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唱?倒更加高昂了,“——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九一八九一八!脫離了我的家鄉——!”
喪門星不抓他了,喪門星只管拿髒袖子抹自己眼睛。阿譯哭得快脫力了,抓蚊子一樣往上撲,把迷龍換成蚊子也許會被他撲死。
張立憲:“我求你啦!迷龍!”
迷龍:“……拋棄那無盡的寶藏。流浪,流浪,整日價在關內流浪……”
餘治:“幫幫忙,幫幫忙,迷龍。”
迷龍:“你們幫我個忙呀!——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哪年哪月,才能夠收回那無盡的寶藏——”
他眼睛有點發直,因爲死啦死啦走了過來,什麼也沒說,看着他。迷龍現在就怕被這樣看着,尤其是被他這樣看着,迷龍沒去推開他,但還是大眼瞪小眼地,直着脖子在唱。
迷龍:“——爹孃啊!爹孃啊!——”
因爲被看得發毛,他一下起了個過高的調,第一聲就唱破了。
死啦死啦輕聲地,不是唱,倒像問:“爹孃啊。”
迷龍於是示威般地唱了回去:“爹孃啊!爹孃啊!……爹孃啊!爹……爹孃啊!爹孃啊!……”
他急於把那調拉上去,可每一次都唱破了,死啦死啦的目光害慘了他,他把那幾個字反來覆去地好幾遍,每一次都卡在一個非人的高度,迷龍快急死了,我們像看着一個歌手在一個砸掉自己歌唱生涯的臺上,而迷龍現在砸掉的是自己的小命。
死啦死啦輕聲地,不是唱,就是問:“什麼時候才能歡聚一堂?”
迷龍不再扯嗓子了,完全安靜了下來,他泄了氣。瞪着死啦死啦,有點仇恨。
死啦死啦:“迷龍,迷龍,我知道你爲什麼喜歡別人叫你迷龍。”
“陰間的賭鬼。“迷龍的臉色現在變得非常陰鬱:“這賭鬼死了又活了,跟家裡人說燒幾十萬紙錢就能跟閻王買回命。到了是騙了幾十萬賭本,死得不回來了。”
死啦死啦:“不是的,別蒙我們了。你喜歡人叫你迷龍,因爲你覺得你是在怒江邊走迷了路地一條禿尾巴黑龍。你是黑龍江邊長大的吧?我聽過禿尾巴龍的故事。”
迷龍不說話,只是很戒備地看着。
死啦死啦:“迷龍,拿出個龍的樣子好嗎?”
迷龍和我們一起沉默着。
我恨我的團長。他幾句話就讓迷龍回覆成一條漢子而不是一個痞子。我們更喜歡痞子迷龍,因爲我們中實在不缺漢子。
迷龍。在沉默中很快就調整了自己的體態和神情,現在他一條腿根本着不了地,可還是站得很直。
迷龍:“別扶我。”
我們讓開了,於是他一條腿把自己蹦了出去,手上腳上的鏈子叮叮噹噹地響得很是好聽。
外邊的特務營湊得很近,當迷龍蹦出來就散開了。迷龍沒理他們。站定了,搖搖晃晃中看了看晨光,然後回頭看着跟出來的我們。
迷龍:“你來成嗎?”
他對死啦死啦說的,而死啦死啦拍拍腰上地槍:“本來就是我來。”
迷龍:“行。“他又蹦了兩下,想給自己找塊好地,蹦着,轉着圈。
阿譯忍不住提醒:“迷龍,那邊是東北方。”
迷龍沒聽見一樣,我瞧出來丫看見槍便又有點泄了:“……賭一把成嗎?”他摸出他的骰子:“單死雙活。”
死啦死啦:“行。單就你死,雙。你一條腿能跑多遠跑多遠,我帶弟兄們跟屁股後邊地拼命。”
我離得很近,聽着這種純屬扯蛋了的賭注,可沒人反對。迷龍扔了骰子,拿手接住。
他很苦惱,越來越苦惱。
迷龍:“單……我就沒贏過你。”
死啦死啦:“你就沒贏過我。”
迷龍:“……再擲一把成不成?”
死啦死啦苦笑:“迷龍。”
迷龍:“得了得了。”
他放棄了,一條腿也站累了,就地坐了下來。死啦死啦掏出了槍,在他身邊跪下。
死啦死啦:“那我做了?”
迷龍:“那你做吧。”
死啦死啦把槍頂在迷龍心臟上,顯然他早想好了要如何處決迷龍了。對一個死後還要把屍體送還的人。那確實是最少痛苦也最乾淨的方式。
迷龍:“噯噯噯!”
死啦死啦:“噯噯?”
迷龍:“我老婆孩子,不用說了吧?”
死啦死啦:“你說呢?”
迷龍:“不用說。”
於是死啦死啦打開槍機頭。
迷龍:“噯噯!”
死啦死啦:“大哥?”
迷龍:“你還欠我好些錢呢!”
死啦死啦:“會還的啦。”
迷龍:“哦……噯噯噯!”
死啦死啦臉上的笑紋快跟我們一樣深重了:“……我還真沒見過死得你這麼麻煩地人。”
“不麻煩了。”於是迷龍一臉抱歉。倒是真誠得很:“不噯噯了。”
於是死啦死啦又一次把槍口頂住,手上加勁:“真不噯噯了?”
迷龍:“王八再噯噯。”
然後他跟死啦死啦一起大叫起來:“噯噯噯!”
槍便猛然響了,我們以爲它永遠不會響的,於是它把我們臉上忍不住的笑紋也打在我們臉上了。迷龍愣了一下,然後那顆癱軟的腦袋靠在了死啦死啦肩上。死啦死啦攬住了,順手摸着迷龍的頂瓜皮。
死啦死啦:“噯噯……噯什麼噯嘛。”
他摸着終於老實下來的迷龍,臉上還帶着笑紋,後來他閉上了眼,用眼皮擠掉妨礙他往下做事的淚水。
我們垂着頭,臉上帶着笑紋,讓淚水掉進我們腳下的土地。
真是的,沒見過死得這麼麻煩的人。就像小孩子拒絕打針。如果迷龍存心在逗我們發笑,他成了,我們後來清理他的時候一直帶着笑紋。
我們臉上帶着笑紋,看着死啦死啦爲迷龍清理,他接了小猴遞過來的鑰匙,爲迷龍開啓掉身上地鐐銬——迷龍肯定是死了也不願意帶着那些東西的。
最好心的人早已去了,現在我們最喜歡地人也已經去了,就算死了他還是我所知道最熱愛活着的人。迷龍不再呼吸,從此我們進入一個沒有笑話的時代,迷龍死了。我們殘存的幽默和活力也一起消逝了。
死啦死啦站了起來,車聲。有新的人擠了進來,劍拔弩張的,那是軍裡來提迷龍的人。死啦死啦沒管那邊地瞠目結舌,他走向我們——這時候,無論是他,還是我們。我們臉上的笑容已經消逝了——他看着我們,在清點人頭。
死啦死啦:“還剩十二頭,都好好地活着,一個都別給我死。”
喪門星:“不會啦……我們的仗已經打完啦。”
我忽然大叫起來:“啊呀!”
我還在他們瞪着我的時候,就開始拔足飛奔,如果一個瘸子也能飛的話——我的褲腿在我小腿上飛舞,就像一隻怪異的翅膀。
阿譯追了上來,只有他追了上來,我是什麼都不管的多心,他是什麼都管不了地細膩——但是現在我們想到了一處。
我:“不辣!”
阿譯:“不辣!”
我:“他被擡到哪裡去了?!”
阿譯:“都讓迷龍搞忘了啦!”
我們顛兒顛兒地跑過祭旗坡下的曠野。我喘着氣,我沮喪地大罵:“迷龍這傢伙,不得好死!”
阿譯:“不要這麼說他啦。他也沒得好死。”
我不願意跟這樣一個脆弱傢伙在一起,因爲他會搞得你也成爲脆弱的,我擦着汗。順便擦掉眼淚。他倒好,一邊跑,一邊哭得很奔放。
阿譯:“孟煩了。”
我:“什麼?”
阿譯:“豬肉白菜燉粉條。”
我:“什麼?”
阿譯:“我們的豬肉白菜飩粉條就剩兩個人了。”
我:“三個!他 媽的不辣又沒死!一走啦!”
我們一邊不知道要往哪兒跑,一邊玩命地跑。
我們遠遠地看着那道大門前的十字旗,我們跑了進去,我們早已經習慣快跑吐血了。阿譯是豬肉。我是粉條。我們在傷兵中悽悽惶惶找我們當年的白菜。但我們最後也沒找到活着的不辣,也沒找到死了的不辣。
虞嘯卿已經盡力。把迷龍當作虞師的萬分之一,他已經盡力。虞師座搞不懂,整個團都扔進一場有去無回地惡戰,區區一個機槍手怎麼會值得我們如此癲狂。我們也搞不懂。
小猴悄悄地踱到我身邊:“師座說……你去跟他說。”
我看了眼他看的地方,死啦死啦正在昏暗的燈光下,呆在那間幾成廢墟的屋裡,緩慢地穿着衣服,裝束自己。也是,癲狂過後又如此平靜,小猴這種人還敢接近他纔怪。
我:“還有什麼好說。”
小猴:“軍部天亮就來提人,入他們手就慘了……師座也不願意迷龍這樣的英雄喪在宵小手裡,所以……天亮行刑,我們特務營執行。”
我:“迷龍只是個人渣……小偷乞丐,如此而已。”
小猴:“軍部天亮就要來提人了,到他們手裡就慘了……師座也覺得這樣地英雄是不該被那樣欺虐的,所以……天亮行刑,我們特務營執紇——”
我現在很平靜,很平靜,我衝他掉過一張平靜的臉,平靜得讓小猴打醒了十二分精神戒備,以免我忽然又變得一個死啦死啦。
我:“我跟他說什麼?”
小猴:“他心裡不舒服,就別在這裡呆着。師座說只要他說一聲,現在就派車給他去西岸,師座在那裡給他安排了住處……”
第三十九章
我們蜷在車廂裡,昏昏沉沉地體會着顛簸和搖晃。我們沒人有心看車廂之外,沒人關心我們要去哪兒,連死啦死啦也是一樣的潦倒。至於張立憲,和他家餘治靠在一起,一個一個在給他早已斷過無數次的鞋帶打着死結——我想我都沒有做過他這麼潦倒的事情。
炮灰團又換防了,其實我們除了空佔着營地已經防不了任何東西一一個一輛卡車就能盛下地團。所謂換防也就是換去個便於管理地地方。
後來車停了,我們起身,瞧着車下那只有一個破院子的建築,說白了,它也就是個收容站。
餘治:“……這是什麼地方?”
我:“收容站。”
張立憲:“軍營。”
我:“收容站。”
張立憲狠狠瞪我一眼:“營房。”
氣壯,理卻不直,看張立憲與餘治地表情,有點後悔上了賊船——可是他們自己義無反顧地把自己釘在賊船上。
張立憲,現在的表情像是一個急上茅房的大姑娘被扔在一羣色鬼當中了,他沒法停住伸進衣服裡撓癢癢的手。可那樣撓,怕是飲鳩止渴。
餘治可憐巴巴地瞧着他:“……你也有?”
張立憲:“你沒有?”
餘治不是撓。而是搓了,將脊背貼在牆上蹭。
張立憲偷眼瞧了瞧周圍,一個個傢伙安之若素的,出出入入地在那裡支鍋子墊鋪蓋,研究師裡送來的箱子,箱子裡裝着我們的給養。
張立憲:“一幫不是東西的東西……你過來。”
餘治:“我先幫你。”
他們畏縮去了一個別人撣不到的角落。我們忙碌,讓這個沒人要的地方變成一個我們可以住下去地地方,之前發生過的會讓我們今生也許都會鬱郁,但“一切都已經過去”這種想法讓我們的現在時鬆快,連阿譯都掃地擦門地忙得甚爲鬆快。死啦死啦心不在焉的和狗肉裡外晃悠,也不發號令,什麼也不管。
對張立憲來說,收容站是羞辱,對我們,是有屋頂牆壁的地方。三度回到收容站。毫不內疚地吃着豐厚的給養,連把門都省了,享受着讓人總想嚎哭的自由。虞師座按坐地升級的諾言一個不拉給開着實薪——活的一個不拉。
我也扛着個掃帚到處亂晃,我和魂不守舍的死啦死啦撞上。
死啦死啦:“這裡是不是要放挺機槍?”
於是我在他空洞的眼睛前晃我的手:“回來啦。團座,回來啦。”
死啦死啦:“……喔。是啊。”
他回過魂來就成了最無聊的人,和狗肉偎在臺階下等着吃飯,對一個一秒鐘要操一百八十個心的人,等吃飯真是讓人看着心碎的事情。我索性轉開了目光,於是我看見張立憲和餘治兩個縮在一角偷偷摸摸互助着抓蝨子。
我:“抓個蝨子還要四隻手嗎?打個仗不是要投胎做百腳蜈蚣?”
阿譯高興死了,有一個象他一樣的異類真是好事:“就是。就是。”
張立憲狠瞪了我一眼。把餘治推開了。索性光明正大一點,脫做了光膀。靠自己一雙手搞定。
我偷眼瞧我的團長,我攪這趟是非無非是想惹他加夥,可他背了背身子,一副嫌吵的樣一睡覺。我抄了個鍋鏟,去刮我們還沒支上地鍋,一片的慘叫聲中,他只是擡了擡手,掩上耳朵。
我們排排坐兒地賴在牆頭,對着牆外過路的管他男女老幼吹着口哨,唱着歌,順便瞧瞧南天門那邊的落日,聽聽很遠很遠的炮聲。
餘治終於忍不住爬上來,一邊猶豫地回頭瞧着已經抓完了蝨子,正把個衣服蓋在身上出神地張立憲,但我們拉了他一把,於是餘治再也當不住誘惑——男人這種生物是有流浪狗習性的。
從禪達人的眼神裡我們就看得出,在他們眼裡我們真不是玩意。四肢完好的人還在往西送,聽說那邊慘烈得不遜於我們在南天門上的三十八天——但是那關我們什麼事呢?有些事情上,人是一次性使用的。”
桌子上放着個川軍團的花名冊,但虞師的帳房倒也把細,直接從名冊裡掏出張紙條子,上邊寫得活人的名字——省了他一個個去找了。
穿着軍裝的帳房先生便開始唱:“龍文章——”
我擠上去:“我替領,替領。”
帳房:“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