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霧濛濛裡有人說話,卻看不清臉,只聽得那一把聲音,懶懶地,還帶些未曾睡醒的惺忪,月娥歪了歪頭,那人已經邁步上來,一襲衣裳仍披在肩頭,盪悠悠的,被晨風吹個搖擺不休,鋪子裡的燈光暗淡,照在他的臉上,比白日的跋扈鮮明,卻多一份柔和之意。
月娥已是呆了,全不想到這尊神竟會此刻出現。身後小郎聞聲起身,猛可裡見是敬安,急忙行禮,說道:“將軍大人,怎地這般早,可是有事?”敬安掃了月娥一眼,神情是淡淡的,再見小郎,卻是笑容滿面,兩隻眼睛彎彎的,真個平易近人,溫聲說道:“小郎,今兒睡不着,特意出來走走,見你們鋪子有了燈光,就順路過來。”這睡不着是真,卻是被昨日之事氣惱的。至於特意走走,卻是胡言,哪個夜貓子會似這樣,早上寒露浸浸的,且又沒出日頭,卻出來閒逛?
然而小郎對他敬的如天神一樣,哪裡會懷疑。只急忙迎了敬安進去。後面月娥略停了停手,又去拾掇那些燒梅,心頭想道:“此人這般反常,昨日掄鞭子之時,怒氣騰騰的,好似要殺人,今日卻又淡淡的,好似全沒發生什麼……”心底又疑惑又稱奇。
裡頭敬安說道:“你快去忙你的,別理會我,耽誤了活計,姚娘子卻會不樂。”說着,一雙如描如畫的桃花眼便看向月娥,月娥只當沒聽到,也不搭理他。
小郎卻說道:“將軍說哪裡話,大人肯來,已經是意外之喜,大人且坐一坐,我燒口熱水給將軍喝。”敬安見月娥不理自己,雙眉一挺,伸手將小郎的手按住,說道:“小郎你別忙,且聽我的,安心做活,讓本侯見見平民百姓家的生活,倒也有趣。”姚良聽他這般說,才安心回頭,坐下燒火,一邊說道:“將軍大人何等身份,操心的又是些大事,前日黑風堡之事,人人傳誦,都講大人神勇絕世呢。”說着,嘖嘖羨慕。敬安正望着前面的月娥,見她一手攏着籠屜,一手去撿那些燒梅,微微俯身,背對自己,腰間束着普通青巾,勾勒的纖腰不盈一把,動作間裙襬略微搖曳,都是素服布衣,全無些剪裁上的功夫,裹得又嚴,卻叫他看的心熱,敬安那手指就跳了兩下,全不受控。
敬安邊看,邊聽小郎說話,聞言轉頭,說道:“行伍這回事不是好玩的,弄不好就是生死立判,怎麼,小郎對此感興趣麼?”他只是隨口問問,不料小郎神色微動,說道:“不瞞大人說,我倒是有心,只怕自己不夠格。”那邊月娥一邊做事一邊也聽兩人對答,聞言手勢一停。
敬安眼睛一瞥看到,心頭微動。因此故意笑道:“這又有什麼?我看小郎你器宇非凡,倒比我手下多半人強,倘若你想入伍……”月娥急忙咳嗽一聲,說道:“萬萬不可。”
敬安便看向月娥,月娥回頭,望見他端然坐在身後裡屋門口處,正看着自己。月娥只對姚良說道:“你的手受過傷,不能舞刀弄槍,怎麼忘了?”略帶責備的口吻。姚良怔了怔,垂下眸去,不再言語。敬安卻偏偏說道:“其實就算是進行伍中,也有那些不用舞刀弄槍的文職,比如參軍軍曹之類,只供出謀策劃,營運調度。”
月娥皺眉,姚良便看向敬安,心頭亂跳,說道:“將軍大人,我……當真也可以麼?”敬安笑道:“有志者,事竟成,我覺得小郎聰明能幹,卻是個可造之材。”月娥聽了這話,心頭意亂,急忙打斷說道:“小良,你好到時間去衙門了,不是說今日有事要早些去麼?”姚良正要接敬安的話,聞言一怔,說道:“可,可是第一籠還沒有燒好,就再過片刻……”月娥說道:“籠屜也不重,我一隻手也可以搬下來,你快些去吧,晚了的話,小心老師不樂。”姚良只好站起身來,又看向敬安。說道:“將軍大人,我要去縣衙了。”敬安說道:“既然如此,則快些去吧,改日再說。”安安穩穩坐着。
姚良見狀,沒奈何,只好告別了敬安同月娥,帶着東西自去縣衙了。
姚良出門而去,月娥站在鋪子門口目送,而後邁步進來,卻見敬安已經起身,正在低頭看那些沒蒸的燒梅,望着月娥進門,才說道:“姚娘子好似不喜小郎入伍?”月娥說道:“他年紀小……身子又不好,當不得。只謀個安安穩穩的文職就可。”
敬安望着她,說道:“長姐如母,果然如此……只不過未免也有些太溺愛了。”月娥皺了皺眉,說道:“侯爺有所不知,先前民婦在王家之時,小郎在碼頭之上替人幫工,每日水裡來冰裡去,一雙手幾乎毀了。最近纔將養過來。自然不會叫他日後再做些帶風險的營生。”敬安想了想,說道:“若無戰事的話,其實也還算安穩。”
月娥搖了搖頭,說道:“小良現在想的少,倘若參了軍,日後有什麼戰事起了,他是個柔善的性子,怎麼面對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場面?”敬安雙眉一擡,看向月娥,說道:“怎麼……莫非姚娘子以爲本侯打出生起,就懂得面對那些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場面?”
月娥一怔,擡頭看向敬安。昏黃的光影裡,這人脣角帶笑,清俊之下,又有幾分雲淡風輕。絲毫也無在黑風堡一令之下,砍了近百人的狠厲之態。
月娥一時無語,只好低了頭,說道:“民婦唐突了,請侯爺莫怪,只不過……倘若有所選擇,民婦還是不想叫小良去參軍的。”敬安聞言,就說道:“本侯明白了,姚娘子一片苦心愛弟心切,本侯自不會從中作梗。娘子放心。”月娥這才點了點頭,說道:“多謝侯爺體恤。”
敬安轉頭,忽然叫道:“那火要掉出來了!”縱身過去竈門邊上,月娥也看到,那柴火無人管,劈里啪啦地就掉下來,燒得旺盛。月娥急忙說道:“小心手。”搶着過去,敬安伸手握住那柴火,月娥也正握過來,頓時手將他的手給覆住。月娥一怔,急忙鬆手。敬安笑了笑,便將柴火塞進去。
月娥站在旁邊,說道:“侯爺不會燒火,還是叫我來。”敬安蹲在那竈膛邊上,靠得太近,正被烤的皺眉不已,塞得又急,一陣濃煙瀰漫而出,敬安心叫糟糕,莫非又要重蹈覆轍,聽月娥說,也就訕訕地起身,讓了位子出來,又說道:“對了,先前我看你在拾那些燒梅,這個卻是輕鬆,我來。”
月娥來不及攔擋,敬安將衣除下,自淨了手,回來站在邊上,一個個地將那燒梅撿到籠屜上。月娥見他如此,少不得便說:“侯爺小心,別挨的太緊,怕蒸出來後沾破了皮兒。”敬安說道:“我自曉得,同你先前一般隔開就是了。”月娥微微一笑,低頭去填火。
敬安撿了一會,頗覺有趣,將燒梅一個個豎起來放好,聽身後劈里啪啦聲響,他便回頭看一看,卻見月娥坐在竈膛邊上,正伸手向內填火,又拉動風掀鼓風,紅紅的火光映在臉上,又加上熱力烘烤的,越發面比桃花,那雙眼裡亦是火光跳動,不似平常冷冷清清之態。
敬安見她整個人暖暖地,也似一團火一般,心頭便有一股渴慕親近之意,偏不能動。
正巧月娥轉頭來看敬安,一怔之下,問道:“侯爺可是累了?歇一會罷。”敬安咳了一聲,說道:“沒,只是停一停,對了,你除了會做這個,還會什麼?”月娥便說道:“最近尋思做湯包。”敬安驚訝問道:“你也會這個?”月娥低頭,略見羞澀之意,說道:“只是胡亂想着,還沒有真的做出來。”敬安心頭大動,不知不覺說道:“你若作出,須得給我先嚐。”月娥聽了這樣的話,火光之中,莞爾一笑,點了點頭。
敬安深深看了一眼,轉過頭去,繼續拾那些燒梅,心頭卻恍恍惚惚,只覺得方纔所見,卻是畢生都未曾見過的好景緻。
頃刻月娥燒好了火,敬安知道她要將第一籠的燒梅起下,就自告奮勇。月娥只因拇指還未曾好的十分,就也沒同他爭,只叫他拿溼帕子小心墊了雙手,敬安上前,微微一彎腰,捏住了籠屜,用力一擡起了下來,月娥說道:“侯爺留神重,一層一層來就可!”見攔不住,就想上前幫忙,敬安說道:“別急別急,我自可以。”將籠屜端到櫃檯邊上去,放在旁邊的長桌子上。
平常月娥都是同小郎兩個來搬,倘若她一個人的話,就會一層一層的,也輕快,沒想到敬安竟將三層全部搬下,也虧得他手長腿長,力氣又大。
月娥說道:“侯爺吃力了,快歇歇。”敬安說道:“這些算什麼,小時練功,叫我伸直雙手提水桶,不知比這個重多少。”月娥一怔,問道:“侯爺小時?”敬安見她好奇,就說道:“似是五六歲時候。”月娥心頭暗驚,五六歲的時候就開始練功,那樣小小孩子,必定吃了不少不少苦頭……也怪道他先前不以爲然的說自己溺愛小郎。
敬安若無其事的,端量一番,無師自通地就將先前自己放置好燒梅的籠屜也一層層的架到鍋子上去,月娥轉頭看到,急忙說道:“侯爺且慢。”敬安停手。月娥就又去水缸裡舀了些水,在鍋內添了兩瓢才停住。敬安恍然,說道:“原來如此,不然又要似上次一般燒壞了。”月娥抿嘴一笑,敬安纔將籠屜放上。月娥又將燒梅上挨個灑了水,敬安又問,月娥便說:“皮兒太乾,倘若只這麼燒,容易燒裂。就不好看。”敬安點頭,笑說道:“竟有這學問。”
敬安幫忙弄好。月娥又坐下燒火,見敬安坐在邊上,分外乖靜,不由略覺欣慰,說道:“侯爺,那邊剛蒸出來的燒梅,怎不去吃?”敬安貪看她一舉一動,哪裡會餓,說道:“等你一併蒸出來後再吃。”月娥又是一笑,低頭去仔細燒火。
敬安看了一會,目不轉睛。月娥雖然只留神火,但也知道他在看自己,便有些不自在,停了一會,說道:“侯爺,你起的早,必是困了,不如進裡面歇息一會。”敬安也知道自己露了行跡,怕她不快,聞言就順水推舟,說道:“說的是,那麼本侯就進去歇一會,片刻蒸好了,記得叫我來搬。”月娥點頭,敬安就轉身入內去了。
敬安進了裡屋,坐在炕沿邊上想了許久,想到方纔相處,心底真是前所未有的喜樂,翻身上炕,先來來回回打了幾個滾,才面朝上躺着,胸口兀自起伏不定……末了才拉了被子蓋了睡。
敬安不知不覺睡着,腦中竟恬恬美美做了幾個好夢,心滿意足的不肯醒來,連耳邊嘈雜也聽不到,等驀地睜開眼睛,卻見眼前已經大天光,他一驚之下翻身下來,立刻就想去看月娥,本是答應她要幫她起那籠屜的,如今卻死睡了過去,實在丟人。
剛要下地,忽地又想起做的那些夢,一時又怔住,慢慢回想,想到些纏綿旖旎,柔情似水的光景,委實是好,不由地面紅心動,嘴角彎彎地也帶了笑。
正在此時,耳邊卻聽到外面腳步聲輕輕地,向着這邊而來,敬安微怔之下,動作利落,急忙翻身上炕,靜靜躺好做熟睡之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