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菲從沒感覺這麼累過。
甚至在封閉R-9基地下方的亞空間裂口時的體感都不如這會這麼疲憊,在不斷點燃焚燒狩獵之主的神魂時,他對於神靈這玩意有了很多更深刻的認識,而其中最直觀的那個就是:
這些高濃度信仰聚合體是真耐燒啊.
就像是用火苗點燃碳石,僅僅是不斷剝離的引燃就需要墨菲全神貫注的匯聚力量壓制下去,狩獵之主一直在掙扎,那種精神層面的掙扎讓墨菲感受到自己就像是壓着一條不斷蹦跳還會咬人的魚。
維持着這種全力爆發的姿態足足燒了七分二十一秒,才終於將狩獵之主最核心的信仰象徵完全焚化。
墨菲動用歐米伽程序不斷檢測眼前和周圍,在確認狩獵之主殘存於世間的最後痕跡也被徹底淨化之後,在自己身上那個神性·狩獵道標的狀態消失之後,他才放開了機械的五指。
一團潔白的物質落在手心,輕若鴻毛。
但這是狩獵之主最後留下的東西,勉強可以稱之爲“骨灰”。
他沒有立刻查看它,而是看了一眼許格森,這傢伙現在的狀態就像是身體自燃的可憐蟲,不僅毛髮都被燒光,雙眼焚燬,連黑色的皮膚上都遍佈着高溫的傷痕,像極了製作失敗的瓷器一樣。
“這傢伙沒救了,軀體本就重傷連靈魂都被你點燃。”
牢瓦協助墨菲幹碎了狩獵之主,終於出了口惡氣,在離開時,祂帶着一種相當有人情味的語氣嘆息說:
“是條漢子,可惜走錯了路。”
“它知道那是一條不能回頭的錯路,但它依然踏了上去,只爲了其他豺狼人不必再接受這樣的選擇。”
墨菲搖頭說:
“你先去吧,我想聽聽它最後的遺言。”
“哼,你敢用這種口氣和狂暴者說話!按照我以往的脾氣是要狠狠教訓伱的,但看在我們聯手把惡神挫骨揚灰的份上,今天就放你一馬。”
牢瓦臨走還不忘丟下一句狠話,真是頗有種狂暴者窮橫窮橫的鮮活姿態了。
墨菲操縱着動力甲拔出了插入許格森的武裝和身體中的狼牙騎槍,又將那碎了個大洞的動力甲平放在沼澤的泥水邊。
他半跪在那裡。
看着眼前發出微弱悲鳴的許格森,這傢伙現在的狀態真是墨菲見過的所有壞蛋裡最悽慘的下場了。
“我知道您在看,請幫幫忙。”
墨菲低聲說:
“最少讓它說完遺言。”
在他的請求中,一股股翠綠色的氣息從四周涌來,在“偷窺之神”阿瓦隆的操作下融入了許格森已經完全碎裂的軀殼中。
這並不足以治療它,但卻可以讓它暫時剝離痛苦讓那還在陰燃的靈魂得到片刻的安寧。
“咳咳.咳.”
咳嗽聲從散發出焦糊味的大督軍嘴裡響起。
它的雙眼焚燬讓它眼前一片黑暗,但痛苦的隱去讓它最少可以說出話來,被損壞的聲帶再難以發出以往的雄渾聲音,只能用難聽的嗓音輕聲說:
“它死了,對吧?你確認它死了?”
“死了,挫骨揚灰了,如果你能看到的話,我甚至很樂意讓你在它的骨灰上啐一口。”
墨菲彈開戰盔的防護,用溫和的聲音開玩笑說:
“這一定很疼,畢竟我們的狩獵之主可是在全程清醒的狀態下接受了火葬.但我覺得這應該不算什麼,畢竟它是一個以給其他人帶去痛苦爲榮的惡神,想來它自己應該也會很享受痛苦加身的感覺吧。
你說呢?”
“我可沒從它的哀嚎中聽到有什麼享受,就像是個被踩到腳趾的狗頭人一樣,在最後時刻發出難聽的悲鳴。它總是把自己僞裝的很強大,但實際上這改變不了它懦夫的本質.
唉,像極了我們,像極了豺狼人。”
許格森用一種如釋重負的語氣說:
“它是我們塑造出的惡棍,它是我們的具象,我們是什麼樣的,它就是什麼樣的。
但我猜,一千年前的豺狼人們絕對不是這樣的,霍格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召集到那麼多豺狼人,我猜,一千年前的先祖們肯定要比現在的我們更強大的多。
不只是力量,還有心智,還有精神世界的富足我想象不到那樣的生活,但我肯定,那絕對要比現在的我們好太多了。
墨菲
你說,霍格會把豺狼人帶入那樣的未來裡嗎?
讓我們不必再爲了餬口之物就拔刀廝殺,讓我們不必再爲了渴望吃飽就發動黑災,讓我們不必再以蠻族的姿態生活在這個冷酷的世界裡?”
“按照你現在的狀態,我應該說點好聽的,糊弄一下你好讓你安心上路。”
墨菲想了想,低聲說:
“但實際上我覺得你應該聽點真話,霍格做不到!沒有人能把你們再帶回一千年前的黃金紀元裡,我也做不到,甚至是造物主親臨也做不到。
我們已經錯過了造物主爲這個世界規劃的最美好的藍圖,我們永遠不可能再得到那樣的機會,大家都是爛在泥潭裡的可憐蟲,只是各有各的爛法,所以誰也別嘲笑誰。
不過我想你可以放心。
霍格即便乾的再壞也不可能比豺狼人現在的狀態要好十倍百倍,最少你的孩子不必經歷你曾經歷過的一切。
你是個很失敗的統帥,許格森,你也不是個完美的蠻兵或者獵手,你口口聲聲說要爲波塔娜報仇最後卻和仇人聯手殺死了你們的神,你不是個虔誠的信徒更不是個合格的兒子。
你拋棄了你的妻子任由她在之後的歲月裡在每一個想你的孤獨夜晚苦熬到老死,因此你也不是個合格的丈夫。
但,你是個不錯的父親
你親手爲你的孩子們創造了一個未來。
它們會感激你的,自此之後誕生的所有豺狼人們都會感激你的。”
“不需要!它們爲什麼要感激一個屠殺者,一個失敗者和一個邪惡的神選?”
許格森語氣堅決的說:
“請轉告霍格,在它編寫的歷史裡不需要出現我的名字,讓我揹負這一切然後被遺忘吧,只有這不堪又醜陋的一千年都被遺忘了,豺狼人才能真正告別過去,踏上未來。”
“你錯了,許格森,你大錯特錯。”
墨菲回頭看了一眼後方的沼澤禁地,翠絲正帶着瘸腿的死爪趕來這裡,他轉過頭對許格森說:
“你們不能遺忘過去一千年的歷史,掩飾過去的醜陋與失敗不能讓你們成長,而假裝沒看到先輩們的墮落與抗爭更不能爲你們塑造新的脊樑,我猜霍格不但會在它的史書中給你濃墨重彩的一筆,還會對你的故事大書特書。
它不會遮遮掩掩你的墮落,亦不會對你的幡然醒悟大加批駁。
它會把一切都記錄下來,講給每一個願意聽的豺狼人,然後讓它們自己答案。
忘記過去意味着對現在和未來的背叛,而竭力掩蓋過去的罪孽只能塑造出一羣沒有脊樑的可悲小丑,文明是就這麼誕生的,許格森,從過去中汲取支撐現在的養料,再以過去的經驗探明未來的道路。
如果你的人民不知道你們從何而來,它們就不會知道該往哪去。”
“好吧好吧,你說的有道理,看來我果然是個野蠻的豺狼人,無法站在和你們這些文明首領一樣的高度上。”
許格森發出了自嘲的笑聲,隨後便沉默下來。
墨菲笑了笑,他又問道:
“我們上次見面的時候,我曾問過你那個問題,我問過你在這一路走來時到底是怎麼想的,而你告訴我,只有在你殺死我或者我殺死你的時候,你纔會花點時間揭曉那個答案。
是時候了。
說吧。
畢竟,我總得在你的墓誌銘上刻點什麼。”
“我不是都說了嗎?我想要揹負豺狼人在過去的罪孽,以一種最極端的方式來表達我們的懺悔,我知道終有一天我會成爲狩獵之主降臨人間的容器,我將竭盡全力的困住祂來給所有正義之士創造出殺死祂的機會。”
在這彌留之際,許格森語氣輕盈的說:
“必須有人踏出這一步,就像是從泥潭中爬出來的第一個人,從狩獵之主爲我們編織的虛幻未來裡睜開眼睛,去直面這個冷酷的世界,我做不到霍格那樣的領袖,我最少可以成爲一個揹負者。
所有的惡都歸於我身,這樣在我死後,霍格才得以在一張更乾淨的畫布上提筆作畫,所以我來到了這裡,我把我能找到的最瘋狂的惡棍們都帶到了這裡,與你們開啓一場我不可能打贏的戰爭。
但這也是個試煉,墨菲。
在我下定決心要把我的文明與種羣的未來託付給一個外族人和他培養出的代理人的時候,我總得用我的方式確認你們足夠承擔這一切的重任。
如果連我帶來的黑災你們都對付不了,那麼霍格所謂的新未來也註定只能是一場美麗且不切實際的戲劇罷了。
幸運的是,你們給了我一個完美的答案。
你知道嗎?墨菲。
在克里木要塞的戰場上,在我親眼看到你將卡德曼城從星界帶回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就是那個正確的人。
最少如果是我,在你的位置上面臨這樣一場戰爭的時候,我無暇他顧,想要勝利就得付出一切,想要倖存就得犧牲一點東西,在我看來,爲了明天可以適當犧牲現在。
但你沒有那麼做。
你看,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
你不但贏了,還完成了拯救,我便確認,在未來最艱難的時刻到來時,我不必擔心你會把我們竭盡全力才從泥潭裡拉出來的豺狼人當做炮灰用掉.
你贏了。
贏的乾脆利落,贏的堂堂正正,讓我心服口服,但我依然很好奇,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僅僅是依靠那些異邦人嗎?”
“我很難給你解釋,但就好像整個世界都在爲我開路一樣。”
墨菲無奈的長出了一口氣,又用自嘲的語氣說:
“你知道,我在造物主的照拂下來到這個世界,感覺自己像個天選之子一樣,偶爾我也會想,如果把其他人放在這個位置上,他們是否也能做到同樣的事。
就算栓條狗在那裡,有造物主留下的協助力量,估計一樣能做到這樣的事業。
至於我?
我依靠自己取得的最大的勝利是什麼?
或許也只有贏得了翠絲和阿黛爾的青睞,你知道,許格森,我不是依靠自己的能力擊潰你的。
真正從各方面比較的話,你要比我優秀的多。”
“唔,其他人在做出這種事時可說不出你這樣的話墨菲,別太小看自己了,你可是我許格森的一生之敵啊哈哈咳咳咳.”
它更劇烈的咳嗽起來,痛苦在迴歸,意味着連阿瓦隆的神力都無法再治癒它。
“時候到了,我之前蠱惑狩獵之主從黃昏那裡要了一大批援助,就在熱那亞半島靠海的錫菲尼克島上,儘快拿到它們,那是我留給霍格的.遺產。”
它說:
“很抱歉我們現在才能敞開心扉的聊一聊,然而時間太短了,如果在另一種場景下,在另一道命運裡,我們或許會成爲朋友”
“現在這樣也不錯,有一個過於勇猛的朋友也會讓我這樣的庸才壓力很大。”
墨菲站起身,爲身後趟着泥水跑來的死爪讓開了位置,將最後的時間留給了許格森和它的座狼兄弟。
“再見了,許格森。”
墨菲後退一步,說:
“我會在你的墓誌銘上刻下這樣一行字‘躺在這裡的是許格森·劈爪,它是黑夜裡的最後一縷風,也是黎明中的第一束光’,你覺得行嗎?”
“太隆重了,我的朋友,讓我要質疑我是否配得上如此高規格的評價,但這是來自你的認可,我會欣然笑納。就在這裡,把我安葬於此,在祖先們誕生的地方。
我終於走完了千年的路,得以回到最初的故鄉。”
許格森的語氣衰弱下來。
它在最後時刻艱難轉動頭顱,對趴在那裡悲鳴着舔舐它傷口的死爪說:
“回去娜娜克那裡,替我照顧好它們我只是先行一步,我們終會在另一個世界再會,死爪謝謝你照顧了我這麼久我.我要走了。
啊,在這黎明之中
好刺眼啊”
它殘破又陰燃的意識就像是融入了水中,又像是某種呼喚下跨越了千山萬水。
在那意識的最後殘留裡,它看到了在帳篷裡躺着的虛弱的娜娜克以及被放在她身旁的兩個小崽子,它們的絨毛還看不出顏色,但可以肯定在未來絕對會長出漂亮的金黃。
那是王者之風。
許格森努力的靠近兩個孩子,用最後的力量去親吻它們,兩個剛出生的崽子頓時哭泣起來,讓疲憊的娜娜克也睜開了眼睛。
她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想要伸手去拉住正在消亡那個無形之物。
這動作驚動了身旁坐在木質輪椅上打瞌睡,身上還纏繞着繃帶的霍格,後者也擡起了頭,它似乎看到了許格森,對它報以一個“放心去吧”的笑容並揮起爪子告別,而在霍格身後,許格森在最後的注視中看到了腓烈。
自己的先祖,豺狼人一族真正的偉人,唯一的王。
“幹得不錯,小子。”
腓烈對它說:
“跟我走吧,你已經有資格踏入造物主留給我們的”
“不了,閣下。”
它用風一樣的聲音拒絕道:
“我在戰鬥中結束了我的人生,我的一生足以成爲所有豺狼人們都渴望的樣子,我有懂我的妻子並已有了健康的後裔,我已再無遺憾。
就讓我留在那黑夜的最後時刻吧,讓我永眠於黎明的第一縷光裡,讓我隨着那個野蠻而瘋狂的時代一起逝去,讓我成爲那時代的最後一個受害者。
未來沒有我的位置,但我親手塑造了它。
這就足夠了。
這就夠了
我揹負萬惡,我侍奉希望;
我已隨過去而死,我眼中所見,皆是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