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毀了。”她低聲說,眼圈一紅,“我振作不起來,海棠,我振作不起來。我不是沒努力過。剛搬到郊區的時候,我的狀態比現在還好一些,那時候我以爲時間能治好我,可是現在看來,大半年過去了,我只有一天比一天消沉。日子過得越清淡,往事就沉澱得越清楚:我自命不凡地過了二十二年,然後老天突然告訴我,不是每一個真心都有真心來回報,也不是聰明和野心加在一起就能生成好結局,這些所謂的好品質都是一廂情願地給自己貼金罷了,你瞧程雪粟,好好的一個姑娘,死後連葬禮都沒有。對了,我去看過她一次。”
“什麼時候?”
“秋天。我去了她內蒙老家,你知道她是蒙古族嗎?我是才知道,他們可以土葬。她埋在錫林郭勒草原上。”
我心裡涌起無限悲涼。“沒想到這麼多朋友,最後有心去拜祭她的人竟然是你。”
“人死如燈滅。活着的時候千好萬好,死了也有人哭上一陣子,可是能哭多久呢,人人都忙着活自己的,也只有我這樣沒什麼正事可做的人能記得久一些。我在她老家的村子裡住了三天,還遇上一件奇事。”
“什麼?”
“村子裡有一個老光棍,窮得很,種了兩畝地的向日葵,我拜祭完程雪粟回來,剛好遇上警察把他帶走,說是向日葵園子的中間種的都是大麻,被衛星拍到了。聽說每年都有人從北京來提走,老頭子幹這一行有年頭了。”
“你別說了。我不想聽這些破事兒。”
陳白露低頭一笑:“你還和以前一樣。”
“珍愛生命,遠離黃賭毒。”
“黃賭毒還不是你身邊這些人捧起來的?那些擠地鐵的小白領、賣菜的老阿姨還沒資格呢。”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吃過飯我們去打牌好不好?”
“剛說過遠離黃賭毒。”
她哈哈地笑了起來:“好,乾淨人兒,快點兒把我從你的客廳裡趕走吧。我身上的污點太多了,別連累了你。”
夜幕降臨後,我和陳白露去了工體一家酒吧樓上的德州撲克擂臺。它是公開的、合法的,我一直很好奇在禁止賭博的內地,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法外之地存在。它的佈局是微縮的澳門賭場,連裝修風格都很類似,只是不以現金交易,贏家的回報是手機或者各種奢侈品—也許它正是因此而不算在賭博裡面。
我德撲玩得很差,很快就輸光了。我坐在陳白露身後看她玩牌,她的運氣實在不好,但她把把使詐,使得不動聲色。
陳白露所向披靡。
我猜如果陳白露不是一個年輕文靜的姑娘,而是一個虯髯大漢,是絕不敢一路詐下去、隨隨便便把籌碼推上去說“allin”的。她的欺騙性來自她瘦弱的外表。被她迅速榨乾的對手一個個下臺,他們都稱讚着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小姑娘“新人手氣壯”,可是誰能想得到她根本不是什麼新人,她是個老練的賭徒,更不會想到她其實握着一手爛牌,她所倚仗的不是運氣而是勇氣。
~5~
打牌使她的情緒高漲起來,顴骨上也有了紅暈。我們並排走在乾冷而熱鬧的大街上,樹枝上繞着彩色的燈泡,亮如白晝,身邊滿是玫瑰、氣球和擁吻的情侶。這是平安夜,快樂會一直持續到天亮,然後再到天黑,然後周而復始地循環下去。
陳白露邊走邊接了小周的電話,小周剛從海南出差回來,給她帶了一箱新鮮的火龍果,陳白露說自己不在家,把水果放在她的門外就好。
陳白露說,小周纏着她問她要什麼禮物,她實在說不上來,隨口說愛吃火龍果,從此小周每個週末都帶一盒火龍果去看她。
“唉,又一個情深意切的。”
“確實。很久沒人對我這麼好了。有時候想起小周來,就覺得人情也不都是涼薄的,總有人情深意切。”陳白露低頭踢着地上的石子。
我嘲笑她:“幾個水果就感動成這樣,好像沒見過好東西似的。”
“就是因爲什麼好東西都見過,纔不稀罕更好的呢。”
我聽着口氣不對:“咦,你不會是真心的?”
她不回答,笑盈盈地看着我:“真心又怎樣,不真心又怎樣?”
“如果你真喜歡小周,我當然爲你高興,他是個很好的小朋友。”
“但是—”
“什麼但是?”
“一定有‘但是’的。”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