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龍!“你跟那麼個老妖怪虎啦吧唧地嘮啥呢?你想做阿譯的學徒啊你?”
郝獸醫:“莫啥莫啥。他會講老家話,我跟他講老家話。”
不辣:“你哭麼子嘞?”
郝獸醫:“老人病。見了貓貓想哭,見了狗狗想哭,黃土都埋到這了,見了雷寶兒連捶天搶地的心都有……見了你們都想哭。”
不辣抱怨:“你不要哭喪嘛。”
但是郝獸醫晃了晃,忽然扶着牆慢慢地坐了下來。我們當他是體力衰竭,那在我們不是大事,所以我們又走了幾步才覺得不對。
郝老頭子的眼睛渾濁得嚇人,茫然地看了看地面,又‘摸’了‘摸’地面,用一隻蘸了口水的手指去碰觸空氣,又把手指塞進嘴裡品嚐剛沾上的空氣。他看着包括我們在內的周圍的一切,如果你把一隻在黃土地生活了一輩子的老狗‘蒙’上眼猛扔進滇西的山巒,那狗只怕也會像他這樣,生活中對它最重要的一切:陽光、空氣、呼吸、土質,全都變了。
我們回到他身邊,‘迷’龍和不辣,雖刻薄,實則關切,在他眼前晃着手指頭。
郝獸醫:“……黃土坡坡下大雨啦?這風咋甜絲絲呢?”
‘迷’龍:“咋啦?失心瘋?”
郝獸醫:“……我這是在哪?”
不辣就高興得不得了:“我是哪個?快講快講,講不出來你就是老*渣。”
郝獸醫:“你娃是不辣嘛。可我這裡在哪塊?這是哪呀?”
我不想說話,但就我一個二十多的人眼裡看來,我覺得他臉上的皺紋多得嚇人也深得嚇人。我伸了兩隻手,給他扒拉開來。
小醉發急:“你們不要吵。要老爺爺自家想,自家想出來纔好。”
‘迷’龍:“呸他的老爺爺,他是六十歲的大小夥子。”
我:“五十七。”
死啦死啦:“閉嘴。”
於是我們閉了嘴。我們看着一個老頭坐在那苦想,讓他不到六十的年齡衰老得像是一百二十多歲,而我竭力抹平他的每一條皺紋一那當然是徒勞。
後來我們攙起了郝老頭,沉默地離開這裡。
我們扔下了虞師座,可我們看見一個記住了我們和自己,卻丟失了整個世界的老頭。郝獸醫幾分鐘後就恢復了記憶,甚至忘掉了他曾對着唐基哭沒於是我們來的時候很熱烈,走的時候像灰孫子。
一輛破卡車停在我們旁邊,蛇屁股坐在司機身邊。搶到了喇叭往死裡摁。
炮灰團的一切都是破爛的,油是最劣質的。於是我們也淹沒在劣質的油煙裡。
死啦死啦他們都已經上了車,我還在車下,在油煙裡,我儘量把小醉推出油煙之外,我不喜歡這種告別,我討厭任何形式的告別。
我:“走吧走吧。回去回去。”
於是小醉把她手上抓的東西塞到我手裡。那是張立憲送她的香皂:“你要多洗澡。
我抓在手裡,我不想要,可我甚至不喜歡推搪,只好報之以言辭的抗議:“再洗也香不起來。”
不辣在車上捏着郝獸醫的鼻頭,已經恢復過來的郝獸醫敲他的腦袋。
‘迷’龍一邊幫着我上車。一邊粗野地笑謔:“要洗澡啊!我摁着他洗,有老婆啦當然要多洗澡!”
於是我上車的第一件事情是暴踹他。車駛動。我藉此逃避我不想要的告別。
車顛顛的。煙氣騰騰地行駛在我們走過無數次的路上。
我們或坐或躺着,在後車廂裡遠望着漸遠的禪達。它已經不再是青空了,一觸即發的戰爭讓我們放眼即是煙塵。
禪達不再清淨了,虞師的備戰讓這小城上空煙塵滾滾,如同鍋蓋,鍋蓋下的城市如同蒸籠。我們想不起禪達曾經的明朗清新,它曾經千年無戰爭。我們說不出什麼,因爲我們同樣是蒸籠裡的包子和饅頭。
我從炮眼裡看着對面的南天‘門’,南天‘門’一成不變,還是那樣,明的刺,暗的刺,看得見的,看不見的,你既一片茫然,你就無法征服,所以我的心思根本不在南天‘門’上,我用後腦勺研究着死啦死啦,而他在研究狗‘肉’的爪子。
虞師的攻擊被迫無期滯後,於是我們活着,活得很高興。若爲安逸故,兩者皆可拋。日軍想必也很高興,因爲永無休止的炮仗終於停止。
克虜伯鑽進來,拿着一枚三七炮彈,兩隻小眼放着光:“團長,打一炮吧?打一炮吧?”
克虜伯立刻便以爲自己會意了:“嗯,打兩炮!咱們又不是叫‘花’子!”
死啦死啦:“打‘炮’做什麼?”
克虜伯便小眼炯炯地愣在那,並且炯炯很快成了黯然。
我頭也不回地:“出去。團長他老人家在坐月子。”
於是克虜伯訕訕地出去,胖大的背影充盈着失意。
克虜伯落落地拿着他的炮彈走過戰壕。
郝獸醫正帶一張失落而茫然的臉,鼻孔裡堵兩個布卷,在治蛇屁股的戰壕腳,但願不要又治成截肢。
‘迷’龍拉了他們的新朋友柯林斯,‘弄’了個水煙筒,在那你傳我我傳你地吸着,彼此被嗆得昏天黑地是他們的娛樂。豆餅在那裡洗着一大盆也不知道是誰的衣服,但也並不能逃開被他們時時噴雲吐霧過去的噩運。
喪‘門’星‘弄’了個炭盆,幾個破瓦罐上拿鐵絲綁了長把手,一會放點茶葉,一會加點糯米,不辣蛇屁股一臉虛心求學的樣子窩在旁邊。也別管他們在爆什麼玩意,總之是件只要有事就絕不會去費功夫的閒玩意。
最近很消閒,悠然見南山,因爲我們中間那顆過度活躍的靈魂終於消停。我知道虞嘯卿和孟煩了地腦袋同時在他腦袋裡打架。這回好像我贏了,我知道他正在步我後塵,正在變成我們。人渣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們用後腦勺也看得見他的無所作爲。用腳趾頭也聞得出他的沮喪。”
拿着炮彈過來的克虜伯引起了‘騷’動,頓時每個人都忙着收拾那點破傢什。
‘迷’龍一手拉着柯林斯,一手拉着豆餅,柯林斯絕不放棄他剛喜歡上的水煙筒,豆餅抱着大盆的衣服。
‘迷’龍:“快走快走。我兒子又要玩炮仗了。”
克虜伯悲苦地:“今天不打‘炮’。”
不辣:“……”
喪‘門’星:“他哪會扯談?他除了吃就是睡,戰防炮就是他娘他老婆他妹妹他‘女’兒還有他們家的母蚊子。”
克虜伯:“我餓了。”
不辣鼓出一腮幫空氣,蛇屁股嘿的一下‘抽’爆了,他們用那空氣聲來表示一無所有,克虜伯也並非有多餓。鬱結地回他的炮位,而且人渣們關心的也並不是他。
‘迷’龍:“該死不死的怎麼半死不活的?”
人渣們就一起看防炮‘洞’。郝獸醫沒看。郝獸醫一口氣似乎要嘆穿五十七年的悠長。
‘迷’龍:“老不死地怎麼也半死不活的?”
那不是問候而更像慨嘆,然後人渣們繼續各有各忙。
我還在那裝模作樣拿個望遠鏡觀察對面的南天‘門’,一隻鞋猛砸在我的頭盔上,這樣粗暴的舉動目前只可能來自我的團長。
死啦死啦:“不要拿後腦勺看我!”
我惱火地轉了頭:“誰像你個肚臍上也生眼的妖怪……”
第二隻鞋也飛了過來,我算知道人爲什麼要穿兩隻鞋了。
死啦死啦:“也不要轉過來看!”
我愣了一下兒,把兩隻鞋給他踢了回去。我扯了我‘牀’上的被子,從腦袋上‘蒙’了下來,現在我的背影對死啦死啦來說像一‘牀’會走路的被子,然後我對南天‘門’使用着望遠鏡,一邊從被子下甕聲甕氣地發着抱怨。“這樣好了吧?沒事就齷齪,安逸生事端。誰也沒瞧你。你現在活脫一條九頭蛇。倒有八個腦袋在瞧着自己過不去。你何不去找點事幹?”
死啦死啦:“沒事做。”
我:“麥師傅很想跟你擺擺美國龍‘門’陣。全民協助很想你帶他去打獵,他打兔子。你就可以打打也許還沒死光的流亡日寇。喪‘門’星熬了馬幫茶想請你喝……”
剛踢回去的鞋又飛了過來,我憤怒地轉身,但立刻又拿被子‘蒙’住了頭,因爲第二隻鞋又焦不離孟地飛了過來。
死啦死啦:“不要裝模作樣地看着南天‘門’!你幹嘛不拿個破望遠鏡去看屎老大搬牛糞?!”
我忍無可忍地抓起他的鞋回擲:“我看你就夠了啊!——你要的啊!”
在這場抓起屋裡的任何東西投擲對方地戰爭中,我佔了上風,因爲我站着,而他就是賴在那裡不起身,但他沒東西可扔的時候就拍了一下——
死啦死啦:“狗‘肉’,給我上!”
我:“……什麼世道啊?!”
狗‘肉’愣了一下,當確定這不是開玩笑,就衝着我衝了過來。
我嚇呆了。
我拿‘牀’被子抵抗着狗‘肉’的咆哮,從防炮‘洞’裡連滾帶爬地逃出來。狗‘肉’比我的團長有分寸,至少不再追了,於是我從地上爬起來後有機會把被子扔回屋裡。
我:“你拿被子把炮眼堵上啊!你就看不見南天‘門’啦!——它在不在那關我們屁事啊?要不要我們挖個坑把你埋啦?”
人渣們高興得不得了,總算有點事了。‘迷’龍樂得跟個貧嘴老孃們似的:“他放狗咬你啦?他放狗咬你啦?”
我拍‘迷’龍的頭:“‘迷’龍,給我上!”
‘迷’龍抓着我就咬了一口,然後呸呸地吐土渣子。
我悻悻地坐下來:“喪‘門’星,給口馬幫茶。”
喪‘門’星從他的瓦罐裡整出那麼一小杯來遞給我。
我:“太苦啦。放多點糯米。”
喪‘門’星就從他身上的一個小包裡給我按粒算地加着糯米。我啜飲着那又苦又熱又香的玩意,我們的人渣又回覆了無所事事。我們訕笑着,觀望着克虜伯無處演泄地在擦他的炮。用一根鐵條綁了布條在炮管炮膛裡‘抽’‘抽’拉拉。
我感覺到一道愁苦的眼神從我身上挪開,於是我轉頭,看了一眼郝獸醫愁苦的眼神,我不想以我的無聊和他的衰老對視。我也迅速挪開了我的目光。
我錯了,我的團長不會像我,我們都只會越來越像我們自己。時間就是吞噬自己尾巴的一條蛇,我們身在其中,永不知何謂始,何謂終。
我懨懨地走向我的晚飯,死啦死啦跟在我後邊,比我更加懨懨。我們的晚飯和在那些說是臨時卻快成了永久使用的破棚子裡,在它和我們之間隔着柯林斯和阿譯像驗槍通過才能吃飯是死啦死啦自兩個美國佬來後訂下的規矩。
柯林斯又公報‘私’仇地讓等着驗槍的人先吼歌。吼那首愚蠢之極的癩皮狗,“老子拿到一杆槍。每天把它‘舔’光光。汪汪汪”什麼的。麥克魯漢老遠便看見我們,很振作地過來整個陣地上怕也只有他們兩個美國佬很振作了。
麥克魯漢:“我是你的支持者!NO,我是你的FANS!”
死啦死啦向我尋求一個解釋:“啥意思?”
我有氣無力地告知:“他‘迷’上你了,沒錯,他愛上你了。”
死啦死啦更死樣活氣地:“哦。真不賴。”
麥克魯漢:“有空我也許該槍斃你的翻譯。可現在我想說,先生。我認爲制止一場敗戰的人比在戰鬥中犧牲的人更該稱爲英雄!儘管你沒被人當作英雄。跟中國人‘混’得久了,我知道在千夫所指中堅持並不像在美國那麼容易……哦,當然在美國也不是那麼容易,你看看我。”
我:“看出來啦。你甚至都孤獨到和我們成了朋友。”
麥克魯漢:“我們現在就斃了這個翻譯好嗎?”
死啦死啦:“先留着吧。沒子彈給他白瞎。”
我就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我會活下去的。”
麥克魯漢:“好吧。那天你也在,你們倆做了好事。那麼,爲什麼沮喪?你可以把消滅法西斯作爲你的事業。可爲什麼要爲一場錯誤的戰役而遺憾呢?”
我對死啦死啦翻着白眼:“爲什麼?”
死啦死啦:“麥師傅,這場仗只要打就是錯誤的嗎?”
麥克魯漢:“我早說過了。你們的高層想打,有幾場中途島和北非才能讓這雨林成爲萬衆矚目,可不是由他說了算。軍事勝利能帶來物資和政治勝利,英國、蘇聯,所有的盟國都想把眼球拉到自己的戰場上。”他調侃着,倒也不乏同情和嘲諷:“哦,還有我的祖國。三個現代軍事強國和你們下這盤棋,而你們是唯一一個古老的近現代國家……如果我直說落後,你不會說打倒帝國主義吧?”
我:“打倒帝國主義。”然後我勝利地向着死啦死啦:“聽見啦?”
麥克魯漢:“你們的師座從來不管這個,他只想打仗。他和你們的軍長、戰區長官們竭力促成這場戰役,他們只想壯大自己。”
死啦死啦:“他不是這樣想的。您也是站着說話不腰痛,並沒有半個美國被人佔領和屠殺。”
麥克魯漢:“也許吧。我特意把這個送給你。”
死啦死啦莫名其妙看着麥克魯漢遞給他的東西,一張他的照片,來自麥克魯漢那一車零碎中的相機,這不奇怪,奇怪的是照片上的他老哥被扎滿了大頭針。
死啦死啦:“這是什麼美國把戲?”
麥克魯漢:“你是個好人,你的部下也是。所以不要這樣對你自己和你的軍隊——否則我只好像箇中國老太太一樣詛咒你了。”
他一向刻薄的臉上竟顯得有些友善,死美國佬微笑着,而死啦死啦以苦澀還他的微笑,他拿着那張照片端詳了一會。
死啦死啦:“……你也是個好人。”
然後他就把麥克魯漢扔在那裡了,我跟着,因爲麥克魯漢的茫然而向他報之一個鬼臉。而我們要進的飯棚,‘迷’龍正和柯林斯吵得不可開‘交’,‘迷’龍快把他那枝半拆開的捷克式杵到柯林斯的大鼻子下了,而柯林斯做出一副如對大便般的嫌惡表情,真難爲他們倆,一個光會幾個英文單詞,一個光會幾個中文單詞,居然也可以吵得比一千隻鴨子還要熱烈。
‘迷’龍曉之以理:“LOOK!LOOK!看!乾淨的!”
柯林斯猛扇着自己的鼻子:“瞎忽悠!EXCRETA!”
‘迷’龍動之以情:“I!HUNGER!MY!FRIENDS!”
柯林斯:“擦它!擦它!沒飯吃!”
‘迷’龍沒輒,把機槍扔給豆餅:“擦它媽的!”
柯林斯搶了機槍扔還給‘迷’龍,順便把豆餅推擻進飯棚:“欺負人!
‘迷’龍:“我整死你!”
柯林斯:“我整死你!”
阿譯忙不迭地來喝斥:“不得對外國友人無禮……”
‘迷’龍、柯林斯便異口同聲:“FOOL!!”
我們在這種‘亂’勁中想進飯棚,偏柯林斯在這方面是一個不拉,一隻‘毛’手就伸了過來:“WEAPONS!”
我的槍倒擦得乾淨,開膛即過。死啦死啦的槍可比‘迷’龍還過,從槍匣裡掏出來時便掉着土渣,柯林斯再打開一看,便做出個嘔吐的表情:“YOU!不擦屁股!NO!EAT!”
我:“你沒有飯吃。”
我們都又驚又喜,期待着他像‘迷’龍那樣大鬧一番,可那傢伙只是哼了一聲,對柯林斯點了點頭:“喔,那就不吃。”
然後我們訝然地看着那傢伙離開。
我拿着一個杯子在空地上尋覓,遠遠地我看見死啦死啦扛着一架梯子蹣跚過去。他現在似乎比我更愛好往沒人的地方扎,他把梯子架在我們搭的某間破房子上,然後爬上了屋頂,在屋頂上坐了下來。
我看了他一會,他臉朝着南天‘門’那個方向,從他這個角度南天‘門’被祭旗坡擋了,所以他只能是在看雲,而一個傢伙看着隨時幻變的雲層,你根本不好說他在看什麼。
我就着梯子往上爬,那是個背後生眼的貨,我爬半截他開始推樓梯。
我:“噯!噯!灑啦!好東西!”
於是我被放行了,我坐下,把手上的杯子在他身邊放下,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牛‘肉’罐頭。死啦死啦看了會雲,然後往杯子裡張了一望,聞了聞。
我:“威士忌。全民協助偷麥師傅的。規矩是你訂的,總也要給人下個臺階。”
死啦死啦:“他做得很好。”
我:“吃吧喝吧,你不就喜歡新鮮玩意嗎?”
死啦死啦就茗了一口酒,然後差點噴在我臉上:“你想毒死我嗎?”
我喝了一口,是威士忌,而且還是不錯的威士忌,我想該是每個人口味不一樣,就放下杯子拿起了罐頭:“土包子一個。這個可以吧?醃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