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她終於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5~
陳白露一直睡到夕陽西下。我在房間裡陪着她。他們橫七豎八地躺在甲板上,曬着下午的太陽,扭頭看到房間裡的我們。有人敲敲玻璃窗,喊我們出去,我抱着昏睡的陳白露搖搖頭。後來也沒有人理會我們了。
讓我心寒的是,陳言也把臉貼在玻璃窗上看了一會兒,然後面無表情地走開了。他和程雪粟坐在一隻把椅子上,手舞足蹈地說着什麼,他每說一句話,程雪粟就露出驚訝又崇拜的表情。我默默地看着他,他終於說累了,愜意地躺下來,眯着眼看程雪粟日光下的側顏,而程雪粟的臉上迅速滾起紅暈,害羞地轉過身去。
陳白露把她的半個身子伏在我的肩膀上,她雖然瘦,畢竟是個健康姑娘,我的脊柱被壓得發麻,可我一動也不敢動,生怕驚醒她。
我感受着麻木從後背慢慢蔓延到全身,想象着整整一年前,陳白露也是這樣抱着生病的陳言,徹夜不眠。同一個夕陽照着他們同樣抹不平的眉頭,我突然覺得每個人都活得如此辛苦,至少在我視線所及的範圍之內,錢和地位確實換來了生活上的便利,比如在北京天寒地凍的臘月,我們可以享受南海的陽光,可是這並沒有帶來值得與之匹配的幸福。我懷中這個身着錦繡但面色蒼白的姑娘,和正在北京街頭賣早點的某個姑娘相比,誰更幸福些?我猜她們的答案都是對方。
陳白露在晚飯之前醒了過來。她在我的房間裡梳洗,換上我的衣服。
她挑了一條小黑裙,肩和胯都合適,只是腰部有些寬鬆。我找了一隻鑲黑珍珠的絲巾別針幫她把腰部別小一圈。海上溼潤的空氣使她的頭髮變得很蓬鬆,我想找一頂帽子給她,可是同這條裙子配套的帽子被我弄丟後一直沒有補,帶來的幾頂不是風格不搭,就是顏色不配。我剛要合上櫃門,她指着其中一頂說:“我要那個。”
那是一頂中世紀風格的黑色獵帽,預備騎馬時戴的;其實也不大實用,因爲帽檐上彆着華而不實的雉雞羽毛。她穿着晚禮服戴獵帽,奇怪的搭配襯着她蒼白的臉色,展現出鬼魅的風情。她把臉湊近鏡子,眯起有些近視的眼睛,嘆了一聲:“我不是睡了一天嗎?怎麼臉色這麼差。”
我想把她睡夢中痛苦地抓向空中的樣子告訴她,想了想又咽了下去。
她咬了咬下嘴脣,脣上有了點兒血色,然後又迅速消失了。我拉開深藍色絲絨窗簾,甲板上燈火通明,穿着雪白制服的日本服務生流水一樣撤下頭盤。
“快一點兒。”我催促她。
“我不能這樣出去,像生了重病一樣。”她對着鏡子,皺着眉搖頭。
她從酒櫃裡取了一瓶龍舌蘭,用海馬刀劃開。
“不要空腹喝酒!”我大步朝她走去,但是已經晚了,她在烈酒杯裡倒了滿滿一杯酒,仰脖喝下,然後朝我露出挑釁的目光:“怎樣?”
我無奈地看着她毫無血色的顴骨迅速被酒暈染紅,由於空腹加虛弱,她的額頭上甚至起了一片紅點。她站在鏡子前,左右端詳着自己,然後露出滿意的笑容:“我好了,咱們走吧。”
~6~
她高昂着頭走到甲板上。我們在房間裡耽擱了太久,晚餐早就開始了,頭盤已經撤下去。陳言身邊的椅子一直空着,那是陳白露的位置。不管陳言和程雪粟隔着多少個人彆扭地交談,他們必須如此。
陳白露打扮出衆,精神飽滿,美得無可辯駁。她一出現,依舊像四年前我剛認識她時那樣,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她的身上。
包括陳言。
陳言轉頭看着她,海風吹動翠綠的羽毛,拂着她紅潤的臉,在滿滿一甲板盛裝的漂亮姑娘中,她依然是最出衆的那一個,就像一年前他第一次在我的生日聚會上見到她的時候那樣。
但是他的眼神裡再也沒有當年的愛慕了。
連獵豔也沒有。
他像看一個陌生人,或者一幅肖像畫一樣盯着地看,嘴脣緊緊地抿着。
“你吃過凍蟹了嗎?”她歪頭一笑,嗓音在夜裡顯得尤爲清脆。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在你睡覺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