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黑暗的叢林裡狼奔豕突,既成潰軍,便再也談不上隊形。羊腸小道的樹密得象牆,不斷閃動着槍火,於是我們也不斷有人倒下。
死啦死啦拍打一個憤而停留還擊的部下,“跑!不要還擊!”
他剛拍到那傢伙的肩膀,那傢伙已被命中,於是死啦死啦繼續開跑。
這種戰沒法打,我們像被割草一樣。虧了死啦死啦跑得快,我們在森林裡只留下了四十具屍體。凡事要往好處想,好處是死啦死啦現在不用再費脣舌啦,每一個人都知道我們正在潰敗。”
我們終於脫離了那片地獄一般的莽林,我們累得像一羣死狗,一身的擦傷掛傷摔傷,相互拉扯提攜着攀上植被相對稀疏的山巒之頂。
我們終於逃離了森林,爬上了山頂。日軍沒往這上邊扔兵力,因爲他們一心獵殺的中英軍主力不會走這種山羊摔斷腿的鬼路。
死啦死啦停下了,用他的望遠鏡張望着峰巒之下,其實不用望遠鏡也看得清楚,那裡的一處平地上冒着滾滾的濃煙。
我看着濃煙說:“礙眼的我們不在了,老紳士投降了吧?他們的使命就是燒掉寧可成灰也不能落到我們手上的物資,還有很有面子地投降——不過咱們把日軍惹急了,日本人爲了他們的日本面子大概不會太顧英國面子。”
死啦死啦諷刺我,“損兩句你就安寧了?心裡填實了?”
我瞟了他一眼,“得,狗得拍,貓得捋,你心裡有火,要捋還是拍?”
“你們要我捋還是拍才成個人呢?”他轉向我們所有人,“看看吧,再要看就得等打了大勝仗了,實話說我不知道是哪年。”
我們沉默,他也沉默,看來是不看不放行。
蛇屁股有些不服氣,“有啥好看的。英國人輸了又怎樣?他們還不如像小日本一樣衝我們開槍呢。”
康丫低頭看山下,“就看見緬甸國,先英國佔了後日本佔了,跟我們啥關係?”
死啦死啦提醒他,“蠢貨,看着地上幸災樂禍做什麼?看天上。”
天上並不壯觀,除了個要升起不升起的太陽和雲海,我們並看不見什麼。
死啦死啦不屑地說:“看不見?睜眼瞎?活人在泥裡,死人在天上。今天死了的人全在天上飄着,一樣的靈魂在飄蕩。不辣,你哥們兒要麻在那兒呢,你沒瞧見?他瞧着你可沒個好臉。”
往下發生的事情讓我們多少有點兒毛骨悚然,他做了個與要麻生前酷似的鬼臉,那鬼臉要麻通常用來對我們表示全無希望的不屑。
“要麻你說話慢點兒,川娃子說話太快我聽不懂。喔,不辣,要麻跟你說,你個錘子,老子死噠你除了把喪嚎就是嚎把喪,你搞點中用的要得要不得?”死啦死啦模仿要麻的口氣說。
不辣的臉有點兒慘白,死啦死啦本來就是個方言機器,但他實在是把要麻的語氣和神氣都學了個十足,不辣的嘴脣在蠕動,像要哭嚎又像要鬼叫。
我們很不屑地看着那傢伙拿剛死的人嚇活人,但我們中就是有傻瓜當真。
豆餅問死啦死啦:“我是豆餅,他跟我說甚?”
死啦死啦答:“屁都沒放一個,撩蹶子走了。你沒老大了,你自在了。”
見過從不思考的人若有所思嗎?豆餅現在就是這熊樣了。
我拆穿死啦死啦,“團座,如果真有死鬼,那也是飄的不是走的。別穿幫了,團座。”
“這輩子就是一個個未竟之志鋪起來的,你們飄得起來嗎?”死啦死啦很悲天憫人地看着我,而且是不看別人就看着我,真要把我氣死。
迷龍從身上拔了根不知道什麼毛對着死啦死啦吹了過去,這當然不是表示尊敬,“硌應玩意兒。你就跳神漢吧你就。”
死啦死啦對他的迴應是啪的一掌拍在迷龍的後腦上,半真半假,似親暱又似懲罰,打得迷龍直起脖來時不知是否該做還擊。
“鳥人。死那麼多人對你們算是白死了,死人有話跟你們整窩的鳥人們說。”死啦死啦說。
康丫在做他那註定無人要聽的嘀咕,“……走吧,回家啦。”
死啦死啦不理會康丫的嘀咕,“英國鬼說他們死於狹隘和傲慢,中國鬼說他們死於聽天由命和漫不經心。所有的鬼都說他們是笨死的。”
我們聽天由命地看着他,漫不經心地看着他。聽懂了和沒聽懂的人都是一樣的。
我無所謂地說:“隨便。你隨便怎麼罵吧,你總算救了我們。”
“那就隨便。”死啦死啦說。
但他轉過身時看着山巒和雲海時就再也沒了隨便的表情,我們第二次看見他拖着槍,向着他所說死人所在的方向下跪。他嘴裡唸誦那些奇怪的音符時,我們有一種步入雲海中的錯覺。
“南無阿彌多婆夜 哆他伽哆夜 哆地夜他 阿彌唎都婆毗 阿彌唎哆 悉耽婆毗 阿彌利哆毗迦蘭諦 阿彌唎哆 毗迦蘭哆 伽彌膩 伽伽那抧多迦隸莎婆訶。”然後他在我們的面面相覷和不知所措中站了起來,“走啦走啦。死的已經死啦。活着的鳥人,我帶你們回家。”
我們在雲海中走着下山的路,有時陽光透過雲層照射在我們的身上,但那並不能讓我們振作。
我們回家。日軍欺軟怕硬,十比四十的戰損讓他們轉向去啃全無組織的大隊潰兵。-而我們這小隊人腳走出了雲海,心又進了雲海,曾經我們幾乎有了方向,但現在我們象這裡的氣候一樣,模糊、潮溼、晦暗。
迷龍一向是排頭兵,不光是行軍打仗,也包括做好做壞,上升或者下降,於是迷龍第一個垮掉。”
這裡的地勢已經相對平坦了,死啦死啦在用一個英式指南針辯認着方向。我們都已經疲憊,拖着步子拄着槍,踢到個小樹枝都能讓我們摔一跤。我們中間體力最強悍的兩個人是迷龍和死啦死啦,迷龍跟他身後負擔沉重的豆餅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個在飄一個在爬,但偏偏就是迷龍向死啦死啦異議:“再不歇我整死你。”
死啦死啦根本置若罔聞,並不在意迷龍空洞的威脅,但看了看他那不堪其慘的隊伍,他也知道已經到了極限。
“再走半小時,歇十五分鐘!”他對着隊尾叫喚,“別拉太狠!我從第一個人坐下開算,這麼個十五分鐘-能不能歇到看你們自己!”
於是隊伍加快了。
我們又走了半個小時,然後又走了一個小時,因爲我們所到達的地方,即使我們走斷了腿也不會在那裡歇息。
蒼蠅哄飛的聲音像是低沉的雷鳴,而我們的眼神像驚駭的兔子,我們看着路邊的那些屍體走過叢林。被射殺的、刺死的、死於掃射的、死於爆炸的——勝利的日軍會把自己人的屍體搬走,這裡留下的全是我們的友軍。
死啦死啦站在路邊看着我們每一個人,他並不想掩飾曾經在這裡發生過的一場慘敗。這條點綴着屍體的小路長得讓人麻木,大多數人儘量看着前邊人的脊背,間或有一個實在無法抑制的跑到路邊去嘔吐。
我用一塊布矇住了口鼻,去查看死啦死啦身後的那具屍體。
“是主力軍。”我斷定。
死啦死啦查看着他的指南針,“就是說,我們至少把方向走對了。”
我問他: “你怎麼不念南無阿彌多婆夜了?”
“因爲活的比死的更讓人操心。”
我回到隊列,插入郝獸醫和阿譯中間。排頭兵迷龍已經把自己放任到我們前邊,他不是走不動了,只是在東張西望。
我們不想說話,這不是個說話的地方。
迷龍忽然就手把機槍扔給了一直跟隨在他身後的豆餅,那一下幾乎把豆餅給砸塌,然後迷龍掉頭去了路邊,從一個死人的手上捋下一塊手錶。我們沉默地走着和看着,而迷龍看我們像透明的一樣從我們身上穿越。
迷龍好像剛恢復記憶,他是宣稱過要來發洋財的,他立刻把老宣言付諸實施。我們看着迷龍迅速成爲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人。
迷龍從我們中間穿過,他粗莽地推開擋了他道的郝獸醫,去那邊路上的一個死人身上摘下一枝鋼筆。
死啦死啦視而無睹地走向隊尾,我們儘量視而無睹地前進。我們不想說話,這不是個說話的地方。
迷龍手上戴滿各種質地的戒指,脖子上連項鍊帶長命鎖金的銀的戴着好幾個,他有三至四隻手錶,胸口插的鋼筆多到你只好以爲他是個修鋼筆的。
他在草叢深處跋涉,目標是那裡邊倒着的一輛手推車,他趴拉開車上倒臥的那具屍體,翻檢車上載着的餅乾和罐頭。
我們只能坐在這裡休息,儘管視線裡仍有同僚的屍體,但哪裡又沒有這些屍體呢?我們的鼻子早已喪失了知覺。
我和郝獸醫、阿譯坐在一起,我在清理我的步槍,我看着迷龍推着那輛車從草叢裡鑽出來,開始清點他新得的財物。
“迷龍那傢伙該死。”我說。
郝獸醫理解地說:“誰都有鑽牛角尖的時候,鬧脾氣,跟自己過不去。喊發洋財,他攢東西好像就爲敗掉,喊回家,他家可是被日本人佔着。”
阿譯立刻響應我, “就該軍法從事。”
我和郝獸醫都瞧了他一眼,我們的眼神透着陌生和怪異,叫本來信心滿滿的阿譯忽然不自在起來。
我說: “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挺該死的。我們。”
阿譯赧顏,“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麼不成話的軍隊,真該有個軍法……來管管。”
“軍法?沒打過仗的白癡,就知道跟衝鋒陷陣的聒噪什麼軍法,這樣你們就有用了。除了行刑隊你們又給我們什麼了?給頓粥都是黴的。”阿譯的話勾起了我的火。
郝獸醫勸道:“煩啦你又放什麼邪火?阿譯什麼時候又成了行刑隊?他吃的米也從來沒比你多一粒。”
那是邪火沒錯,我決定閉嘴。阿譯也囁囁嚅嚅的。“我不是什麼你們。我和你們是一樣的。”他在這樣自相矛盾的句子裡漲紅着臉,“我是說秩序,我們差勁,就差在沒有秩序。”
本來下去的邪火一下又冒了上來,剛擦好了槍,我把槍托槓進了阿譯懷裡,我把他的手合在扳機上,把自己的腦袋頂在槍口上,“秩序?來吧,幫個忙,從這裡頭就是亂的,被你這樣人攪的。幫個忙,給它軍法從事了。”
阿譯想把手拿開,我又給他合上,要不是郝獸醫給我後腦勺猛一下,我本來會用阿譯的手把扳機扳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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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邪啦你?老兵了,拿枝槍這樣鬧有意思嗎?”老頭兒罵道。
我也覺得孩子氣了,悻悻地把我的槍拿了回來,“槍都不會用還妄談殺人。我就是嚇嚇他。剛擦的槍有鬼的子彈?”
我把那支槍往身邊一摔,於是“砰”的一聲,一發子彈擦着我的身邊不知飛哪去了。郝獸醫、阿譯和我,我們三個呆若木雞着,其他的同僚只是看我們一眼,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他們也不知道剛纔我險些把自己的腦袋打成碎西瓜。
我一腳把那支鬼槍踢得離自己又遠了些,然後蜷在那裡使勁揉自己的頭。阿譯一直瞪着我,嘴脣在發抖。
“你們都……你們就都那麼想打回去嗎?”郝獸醫看着我們。
鬼門關的那趟旅行讓我語無倫次,讓我的碎語倒像象詛咒,“想打個勝仗。可已經不想了。又被騙了,這是騙最後一次了。不是不是,沒人騙我,我自己騙自己。早幾天我跟自己說,孟煩了,除了缺德,你也能有點兒人動靜的——那是最後一次了,我再也不會說了。我要做混蛋了,混蛋不用跟自己說這種話的。”
阿譯茫然地看着我,看完我就看地面,即使是泥土也讓他有一種經久的恐懼神情。郝獸醫看着我,看完就茫然看着其他人。我們像在苦刑的間隙休憩,有人躺得像具死屍一樣以圖恢復點兒衰竭的體力,有人機械地拭擦多半用不上的槍械,有人在撮土爲爐跪拜一下沿途不絕的同僚屍體。
郝獸醫喃喃道:“……死啦死啦說得對呢,這趟出來要死很多人呢。”
我打斷他,“這世界上最不管用的就是說得對了。”
郝獸醫並不理會我,“美國人是想當然死的,英國人是太高看自己死的,日本人是狂死的貪死的——我們怎麼死的呢?”
我心不在焉地問:“我們怎麼死?”
“迷龍是漫不經心死的,阿譯是聽天由命死的。我不知道你比他們強還是比他們慘,你兩樣都佔。”郝獸醫說。
我惡毒地問着,以圖找到一個打擊他的缺口,“你呢?獸醫,你怎麼死的?”
“我看着你們,我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做不了,只好看着你們。我是傷心死的,看着你們傷心死的。”他最後的一句話實在是讓我啞然,我看着他混濁得像瞎子一樣的眼睛,我放棄反擊。
我一輩子也沒法忘記老頭那時的眼睛,他死了很久以後我還記得他的眼睛,乾涸的,一口枯井。象他以前說的他老家的井,你一直在裡邊打水,但是有一天,它枯了。
迷龍在遠處大叫:“來了這兒,要麼打鬼子要麼發財,打不了鬼子那就只管發財!你們誰幫我推這掛子車?老子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賺多少都分他兩成!”
“有數的沒?兩成是多少?”康丫問。
迷龍打着包票,“包你回去不用跪着要吃。包你不餓肚子!”
康丫把掛帶挽在自己肩上,一起上的絕不止康丫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