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阿琴的聲音都在顫抖,她顛三倒四地說着話,大約都不清楚她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
“我的丈夫只是相親認識的普通人,愛情?我這輩子都不知道愛情是什麼?她還每天都跟我傾訴,她有多麼幸福,多麼快活,天天告訴我,人這輩子,若是能有個同心白首的愛人,再有三兩知己,那便快活似神仙,什麼都不用求了。”
“我就天天看着她,看她考上了大學,看她當了老師,看她生下來的孩子都聽話懂事,可我什麼都沒有。”
“所有人都說,我好幸運,有她這樣的朋友,可他們知道嗎?當年我與她穿的是一樣的衣,吃的是一樣的飯,同樣在草地裡撿草葉,編蟈蟈,白天出門胡鬧,晚上湊在一起說些小話。”
“我們本是一樣的人!”
毛阿琴擡手捂住自己的臉,“我們兩個一樣的年紀,生日只差三個月,你們現在能看得出來嗎?走在外頭,那些小孩子們管她叫阿姨,管我叫奶奶,叫奶奶,叫老太太,都還算好的,可好些人叫我老乞婆,嫌棄我髒,嫌我臭。”
“我五十多歲了,白天上班打掃衛生,晚上出去撿垃圾給我自己,我男人,我的老公公,老婆婆掙一口飯吃。”
審訊室內外,所有人都沉默。
李巡查只覺得胸腔裡一股怒氣沸騰,可看着毛阿琴的表情,忽然又覺得多和她說一句話,都是浪費力氣。
旁邊監控室裡的穆青雲,也收了聲。
她見到齊美娟屍體的那一瞬間,從她的臉上看到的是溫柔款款,她在錄音室內看她貼在牆上的那些畫,看她寫的筆記,看她珍藏起來的照片和只存在於舊日回憶裡的資料,她就覺得,齊美娟一定是個活得很幸福的女人。
她幼年必然得到了足夠的愛,豐沛的情感讓她的心裡能生出璀璨芬芳的花朵。
她看人,對待朋友,拿出來的都是她最好的一面。
齊美娟也有焦慮,因爲她父親的病情,她也擔心着她自己,大概正因爲如此,她才倍加珍惜她現在擁有的一切,她纔會認真幫朋友們規劃養老的生活,她是希望,她和朋友們後半生都能永遠在一起。
可惜,這滿腔的真情,換來的卻是這樣一個結局。
毛阿琴大概是真絕望了,終於破防,鉅細無遺地交代了她犯下的罪行。
整個過程,的確就如穆同學分析的那樣,齊美娟演了一齣戲,而毛阿琴,借這齣戲的機會殺了她。
唯一一點,毛阿琴自己說,那日是因爲齊美娟忽然提起當年,說起她們排演許久,卻沒有演過一回的那處戲,她自己傾訴,感覺很遺憾,毛阿琴才靈機一動,忽然想到了這麼個計劃。
就彷彿是鬼使神差一般,這麼多年,她都只是在夢裡想想的事,忽然就決心要付諸現實了。
“一念之差。”
毛阿琴傾訴完,沉默良久,直到案子了結,她被判了死刑,也再沒有多說過半句話。
知道這些真相以後,蔣慧敏和王小雨,都傻在當場,完全不敢置信。
可毛阿琴,卻是根本不肯見她們,也不肯再多說什麼。
如此離奇的案子,這麼短的時間就破了,李巡查他們都得了嘉獎,可大家心裡頭還是不暢快。
“雖說當巡查當久了,什麼樣的案子都能見到,可——這回,真讓人心酸。”
李巡查就是看不得這樣的人間慘事。
齊美娟招誰惹誰了?何至於此!滿腔的真誠,縱然換不來同樣的真誠,也不該是如此的結局。
毛阿琴如果覺得與她相處越來越痛苦,離開便是了,難道毛阿琴不願意,齊美娟還會逼着她接受自己誠心誠意的幫助?
要人世間都是些這樣的人,總是發生這樣的事,他們辛辛苦苦考入巡檢司,來當這個巡查,他們多少個日日夜夜不得回家,他們每年去祭奠英雄,去回顧英雄的故事,又有什麼意義。
先輩們留給了他們一個嶄新的新時代,在他們倍加珍惜的這個世界裡,有毛阿琴這類人的存在,簡直讓人噁心。
穆青雲也有些傷感,那日從巡檢司出來,李巡查特意送她,她忍不住道了一句:“齊美娟的先生趙澤——”
李巡查:“趙澤怎麼了?”
穆青雲沉默半晌,搖搖頭:“沒什麼。”
那天,趙澤身上的香味很奇怪,不是齊美娟平時喜歡用的香水,也不是男士香水。
但現實畢竟不是,並非每一個疑問,都能弄清楚,除了這一點香水味,趙澤身上沒有什麼疑點,他每天除了工作,都陪着他的妻子,妻子死了之後,他整個人都老了十好幾歲,如今再不復年輕和儒雅,完全是古稀老人的樣子。
齊美娟的追悼會,穆青雲陪着白奶奶一塊兒去參加,一去才發現,趙澤病了,站都站不起來,只能坐在輪椅上堅持過來。
真正站在妻子面前,穆青雲不問的那些事,他終於沒撐住,哽咽道:“那天,那天我要是早點回來——”
他那日,去見了一個人。
柳依依,他的初戀。
那一天,那一刻,他梳洗打扮,穿上平時不會穿的新衣,跟他的妻子說,要去參加個畫展,讓她在家和朋友們好好玩。
前幾日渾渾噩噩的,他什麼都想不起來,可現在他的妻子真正離開了他,那一切記憶卻清晰可辨,日日夜夜地在他腦中迴盪,讓他夜不成寐。
他和柳依依說了好多好多的話,都是他們曾經的年少時光,人年紀大了,便愛回憶少時,那些時光也好似變得特別美好,他和柳依依聊的特別開心,他們還一起看了一場懷舊電影。
可是沒想到,就是那一天,他竟然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他彷彿做了一場再也醒不來的噩夢。
爲什麼偏偏是這一天,他要去見柳依依?如果他在家,他絕對不會讓毛阿琴找到機會傷害他的妻子,他絕對不會離開他妻子一步,那麼這個故事,或許就是美娟高高興興地,爲了圓自己年輕時的一場夢,演了一齣戲,一笑而過,餘生依然。
趙澤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