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1年的冬天無比蕭索,朋友圈子裡不斷有人被疏離,又不斷有陌生的面孔加入。每當我推開包房、餐廳,甚至夢會所的門,都彷彿誤入了別人的聚會,他們不認識我,我也無心結交他們,漸漸地,我什麼聚會也不想參加,過上十天半個月同楊寬和路雯珊吃一頓飯,就算是我的社交了。
真正刺激到我的是一場車禍,程雪粟意外地死掉了。她同一個外國大使的兒子駕車去西藏,遇上暴風雪,車子翻下了懸崖。
那是一個北風呼嘯的深夜,我接到楊寬的電話,驚得一身冷汗。立刻上網查新聞,鋪天蓋地的圖片,一輛被大雪覆蓋的墨綠色路虎車,一扇車門甩在兩米遠的雪地上。
我傻掉了。這個被我罵過的姑娘,真的長眠在白茫茫的大雪下面,再也不會醒來了嗎?
然而只過了二十分鐘,這些新聞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憑空消失了,乾脆利落得讓我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當然不是幻覺。儘管這深夜新聞沒有在網上被傳播開來,朋友們卻是都知道了。然而我們也只敢私下議論—過了沒幾天,有人捱了父母的罵,傳出話來,說是連私下議論也不準了。
“我從前知道,一個窮苦百姓的死是很容易被忽略的,如果是冤死,被遮掩過去也不足爲奇。爲什麼有權有勢的人的孩子也是這樣呢?”我困惑地問楊寬。
楊寬苦笑:“什麼有權有勢,世界上最沒有盡頭的就是權力。太陽底下無新事,在權力面前,你我都是一個工具而已,有用時拿起,無用時丟棄。”
“我不想做工具。”我搖頭,“我不想我的生死被什麼人利用,大做文章或者突然被抹掉。”
“你逃不掉的,只要你在這個圈子裡。”
“爲什麼逃不掉?生在這樣的人家,一生就要被註定嗎?這塊蛋糕再大再美,我也不想分上一口,離得遠遠的也不行嗎?”我胸中充滿悲憤。
一個二十歲的姑娘死了,朋友們私下悼念她都不被允許,連她的家人也不準爲她舉行一個體面的葬禮,因爲不能擴大她的死訊。
“你能逃到哪兒去?程雪粟難道不是除了談戀愛,沒有別的?你還能比她更淡泊嗎?”
我啞口無言。
“趁着好日子還在,過一天算一天吧。”楊寬說。
我呆了很久,那輛被大雪掩埋的墨綠色路虎車在我腦子裡揮之不去。
“可是怎麼過呢?”我木呆呆地說。
“揮霍。”楊寬的臉上帶着絕望而興奮的神情,“不要讓你的銀行卡里有餘額,不要把沒完成的願望留到第二天,也不要懷有什麼對未來的期望—一旦你有了衰敗的勢頭,所有人都會頭也不回地離你而去,沒有人能夠救你。”
我心中一凜。
“你會救我嗎,楊寬?”
“我會的。”他肯定地說。
我看着他飽滿的額頭、濃密的眉毛和被遮蔽了的眼睛,我還想問“你會避開我、同我斷絕關係嗎?”可是我沒有說出口。我知道答案。
因爲我在他的眼中還看到了恐懼。
~2~
程雪粟的死在朋友圈子裡引發了一場無聲的地震。所有人都閉口不談,所有人都變本加厲地揮霍—對,揮霍,我想起楊寬的用詞,它真是無比準確。
我無事可做,也夜夜同這些半生不熟的人喝酒。人總是從陌生到熟悉的,過了沒幾天,我也同他們勾肩搭背,親密地彷彿同胞姐妹一樣。
有一天,妙妙帶着她自己烤的蛋撻來看我。我宿醉醒來,正餓得兩眼發綠,捻指間吃掉半打。
妙妙目瞪口呆:“你這是過的什麼日子呀?”
“我過得挺好的。”我順手開了一罐可樂。
“好什麼,跟豬似的。”妙妙說話從來不留情面。
我臉一紅。
“一個我認識的姑娘去世了。”我低聲說,好像隔牆有耳一樣。
“啊!Sorry.”
“沒什麼,關係也不是特別好。我還罵過她呢。”
“我聽不懂—那你爲什麼這麼難過?”
我笑了:“你不用懂。我也不懂你,每天忙得跟三孫子似的,你怎麼反倒比我精神?”
“我哪兒有時間不精神?賀歲檔是大役。”
賀歲檔。又是一年年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