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白蠟燭在我眼前熄滅了,燭心倒在一小汪蠟油裡,煙衝起來,聞起來像是悲哀的味道。讀戲文系的時候,常常寫到一個人精神崩潰,我讓他大哭、狂奔、奄奄一息,自以爲寫得逼真;可等到自己身在戲裡,才明白所謂的崩潰,就是靜默地對着燭心的那一刻,就是那一刻。
我不記得自己在地上蹲了多久,後來陳白露來了。燭影重重,我聽到身後的房門被按動密碼鎖的聲音,但是並不害怕,我知道是她來了。
她的腳步輕得難以察覺,房間內的景象也沒有使她發出驚呼或者嘆息,她只是走到我身邊,跪下來把我的頭放在她的肩膀上。
“你的身體好了嗎?”我平靜地問。
“我好了。我以後不會離開你。你永遠都有我。”她說。
~6~
當天晚上我睡在陳白露家,她舊小區的小公寓。我在她的攙扶下朝着黑洞洞的樓門走去,出租車一直停在那兒,亮着前燈爲我們照明。又是深秋,一地枯枝敗葉,踩上去是沉悶的斷裂聲。
陳白露沒回過這所房子。所有的傢俱上都罩着白色的防塵罩,地上一層細細的粉塵。
好在暖氣是滾熱的。
她灌了一隻熱水袋讓我我抱在懷裡,我躺在牀上,不住地發着抖。
她在冰涼的絲綢被子下墊了一層絨毯,又把自己的大衣蓋在我身上。“睡吧。”她說。
~7~
第二天,有人找到陳白露家裡,我被人告知不被允許回家了,那所我住了許多年的房子不再是我的。來人是一個面相和善的大叔,開口講話時臉頰上全是括號。他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說:“這的確比較突然……”
“突然?”我笑了,“三天前電卡里的錢用光了,我沒有再續。”
這人看着我。
“因爲我早就知道啦。您喝茶呀。”我把茶杯朝他推了一點點,我們談了很久,茶從滾燙變得溫涼。
“走啦。”這人起身告辭,我和陳白露送到門口,和他握了手,他朝陳白露一點頭,拉開門,側身走出去了。
我怔在門口,寒冬的冷風灌進來,我似乎突然清醒了。
“叔叔!”我叫出聲,“我爸媽身體還好嗎?”
陳白露攥住我的手腕,我們等着他回答,然而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有那扇黑漆漆的鐵門,在我面前沉重地合上了。
~8~
我拒絕振作。
我不記得在陳白露的牀上躺了多少天,時間在一睡一醒間混混沌沌地過着,有時候我也想,假如看窗外,草長鶯飛、漫天柳絮,那麼這絕望的心境裡,至少打開了透得進亮光的門縫;可是每次我轉頭看外面,依然只有光禿禿的枝丫伸向灰白的天空,白而小的太陽從東到西,從東到西,從東到西。
這幾天楊寬來過幾次,行色匆匆的樣子,他總是先來看我,如果我還睡着,他就坐在牀邊等我醒來。他並不像陳白露那樣百般勸我振作,他只是握着我的手,問我想吃什麼。和我玩上一會兒,他就和陳白露去了客廳,兩人低聲談上半天,不知道謀劃什麼事。心裡清明一些的時候,我想,當年路雯珊仇恨陳白露入骨不是沒有道理的,女人的直覺總是莫名其妙的準確:楊寬和陳白露也許纔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在二十出頭的年紀,他們都見過絕頂的繁華,也做過底層的小混混;他們野心勃勃、精明堅韌,未來一個從政、一個經商,我彷彿看到一對完美的拍檔正在張開一張嚴密的網:
二十年後,他們會成爲叱吒風雲的大人物,坊間會流傳着他們的傳說,而我是唯一的知情人。也許到那時他們閉口不提愛情,只有我知道他愛過寫下《女毒梟》的姑娘,她一生愛着那個懦弱的人。也許他們修煉到從不表露悲喜的境界,只有我見過他仰頭流下的清淚,她眼淚溼透了枕頭。也許未來他們會背上同顯赫的身份相匹配的罵名,只有我知道他們的靈魂中保留着乾淨的地方:這一場變故,昔日好友紛紛散去,他們依然待我如從前。
如果有一天,全世界都以他們爲敵,我也站在他們那邊。旁人的道德是旁人的事,世界的法則是世界的事,我沒有那麼寬廣的胸懷,在我小小的視野裡,他們是我的好朋友,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