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娥返家,卻同王四鵠半路不期而遇,見他形容大改,先前的跋扈氣概蕩然無存,形銷骨立站在牆邊,腿又瘸了,挪着向着蓮生這邊走了兩步,只看着她。
月娥起初發覺是王四鵠,心頭還覺驚怕,而後看清他樣貌,又見他殘了一條腿,不由地心頭一酸,便站住了腳。王四鵠望着月娥,說道:“那日是我受人挑唆,一時不合才做出那等事來,月娘,你可還記恨我?”月娥見他果然一反常態,竟然主動說起自己不對,反而忐忑,說道:“我哪裡會記恨……你因此也吃了好一場苦,日後……可遠離了那些人,好生過活是真的。”
王四鵠見她始終站的離自己遠遠地,說話間也不看自己,只低着頭,本有些心涼,聽她這麼說,卻又緩緩升起一點希望來,便說道:“月娘,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能不能念在昔日……”月娥聽了這句話有點不像……立刻說道:“王少爺,且住。昔日之事,已經過往,何必屢屢提起,又沒有什麼用。你家休妻,我自下堂,你情我願,日後再不相干,空說這些,只傷大家的和氣,何必呢?”
王四鵠聽她如此說,略略閉了眼,情知無望,便說道:“你當真是鐵了心的了。”月娥說道:“抱歉……”王四鵠說道:“你不必如此……我如今回想,的確是昔日我虧待了你。也難怪你不肯回頭。”月娥說道:“日後你改邪歸正,自尋一處安穩妻房,也是好的。何必只恐掛念着些無謂的?”
王四鵠聞言,點了點頭,說道:“你說的對,的確無謂,但我怎樣也忘不了你……”他向前一步,卻又急忙停住,說道,“只不過你放心,我已經癡纏過一次,日後再也不如此……再說,我也沒有九條命可作弄。”月娥聽他聲音淒涼,便擡頭看他,王四鵠怔怔看着月娥,忽然問道:“月娘,那位小侯爺將軍,對你有意?”
月娥聽了這個,心頭砰地跳了跳,急忙斂眉,轉回頭來,說道:“這話何意?”
王四鵠嘆道:“我也不知,我只是覺得,那位少年將軍,對我甚是敵視,當日若非你說了那句話,恐怕我會立死當場……日後我入了大牢,同入之人多是打一頓便放出去了,只我留着,曾有一次,那少年將軍親自來看了我一趟,雖然不曾說話,但我卻覺得……”月娥一顆心噗噗跳,王四鵠說道:“我出來後,母親對我說,那將軍見過你,還對你……其實也尋常……你生的如此好,性情兒有溫順,哪個男人見了不……罷了,我不說了,你勿動怒。”
月娥緩緩點了點頭,說道:“流言是最不可信的,何況你只顧想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想好日後如何安身是好。”
王四鵠長長地嘆一口氣,垂眉說道:“我自來不曾吃這樣大虧,這一次的教訓卻是夠了,日後亦會洗心革面,只……”他擡眼,看着月娥。
月娥淡了面色,說道:“倘若無事,那也是時候,我該回去了。”咬了咬脣,轉身避開王四鵠便要走。王四鵠說道:“月娘!”月娥皺着眉看向他,王四鵠咽一口氣,說道:“我聽得你最近在張羅開鋪子,你……你做的什麼?”月娥看他的目光殷殷望着自己,也嘆一口氣,便將手中的燒梅輕輕地放在地上,說道:“這是我自己做的,你若是喜歡,就拿去吧。只是日後……再不要如此了,縱然相見,我也會當你是陌路之人。”
王四鵠癡癡望着她,緩緩點頭。
月娥轉過身,心頭卻沒有鬆一口氣,正慢慢地走。只聽得身後王四鵠叫道:“月娘!”
月娥停下腳步,略微回頭,卻見王四鵠望着自己,說道:“月娥,總歸你要小心些,那主兒不是個好惹的,我總覺他對你不懷好意,……你要小心防範。”
月娥搖了搖頭,不想再聽這些,邁步便走。卻聽得王四鵠在身後提高了聲音,說道:“我知道蘇青始終對你難以忘情,一直等着,只是月娘……我只怕我得不到你,那蘇青最終也是一片癡心奢望!”
月娥被王四鵠幾句話弄得心頭亂亂地,加快步子回到家中,見虎頭憨憨地迎上來,圍着她打轉蹦跳,小尾巴搖的風車兒般,心情纔好了些,蹲下來逗弄虎頭玩了一會兒,他小小的舌頭舔着月娥手指,逗得她哈哈笑,便又去後院看自己的菜地跟雞,卻驀地發覺,自己所種的那些個小白菜,有的葉片被撕扯壞了,連有一隻雞也飛出來,哆哆嗦嗦躲在角落裡,身上的毛被扯得七零八落,似帶了傷。
月娥一怔,急忙上前檢查,發現白菜葉子上有齒孔,又看那雞傷痕累累,很是可憐,便急忙輕輕捉了它,將它放進竹圈裡,這纔回頭看向虎頭。
怪道先前她進門,見這小東西興奮的不成樣子,且嘴角還掛着一絲雞毛……起初還不以爲意,如今卻反應過來,原來是虎頭做了惡,只是幸虧他還小,所以不曾咬死那雞,倘若大了,那還了得,恐怕三隻雞也不能保全。
月娥氣不打一處來,便捉了虎頭,一掌拍在他的身上,罵道:“小小的年紀就學會恃強凌弱,長大了還怎樣!這是什麼壞脾氣?”虎頭起初還不以爲意,以爲主人逗着自己玩兒,反而伸出舌頭來舔月娥的手,後來被打的疼了才知覺,嗚嗚叫了兩聲,扭動着從月娥手中逃脫,一溜煙跑了。
月娥仍舊覺得不解氣,找了個竹條子,追着虎頭,一邊罵道:“今日不教訓教訓你,改日就咬死了小雞那就後悔莫及了,出來,快出來!”虎頭從沒見過主人如此對待自己,嚇得慌了,嗚嗚叫着,夾着尾巴一路跑進了柴房,躲在一堆劈柴後面畏畏縮縮顫抖,不敢出來,月娥倒也不是真的打他,只想打打嚇唬教訓他一番,便指着他罵道:“出來,今日定要狠狠打一頓,讓你記得,以後不敢作惡!”忽然望着虎頭那兩隻亮晶晶的眼睛,腦中浮現出了謝敬安的形容顏色,他忽然出現在客棧之中,剛一露面,的確豔驚四座,連在上的自己都被驚到,心底嘆了一句“美哉少年”,只可惜,這美少年絕非表面看來如此完美,下一刻他的毒辣手段,便令她即刻改觀,從心生讚歎仰慕,到巴不得敬而遠之不曾見過。
誰知道,他竟然有意無意地出現她的跟前,登堂入室,強贈那些傢俱物什,他半是強橫半是堅持;王婆子爲難,他及時出現,將她緊緊抱住……那樣無禮,車廂內耳鬢廝磨,讓她想起來便覺得心驚肉跳,逼得她近日出門都是步步小心……今日再見到王四鵠,那腿殘了,怕是一輩子的事……雖然他就此改了好的話,也算是禍兮福之所倚……而且他也算是自作自受,可是月娥心底,仍舊有些難過。可是轉念一想,倘若此刻她沒有被休,那悲慘的那個,仍舊是她。王四鵠又怎會有丁點悔改之心?何況真正的姚月娘,早跳了河,縱然悔改,又有何用?
然而想到王四鵠最後那句話,總叫月娥覺得心裡忐忑不安。如今見虎頭欺負小雞,爲非作歹的,她心底不由地就把虎頭想成了謝敬安,真想好好地抽打他一番才甘心。
姚良回家來的時候,就看到月娥拿着竹條,對着躲在劈柴後的虎頭怒目相視。姚良也從未見過月娥如此,當下將竹條拿過來,問清了後,又急忙勸了月娥一會兒,她才慢慢地消了氣。
第三日,月娥的鋪子便開張了,只是掛了個請人繡的簡單的紅絨底黃字:良計。
鋪子開張當日,只放了一掛炮竹,雖然如此,頃刻間來往的人可真不少,尤其是姚良的那些個同僚,因是嘗過了的,巴不得多買些,並張橋也發動了些人來,街坊四鄰雖然好奇這是個什麼……有哪些沒見過的就站在邊上瞧,但是熱鬧誰不愛湊?終於見諸多人都搶着要,且都是一包一包的買了,喜滋滋捧着走,有那些嘴饞的,當場便打開了,揪住了一個燒梅填入嘴裡,大嚼起來,吃的甚是香甜。
旁邊的人見了此種盛況,又看人吃的甘美,那燒梅賣相也好,倒似是翡翠般的皮兒透明,自己也生恐落了後,從最初的觀望不前到急急忙忙也排起隊來,因此月娥早早起身做的那十籠屜燒梅足有二三百個,在半個時辰之內便被哄搶一空!
月娥本想第一日只是賣個喜慶,又生怕衆人不認得此物,所以適當做了些,卻沒想到竟然賣的如此順當。當下燒梅一售而空,鋪子前卻還有長長的隊伍,姚良也趕來幫手,見狀便說道:“對不住各位,今日的已經售完了,請等下午或者明日再來。”那些人拍胸跺腳,不停嘆息,商量着下回要早些來。
下午時候,月娥便多做了些,又賣了一空。一天之後,月娥關了鋪子,跟姚良兩個回家,算計了一番今日所賺,已經有了小半兩銀子,着實喜悅。
晚上睡之前,月娥便將店內有缺的諸種作料都準備妥當,只等第二日起身料理,次日清晨絕早,雞都沒有打鳴,月娥又早早起身,姚良也幫忙,兩人帶了材料,趕往店內。月娥做燒梅,姚良便負責燒火,到天明的時候,便做好了十五屜的燒梅。兩人剛準備妥當,早有人聞香而來,紛紛議論,說道:“昨日沒有嚐到這新鮮物,今早上起了個大早,專門來買。”又有人說道:“我有幸分着嚐了一個,果真是好吃的!比包子更甘美鮮甜。昨晚上想那個味兒,餓了一夜。”
當下衆人如願購得了,卻仍舊有那些來晚了的,便只搖頭,說道:“誰知道吃東西也要趕早兒的?”發誓下回再趕個頭前。
姚良幫月娥忙碌完了,便要回去辦公,月娥將特意留下的燒梅撿了幾個給他裝着,又讓他帶了一包,送給張橋。姚良歡喜帶着離開了。
月娥便挽了袖子,收拾剩下的邊邊角角,因他們來的早,出門的時候虎頭也跟着來,月娥怕他丟了,就將他攔在屋內,當下又扔出個殘破了的燒梅給他,虎頭抱着燒梅,吃的嗚嗚興奮亂叫。
正忙得差不多了,忽然聽到有人說道:“噯?沒了?”月娥還以爲是趕不及了的食客,便帶笑說道:“真對不起,請您下次再……”一擡頭,猛地同那人打了個照面,頓時驚得倒退一步。
身後的虎頭吃完了燒梅,興沖沖過來,汪汪叫了兩聲。
那人眼睛一瞟,淡淡說道:“喲,還有狗兒。”
月娥心一時跳的激烈,按捺着,說道:“不知是將軍大人……小婦人失禮了。”隔着那櫃檯架子,便跟謝敬安行禮。
謝敬安神色略帶慵懶,也不似先前那樣的鮮明肆狂,身上還斜斜披了件衣裳,此刻只望着月娥,說道:“聽聞這兒有好吃的,特意來看看,真個沒了?”說着,便低頭又在櫃子面前左右亂瞧。
月娥見他神色淡淡的,面容也有點憔悴,神情懶散,心想莫非他是起了個大早,特意也來的?此刻太陽才緩緩升起,長街上一道金黃光亮。
月娥便說道:“真個沒了,很對不起將軍大人,等小婦人再做了,再請大人品嚐。”謝敬安皺了皺眉,說道:“不成,我此刻餓得很,今日非吃到不可。”月娥聽他這麼說,心頭又是一慌。謝敬安眼尖,卻說道:“那籠屜下的是什麼?”月娥轉眼一看,微笑說道:“也沒什麼……”謝敬安哼了一聲,說道:“你就是不肯給我吃是不是?”月娥聽他這話,似有意似無意,也不敢搭腔。謝敬安斜睨她一眼,也不說話,伸手一掀門簾,自顧自走了進來,月娥一驚,急忙說道:“侯爺!”謝敬安徑自走到那籠屜旁邊,掀起上面的蓋布,忽然目光一亮,說道:“這不是吃的?你怎麼只是敷衍騙我?”
月娥急忙分辯,說道:“侯爺,這是殘破了的,不能賣給客人,所以留下來……”這倒是真的,方纔她就是從這兒拿了一個餵給虎頭的。
謝敬安聞言卻哼了一聲,說道:“推三阻四……你是怕本侯吃了你的,不給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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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娥真是怕他說這個“吃”字了,便皺了眉嘆氣,說道:“侯爺若是喜歡,自用無妨,怎肯收侯爺的錢?”謝敬安這才微微一笑,伸出兩個手指頭,捏了個破的燒梅,清玉般的手指襯着透明皮兒的燒梅,真個好看的緊,慢慢地填入嘴裡去,嚼了兩口,忽然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