了!”她緊張得心臟砰砰直跳,“非常邪惡、非常可怕的事!”
“凱瑟琳,我害怕……”阿拉貝拉帶着哭腔說道。
“不要怕,阿拉貝拉,我會保護你的,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凱瑟琳環顧房間,打開衣櫥的門,把妹妹推進去,把掛着的衣服撥拉過來,擋住妹妹,然後關上衣櫥門。
“阿拉貝拉,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進來都不要做聲,聽見了嗎?”她叮囑道。
“媽媽也不行?”
“媽媽……大概可以吧。”她含糊地說道。
“凱瑟琳,你要去幹什麼?”阿拉貝拉在衣櫥裡甕聲甕氣地問。
“我……我去看看情況,如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我就馬上回來。”凱瑟琳說道。
阿拉貝拉抽泣道:“嗚嗚~你不要走,我不想一個人待着,我害怕……”
凱瑟琳自己也是六神無主,她其實比阿拉貝拉還要害怕,但她不能放着父母不管。
她們的房間裡也掛着一個稍小一些的木質十字架,她搬凳子取下十字架,拉開衣櫥門塞進妹妹的手裡,說道:“阿拉貝拉,你不是一個人,主與你同在,幫我和爸爸媽媽祈禱,好嗎?”
阿拉貝拉接過十字架。
凱瑟琳沒有馬上放手,而是和妹妹一起握着十字架,閉上眼睛默默地祈禱,她不知道妹妹在祈禱什麼,她祈禱的是:主啊,只要能平安度過今天晚上,我願意用一生來追隨你的榮耀。
她鬆開手,摸了摸妹妹的頭頂,關上衣櫥門,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
再次走到樓梯口,她突然察覺到哪裡不太對勁。
一樓爲什麼這麼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