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四平從學校出來,不知道是哪個調皮學生搗亂,攪合的自行車倒了一排,正好把他那輛騎了有小八年的老自行車被壓在最底下,他只好艱難地把一地車子都扶起,這才勉強把自家的車子掏出。
結果,鏈條掉了,腳蹬子也掉了一個。
“唉。”
哐當哐當,一陣風吹過,旁邊學生指着隨風飛舞的宣傳牌嘰嘰喳喳:“那就是穆青雲穆先生,她今年在咱們桃市大學開公開課的,你們有沒有搶到?”
“我從半夜兩點就起來刷系統,結果秒沒,根本連根毛都看不見。”
“本來就是,想什麼好事呢,人家都是什麼電腦,什麼配置,咱們用學校電腦房的破電腦,能搶到就有鬼了!”
穆四平推着車子的腳步一頓,心中悵惘。
那一年,那一天,從遠古時代起就在他們天藍大陸上紮根的‘神’離開了。
場面之壯觀,其震撼人心處,如今想來也是歷歷在目,下一代的孩子們恐怕傾其一生,也不可能再見到那樣的場景。
星球之外,初次在全大陸所有人面前現身的那個構裝體,論體積,至少是星球的三倍,巨大的懸臂半包圍着他們的星球,離開時看似悄無聲息,可整個星球都被擾動,甚至讓人感覺很恐懼。
如果把這構裝體看做是人類的雙手,星球就是沒有殼的生雞蛋,對這個生雞蛋來說,即便人類不是故意的,只是稍稍的漫不經心,稍稍的粗心大意,那便是滅頂之災。
可瑰麗的宇宙文明在人類面前展露出冰山一角,那一剎那,大概所有人恐懼之餘,都會心生驚豔嚮往。
穆四平也是芸芸衆生中的一員。
可他的女兒——
想起女兒那一刻展現出的神采,穆四平心情就起伏不定。
其實穆青雲那一天,一點都不算優雅。
她就坐在‘神殿’的座位上,和四百多個神吐沫橫飛地‘吵’了一個多小時。
四百多個‘神’立在金碧輝煌的橢圓形飛船平臺上,目光灼灼,好幾位‘神’拉着穆青雲的手臂,神色肅然,都在勸她和他們一起走。
當時好多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樣的場面,別人心裡想什麼,穆四平不知道,可他那一刻卻有一點害怕,也有一點驕傲。
他的女兒沒有被那些像神一樣的能人們蠱惑。
穆青雲根本不聽他們那一套,只是在這麼多黃頭髮,黑眼睛的‘神’面前,一條一條地羅列這些神給天藍大陸帶來多少危害,總歸一句話,就是替自己的同胞要賠償,要保證。
她還攔着那位神色肅然的隊長不讓走,氣勢上頗有些‘勢壓羣雄’的意思。
他們之間的對話,分明不是大陸上任何一種語言,所有人偏偏都聽得懂,還很清晰。
穆青雲愣是道理一篇又一篇,一個多小時,把所有神都給說得無奈又無語,一退再退,答應了一堆補償條件。
當時穆四平就感覺,他家這小閨女口才是真好,是個當老師的好材料。
當然,這些賠償無論談下來多少,現在的天藍大陸肯定得不到,但在很久以後的將來,它們會是一筆相當有用的財富。
只可惜,這一代人,甚至是數代人都看不到了。穆四平推着車,找到修車攤子,略微講了講價,花了十五讓人家裝車鏈順帶着擰一擰腳蹬——
“穆青雲真是我姑!”
耳邊忽然來了一嗓子,穆四平回過頭,就見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小孫女噘着嘴衝鄰居家的小胖子嚷嚷,“你看,這照片!這就是我姑姑!”
小胖子:“這是什麼人啊,穆曉心,你個謊話精,整天就知道胡說。”
“你懂什麼,我過生日,青雲姑姑還送了我兩個變形宇宙飛船,可精緻漂亮呢。”
穆四平聽得眼角直抽抽。
這小妮子又提那宇宙飛船,每次她一提,她奶奶就氣得一天吃不下飯,總要找藉口給她一頓排揎。
那是前年的事,穆曉心這孩子忽然得了暴發性心肌炎,當時送去醫院,醫生誤診了,說是腸胃炎,急腹症,發現問題時已經十分危險。
穆四平和老婆孫小梅,陪着兒子和兒媳婦張淑守在醫院,拿着孫女的病危通知,哭得眼睛都要瞎了。
最危急關頭,他家阿青直接直升機帶了帝都的醫生過來飛刀,硬是把孩子從生死邊緣救了回來。
孩子是平安無事,他老婆的臉上可掛不住,期期艾艾,一個‘謝’字費了老大的力氣才說出口。
偏偏小孩兒醒了難受,一個勁地哭,怎麼哄都哄不好,老婆就當着阿青的面,哄孩子哄得滿身臭汗,手忙腳亂,心裡自然感覺特別丟人。
結果,當時阿青身邊正好帶了兩個宇宙飛船的模型,順手就給了曉心,三言兩語把小姑娘哄得都忘了難受,眉開眼笑。
想必這在阿青眼中只是一件小事,她如今已經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每天都很忙,不會有心情,有心思去記掛年幼時的齟齬。
她平時並不來家裡,也不同他這個爸爸接觸,但從自己過了六十歲,她每個月都給打贍養費,逢年過節,也會有節禮和問候。
穆四平知道,贍養費也好,節禮也好,問候也罷,都不是阿青自己操作,只是她身邊照顧她的人足夠細心,方方面面都爲她考慮得很周到。
但想來,阿青沒有什麼記仇的意思,如果她真的有,自己一家又怎麼可能有現在平凡卻也安穩的生活?
“唉!”
他與阿青,他的家人與阿青,最好的關係就是從此互不打擾。
他早就想得很通透,那天去參加前妻的生日宴,看到那場面,他就知道,他最好永遠也不要再出現在阿青和……楊玉閣面前。
可小梅還總是在某些時候,忽然就鬧起彆扭。
穆四平和孫小梅這麼多年的夫妻,自然瞭解她,知道自家這媳婦又想起了以前,鬱悶又嫉妒。
可如果阿青只比愛珍,愛寶高一點,哪怕高一截,她要嫉妒,那是人之常情,可如今這狀況,她嫉妒得着嗎?她配嗎?
只希望媳婦快點想開,想不開也沒用,只會把自己氣病。
她該琢磨琢磨,幸虧阿青是個大氣的姑娘,要是個稍微小心眼記仇的,她還有力氣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