鏈子斷掉可以修復,就算不能修復,也不值什麼錢。但我那天大怒,隨着鑽石從斷口處滑到地板上,我騰地站起來,和陳白露發火:“你爲什麼弄壞我的東西!”
陳白露坐在牀邊,手裡拿着那條斷鏈,擡起頭訝異地看着我。
“對不起。”她迅速說,然後尷尬地一笑,好像在提醒我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故,並不值得生氣。
當然不值得。我無意識揮霍掉的、被人以各種名目誆騙去的、隨手弄壞的財物,不知道值多少條這樣的項鍊。但那天,她越平靜,我就越生氣,我冷若冰霜地站在她面前,緊緊地抿着嘴。
她愣了一會兒,然後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把手裡的項鍊放回匣子,站起身走了。走到門口,她蹲下來撿起鑽石,放在手邊的書架上,說:“再見。”
後來我無數次想起這件事。正如同那條項鍊在首飾匣中並不起眼一樣,這場衝突在我和陳白露的爭吵史中同樣不值一提。可是我常常問自己,爲什麼那天要發火,爲什麼要讓她難堪?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同時是我不願面對的:那就是我嫉妒她,或者說,是我面對她時長久以來的自卑感。
這種心理我從來沒有對朋友們提起過,連陳白露本人也不知道。
我嫉妒她接地氣的生活。不,不只如此,還有她始終擡着的頭,即使住在線路都老化了的小區,她也永遠整潔,並且絲毫沒有降低生存的標準;即使賬戶餘額是零,只能吃食堂的秈米,她也能從茶罐裡拿出不多的存貨,泡上一壺好茶;即使在車展上被男人們用垂涎的眼神打量,她的儀態也是高貴而不可侵犯的。
我去過她的車展,她和一排漂亮姑娘站在一起,她的姿色並不是最出衆的一個,個子也不算最高,但你一眼就能發現她,因爲她的眼神和旁人完全不同。
怎麼說呢—我試圖找到一個合適的詞語,但我無法精確地形容出來—比較接近地說,她的眼神在透露着這樣的信息:“我和你們是不一樣的。”
這個信息不只停留在車展上,它一直延伸到生活裡。我想,每個人某一時刻的價值觀和儀表,都不是孤立的形態,它有來路、有去處,它的來路是過去的生活環境和人際關係,它的去處是一整個未知的人生。
而陳白露的過去,是窮奢極欲到家徒四壁,是衆星捧月到孤獨無依。
那些美好的記憶把高貴的儀態注入她的靈魂,在長大後的艱苦和流離中,她用強大的意志力把高貴留在自己的身體裡—你知道,人往低處走,簡直像水往低處流一樣自然又自由,她可以多麼輕易地成爲一個邋遢的小市民,或者俗豔的小車模,但是她沒有。
我因此欣賞她、敬愛她,並且嫉妒她。有時候我問自己,如果我出身名門、教養非凡,我會不會成爲像她一樣美好的姑娘?一定會。如果我是路雯珊,有一輩子用不完的財產和一對溺愛兒女的父母,我會不會像她一樣囂張跋扈?有可能。如果我是陳白露,我能不能在陋室裡生活得如同身在豪宅?我做不到。
我因此感到自卑。我那時猜想,也許在陳白露眼裡,我是一個多麼無用的傻瓜。漫漫人生,茫茫人海,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除了帶動了一些消費,我存在與否甚至沒有意義。
真是太讓人懊惱了。
所以當陳白露說我的項鍊“難看”的時候,我似乎終於找到了攻擊她的理由:你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憑什麼嘲笑我這個有一匣珠寶的人?
我那時真是幼稚又淺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