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說來複雜,其實如電光閃石一般迅捷。
卜連甚至來不及出聲,嘴巴半張,呼吸停滯,眼睛被匕首刺得淚流滿面,驚惶中,卻見一根古銅色的,枯瘦的手指抵住了那一抹刀鋒,他茫然半晌,僵硬地擡頭,冷汗涔涔。
穆青雲伸手捏住倒黴的卜老板的後脖領,把他拽後了幾步,脫離開張老爺子吐一口氣就可能弄死他的危險地帶,這才放鬆下來,有心情觀察張老英雄,和他身邊的這另一個‘瘋子’。
這人看起來三十幾歲,五官平常,低眉垂目時瞧着有點窩囊,可站姿卻很特別,好像隨時都能飛起來一般。
剛纔穆青雲和他有動手,說起來好似對付他不難,一招制敵,可實際上,只一接觸,穆青雲便知他功力精深,沒有二十年的勤學苦練,不是天分過人,恐怕不會有他這樣的功力。
當年穆青雲與人交手,點人麻筋,對方半天都動彈不得,那還是第一流門派裡第一流的弟子,眼前這個看着庸庸碌碌的,弓着背,彎着腰,好像隨時都能吐出一地的客氣話,卻也有這樣一份功力,還是在這樣武學沒落的時代。
穆青雲自己是不知習武辛苦在何處的。
她開了掛,練功練得再兇,掉汗掉皮掉血肉,也只會心生喜悅,但她親眼看過練武之苦。
當年在雲城武館培養新弟子,她曾和師姐們都下了死力氣,不知多少次,她和師姐一起給孩子們擦傷藥,泡藥浴,看着那些孩子磨掉一層皮,兩層肉,每日精疲力竭。
這些弟子能入雲城武館,也是過五關斬六將,在無數渴望學武的少年裡選出來的。
他們所能得到的,最好的未來,也就是習武了,可即便如此,也總會有一兩個受不了這份苦頭,或者承受不住擔驚受怕的未來,選擇放棄,選擇離開。
弟子們離去,師姐贈送豐厚的盤纏,殷勤叮嚀,從來不生氣。
她那時候,已經沒時間回武館了,只在書信往來時問一問師門近況,當時聽師姐說這些,心裡還不忿,時間久了卻明白了,對師姐來說,把費盡心力,認真教養大的弟子送上戰場,讓他們去和魔物搏鬥,纔是人間最痛苦的事,只這痛苦,不得不受。
或許她的師姐們,每天都在想,這些弟子們還不如離開武館,去當一個躲在堅固城牆後面的普通人,或許更容易得到平安喜樂。
固然是自欺欺人,誰又捨得責怪師姐?
穆青雲想起一堆的舊事。
這會兒學校已經亂了套,一羣學生代表盯着穆青雲,像看一場大戲,還沒回過神。
黃校長已經尖着嗓子在喊保安,老師們也亂作一團。
張靜鬆忽然笑了笑,轉頭對滿臉驚惶的卜連卜老板道:“卜老板,你看這臺子怎麼樣,結實嗎?”
三中操場這邊的看臺,正兒八經的水泥製成,肯定是結實的不得了。
張靜鬆右手輕輕往臺子上一放,又擡起來,卜連打眼一看,整個人都僵住。
臺子上浮現出一個深深的掌印,就連掌紋都纖毫畢現。
卜連登時吞了口口水。
此時不遠處已經有學校保安趕了過來,可也不知怎麼回事,一接近,便覺得胸口發悶,腳底下也虛軟,倒也不至於跌倒,但沒什麼力氣總是真的。
穆青雲掃了一眼,目中不由露出一點驚歎。
張靜鬆老前輩,這百歲的年紀可真不是白撿的,居然能無師自通地學會‘以勢壓人’。
當年惠劍門的那幫劍客,就最擅長這一招,往往不戰而屈人之兵。
可在當時,能用氣勢壓迫別人的就寥寥無幾,多是出身名門的絕頂高手。
張靜鬆看着卜連,那張皺紋滿布的臉上,露出冷淡的,厭倦的表情。
“我快一百歲了。”
卜連噤若寒蟬。
張靜鬆又道:“你的頭,有沒有這石階硬?”
卜連額頭上冷汗直落,渾身都在顫抖,眼淚迸出,片刻之間就腦補了很多很多東西。
他當然認識張靜鬆。
哪怕是對他來說,一場車禍,死了人,也不可能毫無觸動,無論如何,也是忘不了的。
只是在此之前,張靜鬆在他的印象裡是個稀裡糊塗的老人,他從不曾把人放在心上,煩惱的也不過是這件事帶給他名聲上的小麻煩,他並不覺得,苦主本身的報復?
一個孫子成了植物人的孤寡老頭子,能把他如何?
誰能想到,這老頭一巴掌就能把,把——
卜連的目光又一次悄悄落在看臺的石階上,心臟都要嚇得蹦出來。
那是個快一百歲的老人,他還能活多久?恐怕早就不把死當回事,弄死自己,他都不會被判死刑!
“是我錯了,我喝了酒還亂開車,是我不對,我願意賠償,老爺子您說個數,我願意賠償。”
卜老板最是識時務,眼淚嘩啦啦往外流。
張靜鬆嘆了口氣,他身邊一直沒吭聲的,手握匕首行兇的漢子陡然怒吼一聲:“賠?拿什麼賠?師父!”
說話的漢子,面孔猙獰而痛苦。
“我跟您學武二十年,一直聽您的話,您說,習武只爲強身健體,不可恃強凌弱,我這二十年裡,除了和師父和師弟過招,就再也沒有和別人打過架。”
“我也聽您的話,二十多年與人爲善,逢人先笑,遇事低頭,我幾乎算是唾面自乾了,可結果呢!”
漢子回首看卜連,雙目殷紅如血,“師兄被撞成了現在這副模樣!!他給了那司機三萬塊,就買那司機替他頂罪。”
“我不能恨當時街上圍觀的路人,他們不說真話,因爲這事本就和他們沒關係,師父說的,我們不能強求別人道德高尚,我也不恨師兄救的孕婦,她險死還生,嚇壞了,在家裡她也做不了主,可我難道連恨一恨姓卜的也不行?”
“若不能把這傢伙弄去陪我師弟,我這個師兄豈不是白當?”
漢子冷聲道,“師父你不用勸,師弟身體不好,早些年是我天天給他熬藥,每次他生病都是我守在病牀前,怕他冷,怕他熱,睡覺都睡不踏實,好不容易養大了師弟,就是爲了要讓他落到這副下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