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中陳白露總是缺錢,永遠在缺錢。現在我回想起來,能在記憶中搜尋出很多個她眉頭緊鎖的片段,有時候坐在那把孔雀椅上,有時候蹲在書房裡的大花盆前,有時候盤腿坐在我家的地板上、手裡捏着茶杯什麼的,問她“發什麼愣呢?”她就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不是回答我,而是跟自己說:“去哪兒弄筆錢呢。”
她的爸爸媽媽一開始是給她生活費的,每個月六百元,在2006年物價還算平穩的北京,這差不多是學生的平均消費水平,但對於陳白露來說是遠遠不夠的,想想她的MaxMara和ElieSaab、全套雙立人廚具和Artemide組燈,它們與這蕭條破舊的小區格格不入,但又的確由真金白銀換來,六百元於她的生活來說,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還要聽她爸爸媽媽的嘮叨,說如果她肯屈尊住宿舍,現在就有房租收入了,不僅夠她零用,還能貼補家裡。所以到了大一下半年,她跟父母說好,把這點兒可憐的生活費也省掉了。
她的生活來源是站展會和做家教,一開始沒什麼名氣,賺錢很少。
但是她做得很認真,要露大腿就認真露,要講課就一絲不苟。她給美術生補習英語,後來她帶的學生考上央美,學生又把她介紹給畫室的師弟師妹,再加上做些翻譯和剪些廣告片,反正七七八八加起來,能夠支撐她自己的生活—事實上我估算過她當時的收入,完全抵得上一個白領,而白領是供房之餘還有存款的,她卻因爲保持着幼年遺留下的奢侈的生活習慣,常常身無分文。
這並不是誇張,是真正的身無分文。陳白露的家在朝陽區,學校在海淀,往返一次並不太方便,如果一大早有課,她前一天會在宿舍過夜。
某個學期她在宿舍過夜的這天我也剛好晚上有課,這天我們會一起去食堂吃晚飯。
有一次,我在食堂門外的報刊亭等她,她笑嘻嘻地走來,手裡握着一隻有蓮花紋浮雕的天青色茶壺。我很愛茶具,立刻奪過來想看壺底的印章,壺是溫熱的,茶已經泡好了。
我打開蓋子,澄明透亮,是金駿眉。那隻蓋子做得很精巧,頂上的柄是一隻貔貅的頭,嘴巴朝天張着,貔貅頭又是可以擰下來的,蓋子中空,可以做小香爐。底下泡着熱茶,上面香菸從貔貅口中吐出,我覺得十分有趣,問她能不能把這隻小壺送給我,或者告訴我從哪裡淘換得到。
“我從瀋陽老家帶來的,只有這一隻。我幫你問問我爸它是從哪兒來的,不過你不要抱什麼希望,年頭太久,他不一定記得清。”
既然是孤品,我就不好強行奪過來,但我的心全撲在這精巧的小玩意兒上了,一路握着不肯撒手。我有收集這些東西的癖好,況且從小到大,凡我看上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這隻小壺在後來長達幾年的時間裡一直是我的心病,直到有一天陳白露正式把它送給我—但我那時候已經無暇爲得到它而高興了。
那天我照例點了煲仔飯,但陳白露只點了一碗米飯,然後笑嘻嘻地把茶澆在米飯上。
“你要減肥?”
“沒有錢啦。”她笑着說。
我記得一份滷肉飯是八元還是十元。“怎麼至於?”
“就是至於啊。”她用勺子咔嗒咔嗒地戳着食堂裡的劣質秈米,澄明透亮的金駿眉慢慢滲下去。“我得弄點兒錢。”她邊吃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