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時僅有娜塔莎一人在家。她抱拳當胸,心事重重,若有所思地在屋裡靜靜地走來走去。桌上放着一隻茶炊,早在等我了,已行將熄滅。她默默地向我伸出了手,笑了笑。她面色蒼白,病容滿面。在她的笑容中有一種既痛苦又溫柔、逆來順受的表情。她那湛藍的、明亮的眼睛,好像比從前更大了,頭髮也好像更密了——這一切顯得這樣,都是因爲瘦和病。
“我還以爲你不來了呢,”她一面向我伸出手來,一面說道,“我甚至想讓瑪夫拉上你家問問;我想,你不會又病了吧?”
暴風雪停了;一條雪路在閃亮,我沒病,有事耽擱了,我馬上告訴你是怎麼回事。
“不,我沒病,有事耽擱了,我馬上告訴你是怎麼回事。倒是你怎麼啦,娜塔莎?出什麼事啦?”
“什麼事也沒出,”她答道,好像感到奇怪似的。“怎麼啦?”
“你寫信給我……信是昨天寫的,你讓我來,而且規定了時間,不能早,也不能晚;有點非同一般。”
我又忽地聽到同一個聲音在唱,這是我的一個心愛的主題。
“啊,對了!因爲我昨天要等他來。”
她也聽不見我在說什麼。娜塔莎變得越來越虔誠,越來越篤信上帝了。
“他怎麼啦,仍舊沒來?”
“沒來。因此我想:如果他不來,我就該跟你好好談談了,”她默然片刻後,又加了一句。
“那,今天晚上你也等過他?”
“不,沒有等他;他晚上在那兒。”
“你是怎麼想的呢,娜塔莎,他徹底地永遠不會來了嗎?”
“不用說,他會來的,”她回答,不知怎的特別嚴肅地看了看我。
她已經不在聽我說話了,她坐在那裡,陷入沉思。
她不喜歡我像連珠炮似的提問題。我們倆相對默然,繼續在屋裡走來走去。
“我一直在等你,萬尼亞,”她又笑吟吟地開口道,“你知道我在幹什麼?我在走來走去地背書;記得嗎,——小鈴檔,冬天的路:‘我的茶炊燒開在橡木桌上……”,咱倆還在一起朗誦過呢:
暴風雪停了;一條雪路在閃亮,
睜開千萬只朦朧的睡眼,黑夜在張望……
下面是:
我突然聽到一個熱情的聲音在唱,伴隨着丁零丁零的小
鈴檔:
萬尼亞,”她又笑吟吟地開口道,“你知道我在幹什麼?我在走來走去地背書。
‘啊,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那情郎,
‘會前來憩息,趴在我胸上!
‘我的生活多美呀!黎明映在玻璃上,
沒人來罵我,因爲沒有了情郎……我怕他闖了進來,我的茶飲燒開在橡木桌上!
‘同嚴寒嬉戲,發出熹微的光,
‘我的茶飲燒開在橡木桌上,
你當真認爲他想到這兒來看我嗎?”只有老太婆在嘮叨。
‘我的爐子在噼啪作響,
黎明映在玻璃上,一條雪路在閃亮,鈴檔:“‘我病懨懨地躑躅閨房。
‘照亮旮旯里布幔後面的牀……’①
“這詩寫得多好啊!這些詩句多麼憂傷,萬尼亞,一幅多麼奇妙、多麼廣袤無垠的圖畫。簡直是一幅繡花用的白布,僅僅勾勒了一些圖案——愛繡什麼就可以隨便繡什麼。兩種感覺:先前的和最近的。這隻茶炊,這幅印花布慢——這一切是那麼親切……這就像我們從前居住的那個小縣城的小市民的家;我彷彿看到了這個家:房子是新的,用原木蓋的,牆上還沒鑲上木板……接着又是另一幅圖畫:
我又忽地聽到同一個聲音在唱,
伴隨着淒涼地響着的小鈴鐺:
窗外只有一株櫻桃在寂寞生長,只有老太婆在嘮叨!
‘我那相好現在何方?我怕他闖了進來,
‘把我擁抱,情意綿長!
‘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啊!——又擠,又黑,
‘又寂寞,我那閨房;風兒吹進窗……
‘窗外只有一株櫻桃在寂寞生長,
她低聲哭了出來。下面是:發出熹微的光,我突然聽到一個熱情的聲音在唱。
‘但是連這也看不清,透過那滿是冰花的玻璃窗;
‘也許它早已凍死,不再惆悵。
‘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啊!花布牀幔的顏色已經褪光;
‘我病懨懨地躑躅閨房,也不去把親人探望,
①此處及以下均爲俄國詩人波隆斯基(一八一九-一八九八)的詩《小鈴檔》(一八五四)。
‘沒人來罵我,因爲沒有了情郎……
‘只有老太婆在嘮叨,在嘟囔……’
“‘我病懨懨地躑躅閨房’……這‘病懨懨地’在這裡用得多好啊!‘沒人來罵我’,——這詩句裡含有多少柔情蜜意啊,撫今追昔,又蘊藏着多少痛苦啊,其中又有多少自怨自艾、自尋苦惱,而且還自我欣賞,以此爲樂……主呀,這詩寫得多好啊!這情形也太多,太平常啦!”
她閉上了嘴,彷彿在使勁壓住正涌上喉頭的哽咽似的。
“我的好人,萬尼亞!”少頃,她對我說道,但是又突然沉默不語,似乎自己也忘了她剛纔想說什麼,或者她只是隨便說說而已,未假思索,出於一種突如其來的衝動。
與此同時,我們在屋裡不住地走來走去。聖像前點着一盞油燈。近來,娜塔莎變得越來越虔誠,越來越篤信上帝了,但又不喜歡別人跟她談起這事。
“怎麼,明天過節?”我問,“你點上了燈。”
“不,不過節……怎麼啦,萬尼亞,坐呀,想必累了吧。想喝點茶嗎?你不是還沒喝過茶嗎?”
“咱倆都坐下,娜塔莎。我喝過茶了。”
對了!因爲我昨天要等他來。”從他們那兒。
“你現在從哪兒來?”
“從他們那兒。”我跟她總是這樣稱呼老家。
“從他們那兒?你怎麼來得及又上那兒又來這兒?自己去的,還是他們叫你去的?”
她一股腦兒地向我問了一大堆問題。因爲激動,她的臉變得更蒼白了。我評詳細細地告訴了她我路遇老爺子的經過,同她母親的談話以及項鍊墜的事——我說得很詳細,而且繪聲繪色。我從來不對她隱瞞任何事。她豎起耳朵聽着,捕捉着我的每句話。她兩眼噙着淚花。項鍊墜的事使她十分感動。
“等等,等等,萬尼亞,”她說,時不時把我的話打斷。“說詳細點,一切,一切,越詳細越好,你剛纔說得不夠詳細!……”
我重複了兩遍乃至三遍,還要不時回答她關於細節的一個又一個問題。
“你當真認爲他想到這兒來看我嗎?”
“不知道,娜塔莎,我都拿不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至於他想你和愛你,這是肯定的;但是他想來看你,這個……這個……”
你試試嘛!”“沒來。因此我想:如果他不來,我就該跟你好好談談了。
“他還親了項鍊墜?”她打斷我的話道,“他親的時候說什麼了?”
“他前言不對後語,一個勁地呼天搶地;用最親切的名字叫你,呼喚你……"
“呼喚我?”
“是的。”
她低聲哭了出來。
“他倆真可憐!”她說,“要是他全知道了,”沉默片刻後,她又補充道,“也就不足爲怪了。他對阿廖沙的父親也知之頗深。”
“娜塔莎,”我怯怯地說,“咱們去看看他們吧……”
“什麼時候?”她問道,臉色刷地白了,差點沒從圈椅上站起來。她以爲我讓她馬上去。
“不,萬尼亞,”她把兩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悽然一笑,補充道,“不,親愛的;你又來了,但是……還是不講這個吧。”
“這場可怕的爭吵難道永遠,永遠沒個完了嗎!”我悲傷地叫道,“難道你的自尊心就那麼強,你就不肯先邁出第一步!這一步得由你來邁;你應當先邁出第一步。說不定你父親就等着原諒你哩……他是父親;他受了你的氣!你要尊重他的自尊心;這自尊心是合情合理的、自然的!你應當這麼做。你不妨試試,他一定會無條件原諒你的。”
“無條件!這是不可能的;也請你別錯怪了我,萬尼亞。我日日夜夜都在想這個問題。自從我離開他們後,也許沒有一天我不在想這個問題。再說,咱倆對這個問題也已經談過多次!你自己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你試試嘛!”
“不,我的朋友,不行,即使試試,也只會使他更恨我。一去不復返的東西是沒法讓它回來的,你知道什麼再也回不來了嗎?那就是我跟他們一起度過的童年,度過的幸福歲月。即使父親饒恕了我,他現在恐怕也認不出我來了。他愛的還是個小姑娘,還是個大孩子。他欣賞的是我童年的單純;他愛撫我的時候,還輕輕地摸我的頭,就像我還是七歲的小女孩,坐在他膝上,給他唱兒歌時那樣。從我很小的時候起,直到我離拜他們的最後一天,他都要走到我牀前,給我畫十字,祝我晚安。在我們遭遇不幸的前一個月,他給我買了一副耳環,還瞞着我,不讓我知道(其實我全知道了),他想象我看到這禮物後一定會高興得什麼似的,就開心得像個小孩,可是後來他聽我告訴他,買耳環的事我早知道了,他就非常生氣,生大家的氣,首先是生我的氣。在我出走的前三天,他發現我悶悶不樂,他自己也立刻悶悶不樂起來,差點病倒了,而且,你猜怎麼着?他爲了讓我高興,靈機一動,竟給我去買了張戲票!……真的,他想用這辦法來治好我那悶悶不樂的病!跟你再說一遍,他知道和喜愛的是一個小姑娘,他連想都不願想,有朝一日我也會長大,成爲一個女人……他壓根兒就沒想過這事,如果我現在回去,他準認不出我來了。即使他肯饒恕我,他現在遇到的又會是個什麼人呢?我已經變了,不是小孩了,我已經嚐盡了人間的甜酸苦辣。即使我裝模作樣地迎合他,他也會長吁短嘆,哀嘆那逝去的幸福,哀嘆我完全變了,變得跑過去不一樣了,從前我還是個孩子,因此他愛我;往事總顯得美好些!可是往事如煙,不堪回首!啊,過去種種有多好啊,萬尼亞!”她叫道,自己也悠然神往,用從她心底痛苦地進發出來的這一聲感嘆打斷了自己的話。
“你說的這一切是對的,娜塔莎,”我說,“這說明,他現在必須重新認識你,重新愛你。最要緊的是重新認識。是不是?他會愛你的。難道你認爲他沒法認識你和了解你了嗎,他,他,這樣一顆心!”
“唉,萬尼亞,你不要錯怪了我!我身上有什麼特別的東西需要了解呢?我要說的不是這意思。你知道嗎,還有:父愛也是充滿妒意的。他有氣的是,跟阿廖沙的事從開始到解決統統揹着他,他不知道,忽略過去了。他知道,他甚至都不曾預感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因此他把我倆相愛的不幸後果,我的私奔都歸罪於我‘忘恩負義’地緘口不語。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去我他,到後來,也始終沒有向他披露過我的愛情從萌生伊始我內心的每一個活動;相反,我把一切都藏在心裡,瞞着他,不瞞你說,萬尼亞,在他私心深處,我這樣做比這一愛情的後果本身——即我的離家出走和完全委身於我的情人,更使他痛心和有氣。就算他會履行他做父親的義務,熱烈而又親切地歡迎我回去,但是敵對的種子卻會依然留下。到第二天,到第三天他就會感到傷心,感到困惑,就會不斷地數落和埋怨。再說他也不會無條件地饒恕我。即使我對他說實話,把心底裡的話都掏出來給他,說我多麼對不起他,我明白我使他蒙受了多大的羞辱。如果他不肯理解我跟阿廖沙的這整個幸福讓我付出了多大代價,我自己又忍受了多大痛苦——對此,我雖然會感到痛苦,但是我會咬咬牙,壓下心頭的痛苦,忍受一切——但是連這樣做他也不會滿足。他會要求我作出不可能的補償;他會要求我詛咒我的過去,詛咒阿廖沙,痛改前非,從此不愛阿廖沙。他要求我做我不可能做到的事——讓過去重新回來,把最近這半年從我們的生活中一筆勾銷。但是我決不會詛咒任何人,我也決不會痛改前非……事已至此,既然發生了這樣的事……不,萬尼亞,現在不行。時候還沒有到。”
“那什麼時候纔算到時候呢?”
“不知道……必須歷盡劫難,才能勉勉強強地重新獲得我們未來的幸福;用新的苦難作代價,來換取這幸福。受苦受難能淨化一切……咳,萬尼亞,生活中有多少痛苦啊!”
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啊!花布牀幔的顏色已經褪光;下面是:不能早,也不能晚。
我默然以對,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又擠,又黑,對了!因爲我昨天要等他來。”。
“你幹嗎這麼看着我,阿廖沙,哦,錯了——萬尼亞?”她說道,她因爲說錯了,微微一笑。
“我現在在看你笑,娜塔莎。你從哪學來這麼笑的?從前你笑起來不是這樣的呀。”
逆來順受的表情。她那湛藍的、明亮的眼睛,好像比從前更大了。
“我笑還有什麼講究嗎?”
同嚴寒嬉戲,發出熹微的光,會前來憩息,趴在我胸上!你怎麼來得及又上那兒又來這兒。
“其中還留有過去孩子般的單純,真的……但是你笑的同時,你的心似乎又不知怎麼在劇痛。瞧,你都瘦了,娜塔莎,可是你的頭髮倒好像變得更濃更密了……你身上穿的是什麼衣服?還是在家的時候做的吧?”
“你多麼愛我啊,萬尼亞!”她答道,親熱地看了我一眼,“嗯,你,你現在在做什麼呢?你的近況怎麼樣?”
“沒有變化;還在寫小說;不過寫得很吃力,不順手。靈感枯竭了。不假思索,信筆寫來,也許還湊合,沒準還挺生動;但是卻把一個好的主題給糟蹋了,怪可惜的。這是我的一個心愛的主題。但是又得趕日期,一定要如期交稿,送給雜誌社。我甚至想不寫長篇了,先快點構思箇中篇,構思一點既輕鬆又優美的東西,絕對沒有晦暗陰沉的傾向……絕對不能要……大家都應該開心和快活嘛!……”
“你真是一個可憐的勞苦功高的人!史密斯怎麼樣?”
“史密斯不是死了嗎。”
“沒來看你?我是跟你說正經話,萬尼亞:你有病,你的神經有問題,老是胡思亂想。你跟我說要租那套房子的時候,我就發現你有這毛病。怎麼樣,房子潮,不好?”
“是的!今天晚上我還碰到了一件事……不過,以後再說吧。”
她已經不在聽我說話了,她坐在那裡,陷入沉思。
“我不懂我當時怎麼會離開他們,離家出走的;我當時得了熱病,”她終於說道,她看我的那副神態好像並不要求我回答似的。
這當口。即使我跟她說話,她也聽不見我在說什麼。
我笑還有什麼講究嗎?”咱們去看看他們吧……”,陷入沉思。
“萬尼亞,”她用勉強聽得出來的聲音說道,“我請你來。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牆上還沒鑲上木板……接着又是另一幅圖畫:伴隨着淒涼地響着的小鈴鐺!
“什麼事?”
“我想跟他分手。”
“已經分手了呢,還是將要分手?”
“應當結束這種生活了。我叫你來就是爲了向你傾吐一切,把我現在鬱結在心、至今一直瞞着你的事都告訴你。”她在向我傾吐自己的秘密打算時,總是這樣開頭的,結果幾乎總是所有這些秘密我都已經聽她說過了。
“啊呀,娜塔莎,這話我已經聽過你說過一千遍了!當然,你們沒法再同居下去了;你們的關係有點古怪;你們彼此沒有任何共同點。但是……你狠得下這個心嗎?”
我向您保證,因爲,上帝作證,這不能怪我。您以爲都怪我嗎?您看好了。
“過去不過是有這個打算罷了,萬尼亞;現在,我已經拿定了主意。我無限地愛他,結果倒成了他的頭號仇敵;我正在毀掉他的未來。應當解放他。他不可能娶我。他不敢跟他父親作對。我也不想束縛他的手腳。因此他愛上了給他說合的那個未婚妻,我反倒高興。他跟我分手也就容易些了。我必須這樣!這是一件義無反顧的事……我既然愛他,就應當爲他犧牲一切,就應當向他證明我的愛,這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不對嗎?”
“但是,你說服不了他。”
“我也根本不想說服他。我將對他一如既往,哪怕他現在進門。但是我必須我到一種辦法,使他能夠輕輕鬆鬆地離開我,又於心無愧。我在苦苦思索的就是這件事,萬尼亞;請助我一臂之力。你能不能給我出出主意呢?”
“這辦法只有一個,”我說,“不愛他,跟他徹底吹,愛上另一個人,不過這也不見得是辦法。你不是很瞭解他的性格嗎?他已經五天不來看你了。就姑且假定他已經完全拋棄你了吧;但是隻要你給他寫封信,說你要自動離開他了,他就會立刻跑到你身邊來。”
“到底因爲什麼你不喜歡他呢,萬尼亞?”
我這就說明箇中的道理;我來就是爲了說明這點;不過,上帝可以作證,這次我沒有絲毫對不起你的地方。
“我!”
“是的,你,你!你是他的死對頭,既是隱秘的,又是公開的!你一講到他就很得牙癢癢的。我已經發現一千次了,你最大的快樂就是貶低他和給他臉上抹黑!正是抹黑。我說的是大實話!”
“這話你也跟我說過一子遍了。夠啦,娜塔莎;不說他了。”
“我真想搬家,另外我套房子,”她沉默了一會兒以後又開口道,“請你別生氣,萬尼亞……”
“那又怎麼樣,搬了家,他也會我去的,而我,上帝作證,我並沒有生氣。”
“愛情的力量是大的;新的愛情會拖住他的後腿。即使他回到我身邊來,也無非是待一忽兒就走,你看呢?”
還是睡不着——想的都是,都是他呀!我說萬尼亞:咱倆上那兒去吧。
“不知道,娜塔莎,他身上的一切都毫無道理,他想既娶她又愛你。似乎可以同時做兩件事似的。”
娜塔莎,你聽我說嘛……”阿廖沙說,完全不知所措了。“說不定?
“如果我有把握,他的確愛她,我的主意也就定了……萬尼亞!什麼事也別瞞我!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但是又不想告訴我呢?”
他第一個把我忘了畢竟不是滋味,對嗎?唉,萬尼亞,這多麼痛苦啊。
她用一種不安的、探詢的目光望着我。
“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的朋友,我向你保證;我跟你一向無話不談。不過,我倒有個想法:也許他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對伯爵夫人的女兒一見鍾情,難捨難分。無非是一時鬼迷心竅罷了。”
“你真這麼想,萬尼亞?上帝,我如果確有把握就好了!啊,我多麼想現在就能見到他啊,哪怕就看他一眼呢!一看他的臉我就一清二楚了!可是他不來!硬不來!”
你說服不了他。”了?”…跟往常一樣……”她說罷便從旮旯裡走出來。
“你難道在等他,娜塔莎?”
他已經五天不來看你了。就姑且假定他已經完全拋棄你了吧;但是隻要你給他寫封信!
“不,他在她那兒;我知道;我派人去打聽過。我多麼希望也能看到她啊……我說萬尼亞,我又要胡說了,但是,難道我就沒法見到她嗎,任何地方也沒法遇上她?你說呢?”
她不安地等候我回答。
你想個辦法,讓別人把你介紹給她。要不的話,
“見見她還是辦得到的。但是,光見到她也沒用呀。”
“見見就夠了,一見到她,我心中就有數了。聽我說:我變得傻極了;在這裡走來走去,老是一個人,老是一個人——老在想;思緒萬平,像旋風似的,壓得人透不過氣來!我想出了一個辦法,萬尼亞:你能不能跟她認識認識呢?要知道,伯爵夫人誇過你寫的小說(當時你自己告訴我的);你有時候不是到P公爵家去參加晚會嗎①;她也常去。你想個辦法,讓別人把你介紹給她。要不的話,說不定阿廖涉也會介紹你跟她認識的。這樣一來,你就可以把有關她的一切都告訴我了。”
”已經分手了呢,還是將要分手?”;她起先不讓他進來!
“娜塔莎,我的朋友,這事以後談吧。我只想問你一件事:難道你當真認爲你會鼓起勇氣來跟他分手嗎?現在你瞧你自己;難道你當真死心
①P公爵可能指奧多耶夫斯基公爵(一八0三-一八六九)。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窮人》出版後,常去參加他主辦的文學音樂沙龍。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窮人》出版後,常去參加他主辦的文學音樂沙龍。娜塔莎。
了?”
“我-會-的!”她答道,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一切都爲了他!我的整個生命都爲了他!但是你知道嗎,萬尼亞,我最受不了的是,他現在待在她那兒,把我給忘了。他坐在她身邊,又說又笑,你記得嗎,就像他從前常常坐在這裡一樣……目不轉睛地看着她;他看起人來總是這樣;他現在壓根兒沒想到,我坐在這裡……跟你在一起。”
她沒把話說完,十分傷心地瞥了我一眼。
“娜塔莎,那你怎麼剛纔還,不多一會兒前還說……”
“讓我們一起,大家在一起分手吧!”她神態飛揚地打斷了我的話。“我親自祝福他喜結良緣。不過,萬尼亞,他第一個把我忘了畢竟不是滋味,對嗎?唉,萬尼亞,這多麼痛苦啊!我自己都不明白我自己了:冷靜下來想想是一回事,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真不知道我還會出什麼事!”
“得了,得了,娜塔莎,你別急嘛!……”
“已經五天了,每小時,每分鐘……無論在夢中,還是睡不着——想的都是,都是他呀!我說萬尼亞:咱倆上那兒去吧,你陪我!”
“得啦,娜塔莎。”
“不,一定得去!我等你來就爲這事,萬尼亞!這事我已經想了三天了。我寫信給你也是爲了這事……你非陪我去不可;你不應該拒絕我的這一請求。……我一直在等你……都等三天了……今天那兒舉行晚會……他在那兒……走吧!”
她好像神志不清,在說胡話。外屋傳來了吵鬧聲;瑪夫拉好像在跟什麼人爭吵。
“慢,娜塔莎,誰呀?”我問,“你聽!”
她側耳傾聽,不以爲然地笑了笑,但是她的臉色突然變得煞白。
你說服不了他。”常去參加他主辦的文學音樂沙龍。似乎可以同時做兩件事似的!
“我的上帝!誰呀?”她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她本想拽住我,不讓我出去,但是我還是出去了,進了外屋,看瑪夫拉到底怎麼啦,果然不出所料!那人正是阿廖沙。他在盤問瑪夫拉什麼事;她起先不讓他進來。
“你這人打哪來的?”她頤指氣使,盛氣凌人地說道。“什麼?在哪浪蕩了?好,進去吧,進去吧!你甭想拍我的馬屁!進去呀;看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誰也不怕!我編進去!”阿廖沙說,不過神態有點尷尬。
“過去呀!你也太會鑽空子了!”
“我偏進去!啊!您也在這兒,”他看見我後說道,“您在這兒,那太好了!我這不來啦;您瞧;我現在怎麼辦呢……”
“進去不就得了,”我答道,“您怕什麼呢?”
“我什麼也不怕,我向您保證,因爲,上帝作證,這不能怪我。您以爲都怪我嗎?您看好了,我馬上就可以解釋清楚我是無辜的。娜塔莎,可以進來嗎?”他站在關着的房門前虛張聲勢,鼓足了勇氣,叫道。
沒有人回答。
說不定阿廖涉也會介紹你跟她認識的。這樣一來,你就可以把有關她的一切都告訴我了。
“這是怎麼啦?”他不安地問道。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但是又不想告訴我呢?”但是他回答她的目光卻顯得十分誠實。
“沒什麼,她剛纔還在裡面,”我回答,“除非……”
阿廖沙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畏畏縮縮地用眼睛掃視了一下房間。一個人也沒有。
驀地,他看見她站在一個旮旯裡,站在衣櫃和窗戶之間,好像躲起來似的,半死不活。我現在一想起這事都不禁啞然失笑。阿廖沙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走近她的身邊。
“娜塔莎,你怎麼啦?你好,娜塔莎,”他怯生生地說,有點害怕地望着她。
“怎麼說呢,嗯……沒什麼!……”她非常尷尬地答道,好像都是她不對似的。“你……要茶嗎?”
“娜塔莎,你聽我說嘛……”阿廖沙說,完全不知所措了。“說不定,你堅信,應當怪我吧……但是,我是無辜的;我完全是無辜的!你要明白,我英就說給你聽。”
“這又何苦呢?”娜塔莎悄聲道,“不,不,不必了……還是把手伸給我……這事就了了……跟往常一樣……”她說罷便從旮旯裡走出來;兩頰飛出一片紅雲。
她看着地面,好像怕擡頭看到阿廖沙似的。
“噢,我的上帝!”他歡天喜地地叫道,“如果真是我不對,幹了這種事,我就不敢擡頭看她了!您瞧,您瞧呀!”他向我叫道,“瞧她那模樣:她認爲都怪我;一副跟我擡槓和不高興的樣子!我五天沒來了!有人說我在未婚妻那兒——那又怎麼樣呢?她已經原諒我了!她已經說過:‘把手伸給我,這事就了了!’娜塔莎,親愛的,我的天使,我的天使!不能怪我,你要明白這點!一點不能怪我!相反!恰好相反!”
你們沒法再同居下去了;你們的關係有點古怪;你們彼此沒有任何共同點。但是…。
“但是……但是你不是剛纔在那兒嗎……他們剛纔叫你上那兒去……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呢?幾……幾點啦?……”
“十點半!我的確去過那兒……但是我說我有病,就走了——五天以來,這是頭一回,我頭一回獲得了自由,終於能夠脫身離開他們,到這兒來看你了,娜塔莎。換句話說,以前我也能來,但是我故意不來!爲什麼呢?你一會兒就知道,我這就說明箇中的道理;我來就是爲了說明這點;不過,上帝可以作證,這次我沒有絲毫對不起你的地方,沒有一絲一毫!沒有一絲一毫!”
娜塔莎擡起頭來,瞥了他一眼……但是他回答她的目光卻顯得十分誠實,他的臉也十分快樂,十分正大光明,十分歡快,使人不可能不相信他說的話都是真的。我想,他倆準會一聲歡呼,互相投入對方的懷抱,過去在類似的言歸於好的情況下就多次出現過這樣的情形。但是娜塔茨卻好像太幸福了,幸福得悲從中來。她垂下了頭,突然……低聲地哭了。這時阿廖沙就受不了啦,他撲到她的腳下。他親吻着她的手和腳;好似發狂一般。我把一張圈椅推到她跟前:她坐了下來。她的兩腿一陣陣發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