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候,蟄蟲始振;振,振動也!
親愛的嘉鳳女士:
我完全沒有想到你會在第一時間給我寄回信,當我懷着無比激動的心情拆開信封的那一瞬間,我感覺有大幕在我的面前拉開,那個時候出現了一種幻覺,當大幕拉開的時候,會有許多粉紅色的泡泡從後面飛出來。我能夠感覺得到,在回信當中你的措辭非常的謹慎,這一份謹慎是因爲你在乎我的感受,還是因爲你自己的教養。不管是因爲什麼,我都感激你,你提到自己已婚並且有了孩子,在與異性來往的時候有必要保持克制。所以這是你向我寄出的最後一封信嗎?其實你不用因爲這件事情感到有任何負擔,因爲我不是隻給你一個人寄信。說到底人是羣居動物,自然應該生活在羣落當中。而我所生活的那個羣落,讓我沒有歸屬感。雖然我的周圍都是人,可我仍然感覺自己生活在一座孤島上。我之所以寄信不是因爲有什麼歹念,只是希望通過這樣一種方式告訴自己仍然活在羣落之中。
這個羣落實際上可能根本不存在,但我需要營造這樣一種幻覺。我希望從中汲取力量,作爲自己活下去的支柱。如果你告訴郵差所有由我寄出的信你一律不予簽收,我絕對不會怪罪你。因爲這是你的權利,而且我會因爲自己打擾到你,向你表示歉意。如果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從此不要寄信給你,希望我不要攪擾你的生活。我沒有理由拒絕,因爲你沒有義務充當我活下去的支柱。不管怎麼樣,我還是要祈求神明保佑你身體健康、家庭和睦。其實我也希望自己不要打擾任何人的生活,可如果我沒有辦法剋制自己,不小心打擾了大家的生活。我希望大家能保持一份寬容和諒解,因爲我對你們的善良保持了足夠的信心,有生之年與你的相識是我人生非常寶貴的財富。總而言之,如果你不小心簽收了,我寄出的信,無論你看與不看,請記得一定要銷燬它。
實際上我們共同擁有的東西非常少,如果回憶是一條河,用點滴來形容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交集都有誇大之嫌。但在我的心目當中,儘管這些點滴非常的稀少,卻彌足珍貴。縱然時間流逝,他仍舊能夠長時間的釋放光和熱。如果有一天我們能夠重逢,我一定會非常禮貌的向你表示感謝。如果上天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對你的生活有所貢獻,我一定不會推辭。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向我介紹一下你的夫君。我知道我的這個請求有一些過分,但它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大大減少你因爲收信和寄信而產生的嫌疑。想想看,如果你只是與一位異性同學在書信當中談論自己的配偶,如果在文字當中找不到對配偶的任何抱怨,這些書信就是非常健康的,也是非常正面的。你可以拒絕我的提議,但如果接受的話,我將心懷感激。但無論怎麼樣我都理解並且支持你的決定,在我的世界裡,你就像是故鄉的山月,承載着無數的回憶,這種感覺就像是一罈老酒,這滋味非常的豐富又有層次感。
我要向你報告,在這短短的幾天時間,我回了一次老家。我不確定你是否熟悉我家的情況,我的高祖父叫做陶富寬,娶妻無名氏,育有五男,兄弟之中行四爲曾祖父叫做陶佔貴,娶妻二房,俱不知姓氏名諱,育有三男,中男爲祖父,叫做陶粵語,年十七娶妻張氏,育有五男,長男就是家父,叫做陶光亮。在我出生的那一年,曾祖父曾祖奶奶俱已經不在人世,所以我的記憶只能追述到祖父。在我的印象當中,祖父是一個比較隨和的人。在家中沒有什麼地位,之所以形成這樣的格局是基於歷史原因。在那個特殊年代,他在村裡擔任公職,每天忙於公務,疏於顧家。在公務之餘,少不得有大小宴請。家中妻兒捱餓,他卻不曾顧及。
在這個時候,村裡分給他家的田無人耕種,有人侵佔他家的田地,田裡所產竟數歸人家所有。祖母張氏一婦人幾乎獨自把五個兒子撫養成人,所以她在家中一言九鼎。後來長子逐漸成事,如果精力所及就種上糧食,顧及不到的就種上果樹。曾經被人侵佔的土地被他盡數收回,一家人的生活自此被逐漸改變。五男之中,長男行三行四都在合適的年齡成親,行二因爲腳上略有殘疾所以晚婚,行五婚史極爲跌宕起伏,到了晚年逐漸安定下來。兄弟之間大概如此,父母在時是兄弟,父母不再是路人。祖父母相繼過世之後,他們卻並沒有彼此切斷音訊。到了晚一輩,情形則大不相同。如是我聞,很多婦人都在抱怨被夫家兄弟所累。在這裡我必須支持這些富人的立場,一個人的幸福永遠不要建立在別人的支持之上。如果自己不能夠成全別人,別人也就不會來成全你。人生一世始於交易,終於交易。
父母育有三男,長男與我受過所謂高等教育,中男在家,也許是因爲地理的原因,彼此關係疏遠。到他因爲車禍過世之後,長男與我的關係就成爲家中的主要矛盾,我相信對方有十足的誠意,維持表面的和睦。我也應該支持這種立場,但也要無時無刻不警告自己,不要因爲這種表面的和睦而讓自己產生幻覺。人必須紮根於冰冷的現實,否則就沒辦法建設完全屬於自己的生活。如今我困於孤島,你我既不是血親,也談不上友誼。如果你拒絕給予我這樣的支持,我應該百分之百的理解。並且堅決支持你的立場,可如果你給予我這樣的支持,我所期待的僅僅是精神上的支持,或者說是道義上的支持。這就足以讓我感激不盡,我需要這個社會向我回饋一種信息,我生活的這個世界,不只有冰冷的對手、與我不能產生關聯的路人,還有守望相助的朋友。我不是一個具有吸引力的人,所以我的周圍永遠空空如也!
對於親人,我能做出的貢獻就是儘量不要拖累到他。而做到這一點,唯一的方式就是儘可能的疏遠他,實際上我有一個姐姐,在我的不懈努力之下,我們已經如同路人。逢年過節,絕不可能有任何問候,也不可能彼此走動,更不要說在平時了。也許你會覺得奇怪,爲什麼我對自己的親人如此的冷漠,卻那麼願意麻煩一個不相干的人。因爲以我的能力無助於他們改善自己的生活,卻有可能給他們增加負擔。當然他們可以拒絕給我提供幫助,爲了避免這種拒絕產生,我就杜絕自己向他們提出求助的一切可能。一個人之所以願意屈辱的活着,是因爲還有希望在吸引着他。如果屈辱的前面永遠只是屈辱,他還要恬不知恥的生活下去,那就是一個笑話了。
辛丑年我對自己有一個要求,就是儘量不與單位同事談論任何工作之外的話題,如果到年底的時候我能夠做到這一點,這將是非常好的一件事。有時候我也感到非常的奇怪,我們之間的交集那麼少,爲什麼我有膽子給你添這麼多麻煩呢?爲此我思考了很久,終於找到了一個答案。從始至終我都堅信,你是一個美好的人,一個善良正直的人。一個有可能與我存在某種緣分的人,我希望自己成爲你生活當中的一股助力,在你感到寒冷時,我是一團火,在你感到茫然時,我是一盞燈。在你感到幸福的時候,面對漫山遍野的鮮花,我是角落裡最不起眼的一朵。如果有一天你實現了自己的心願,你站在榮譽的高臺之上,你會看到遠處有一個隱約的笑臉。我的力量不足以支撐自己的夢想,但如果有機會給你的人生提供助力,我絕對會在第一時間給予全部的支持。因爲在那一段灰暗的時光,你如同傍晚的桃花,在夕陽下開的那麼豔麗。
生活中常常有一些事情不足爲外人道,以至於讓對方產生了各種各樣的誤會,而你有沒辦法給他解釋。其實也沒必要解釋,因爲解釋並不能改變結果。最好是接受結果,然後在現有的條件下去設計處理問題的方式。我想象不到在鎮上讀書的那三年在你的印象當中到底是什麼樣子?也許是陽光燦爛的日子,因爲那個時候我總能夠看到你的笑容。大概是讀高中的時候,曾經聽到過這樣一件事,某高校宿舍內發生了嚴重的刑事案件。嫌疑人被全國通緝,被捕之後面對記者,他說:“如果這件事沒有發生,我希望能夠找一份不跟人打交道的工作。”由此可見,跟人打交道是很多人追求幸福生活的瓶頸。孔子說:“鳥獸不可與同羣!”其實很多人立刻跟鳥獸待在一起,也不願意跟人待在一起,因爲你只要對鳥獸好,它一定會對你好,而人就不一定了。
我的信讀起來可能有一點費勁,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敘事的能力好像在逐年的下降,我就儘可能把這一次訪親的過程寫的簡單一些。原本我已經放棄了訪親的打算,結果哥哥開車把我接走了。從縣城來到市裡,之後一路擺上。按照我原本的計劃,我打算有生之年,永遠不踏進他的家門。可這一次我破例了,這件事帶給我的感覺是非常複雜的。我之所以不願意踏進他的家門,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其中有一個就是來自於老子的教誨,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爲盜。如果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家的盛況,我的內心就不會感到不平,我就不會嫉妒他家的富貴。我知道有這種心理意味着我是一個小人,爲了不讓自己身上作爲小人的那些特性不斷的釋放出來,我選擇了一種釜底抽薪的方式。
當我真實的目睹了那一切之後,我的內心產生了預期的反應,但始終都有一種力量在節制這種心理。後來回到了鎮上父母的新居,以我淺薄的認知,新居的裝潢要遠盛過我在客居之地的寓所。我在客居之地的寓所是兩居室,而父母在鎮上的新居室三居室。這個時候我的內心出現一個魔鬼,直到後來才慢慢的出現一種聲音,它不斷的提醒我。人家是憑藉自己的力量購買三居室,而你的兩居室是別人出錢買的。還有一點,你一定要看到父母的居住條件比你差,你才心裡過得去嗎?於是我心中的那個惡魔被控制住了,我之所以願意向你說出我的這種心理是因爲我不想向你隱瞞,我是一個凡人。我是一個有各種弱點堆砌成的一個人,我有這樣一種擔心,像我這樣一個人如果非常的長壽,那將是一件多麼不幸的事情。人生最幸福的是無疾而終,不需要經歷疼痛,在某一個瞬間,生命戛然而止。
像我這樣一個單身漢,最恐懼的是,隨着自己的年紀越來越大,身體也變得越來越差。若是忽然病倒,生活不能自理,那將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在這期間我聽到了另外一個故事,我的一個遠房的表姐,她的丈夫不幸得了白血病,丈夫的父母和兄弟都選擇放棄治療,而她卻帶着自己的丈夫去河北繼續治療,這件事給我的觸動很大。我聽到的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時各自飛。沒想到人在落難的時候,最後陪伴他的不是父母,更不是兄弟,卻是他的妻子。幸福的樣子是相似的,但人各有各的不幸。在我回到鎮上父母新居的第二天就乘車去了那個已經被哥哥稱作是老家的地方。因爲沒有人居住地已經鬆了,大片的果樹也都枯死了,過去餵豬和餵驢的器具也都失去了功用。它們躺在那裡就像是被單位開除的員工,在冷風之中顯得無助、孤獨。
小時候曾經走過無數遍的路已經變得寬敞了太多,而且安裝了路燈。過去小學所在之地,現在已經沒有遺蹟可尋,舊址上修建了村委會辦公用的設施,牆壁上貼着紅紙黑字的告示。大概全國各地類似的辦公設施都有固定的形制,因爲類似的設施,我在很多地方見到過。更讓人難忘的是,那裡還豎着一面國旗,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旗杆上也掛着一面國旗。只要升上去,無論颳風下雨都不會把它取下來。直到它一點點褪色,直到它被風撕扯成碎布條。現在想必應該不是這樣吧!國旗永遠有人看護,如果旗杆上的旗子已經褪色,立刻就會換一面新的。憑良心說,這些年村裡發展了,村裡不僅通了公路,裝了路燈。廟會也比從前熱鬧了,廟上新修了戲臺,據說那裡還唱過大戲,這是我小時候不曾經歷過的。
因爲某些原因我回家的次數比較少,回去之後,每到一家我都只是遠遠地站着儘量不與對方交流。如果他們家裡養着牲畜,我就過去用手機拍攝這些牲畜。與其讓我跟人交流,我寧願去跟這些牲畜交流。不是說我跟這些牲畜有多少共同語言,我只是想找到一種可以人與他們交流的方式。人是羣居動物,就不得不面對別人各種各樣的評價。我聽到最荒謬的一句話就是:問你是因爲關心你。你的關心對我而言很重要嗎?如果你的關心只是一句話,爲什麼我要忍着那麼大的不愉快讓你關心一下子?很多時候關心別人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你的一句關心就可以把對方踩進塵埃裡,而把自己擡高。的確兩旁世人不用關心我,那是因爲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是誰,自然無從關心。想想看有那麼多人願意在網上看別人的隱私和八卦,難道這些被關注的人還應該感謝這些人嗎?如果沒有這些人的關心,他們可以活得更加自在。
不過正是因爲有這麼多的人關心別人的隱私和八卦,才讓衆多的營銷號有了寄生的土壤。我常常想,家對於我而言意味着什麼?在跟父母通話的時候,他們會很自然的把我客居的寓所稱作是家。其實在多年之前,回到家與母親有過幾次衝突之後,我就有了一種強烈的感覺,從此以後我是一個沒有家的人。可能我這一生都不會有一個家,即使如此,我也要儘量做一個善良的人,一個不會傷害別人的人,當然有一個前提是別人也不來傷害我。如同那個嫌疑人一樣,與人打交道是我獲取幸福生活的一個瓶頸,我需要找到一種合適的方式與單位那些人相處,這種方式要儘可能保障我的利益不被損害。如果我儘量不發表自己的觀點,自然對方也就無從反對。所以辛丑年對自己有一個新的要求就是儘量少說話,不對任何事情發表議論。把自己該做的事儘量做完,如果有閒暇的時間,就用來鑽研文學。
在這一次訪親的過程當中,我不光拜訪了活人,也拜訪了很多已經亡故的人。在過去的時候燒紙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雖然是懷着喜悅的心情。很多人期待着自己躺進墳墓之後,兒孫們來上墳的時候,人就懷着無比沉痛的心情。如果是我,我不願意別人爲我悲傷。在我有限的人生沒有爲別人做過什麼貢獻,即使有人爲我難過,我也會感覺那麼不真實。當然以我這些年積攢的德行,假如我有一天不在人世,大概也不會有人給我燒紙。我也見到這些年生產的冥幣也非常的詭異,過去冥幣上顯示發行機構或者是天堂銀行或者是冥國銀行,現在的冥幣之上寫的卻是天地通用銀行,更讓人感到詫異的是,冥幣上竟然印着保佑子孫之類的話。也有一些冥幣上印製鈔票經,我實在懶得去記所謂鈔票經的內容。
在回家的第三天,我陪同哥哥一家去拜訪了兩位舅舅,外婆已經年過八旬,兩條腿完全呈現O型,每天仍舊幹各種各樣的活。從她的身上我看不到任何生存的快樂,第一,她被各種各樣的病痛折磨;第二,她每天的活動範圍絕不會出了她居住的院子。如果不是逢年過節,家裡只有外婆和舅舅兩個人。我特別害怕類似的事情發生在我的身上,但誰又能想象幾年之後生活究竟是什麼樣子呢?如果類似的事情真的發生在我的身上,我應該盡最大的能力行孝,之後,我的人生大概沒有任何值得期待的東西了。如果說人生就像是一部小說,如果從一開始就已經爛掉了,可它還是不得不繼續下去。這樣的小說折磨不到讀者,因爲讀者根本不會理他,被他所折磨的只是作者而已。對於那些輕生的人,出於道義,我不應該去支持他們的決定,但我能理解他們的想法。
在我的記憶當中,我沒有給外祖父燒過紙。可當我站在山上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個時候我又懷疑自己的記憶是不是準確。難道曾經發生的事情被我忘得一乾二淨了?回到鎮上之後,我去了曾經上學的地方,那裡的舊建築幾乎被全部拆除。學校所有的門都上了鎖,我只好去看村頭的那一通石碑。幾年前我曾經看到過那一通碑,也曾經拍過照片。通過那一通石碑我才知道,原來這個地方與歷史上一個著名的典故有關。當年晉公子從而路過這個地方,派手底下的人向當地的居民起食。結果沒有一個人討的食物回來,介子推在這個時候用刀子在自己的腿上拉下來一片肉,做成肉羹獻給了重耳!這個地方也被稱作重耳川。當初從而經過此地的時候,他得不到當地居民的奉獻,那是因爲當時的公卿大夫根本不顧及百姓的死活。二千多年之後,當地人有利用重耳的名號,增加當地的知名度,令人唏噓!
此致
敬禮
你的朋友陶唐
新豐九年正月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