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驚動了巡檢司,穆青雲便把這位神偷大俠,暫且放置到一邊去。
如今這世道,再是風過不留痕的絕頂輕功,快如飛箭,躲不過一顆子彈,即便躲得過子彈,這不還有火箭炮在後面等着?
她看張老前輩氣力已衰微,不復當年勇了,但凡他沒有把習武變修仙,大體這輩子,不至於再鬧出多大的事。
況且,一個有家庭的人,哪還能瀟灑自在?
穆青雲的消息,不比李巡查靈通,但她的消息更細膩,很多話,鄰里鄉親不會對一個巡查說,卻不會避着滿眼好奇的小女孩兒。
張老前輩的孫兒張帆自小身體不大好,爲了讓他健康些,老前輩也是從小爲他打熬筋骨,教他練功。
這回車禍,張帆本來完全能躲開,只是他藝高人膽大,看到還有個孕婦在道邊立着,如果他躲開,這孕婦必難倖免於難,便撲過去救了對方,自己被撞到。
開車的不是一般人,眼下這時代,還不是私家車氾濫的時候,能開的起車,必然家境殷實。
這司機就是從廣城過來走親戚的富商卜連的司機。
卜連挺客氣,也賠禮道歉了,看起來很有擔當,但穆青雲都不必專門去看現場,只聽各方的消息,還有這卜連自己說的話,就知道開車的人不是什麼司機,就是卜連本人。
這位卜大老闆說,司機眼花了,還以爲自己開到了水面上,一時着急就亂打方向盤,看到不妙,還不小心錯把油門當成了剎車,這才釀成大禍。
說的一點不錯,或許的確就是這麼一回事。
但一出事,司機就進了巡檢司,卜連是怎麼知道這司機當時的所有舉動和想法的?
除了開車的人,誰又知道司機那一刻的想法?
他還口口聲聲說自己睡着了,是被出事時周圍的慘呼聲嚇醒的。
穆青雲心下嘆氣。
張靜鬆不是一般人,他不光是高手,還是正兒八經的江湖人,眼力只會比自己更好。
卜連這滿嘴的漏洞,難道他能聽不出來?
車禍是在大庭廣衆之下,發生在雄縣的繁華街道上,不是偏僻的城郊,不是深更半夜。
當時圍觀的人的確不多,但既有道邊賣冰棍的老太太,也有被張帆救下的孕婦。
這麼多人在,到底是誰開的車?怎麼可能看不到!
可所有人的口供都是異口同聲,都說就是司機開車,唯有那孕婦,只道自己嚇壞了,什麼都沒看清,什麼都不知道,一言不發。
穆青雲知道,這肯定是卜連用了手段。
她忽然有點想念那遍地都是監控的時代,當初在那裡,她算是大半個監控反對派。
無數的攝像頭安插在各個角落,普通人還好,穆青雲特別敏感,這些攝像頭就像一雙雙眼睛,每時每刻都讓她有一種被緊迫盯人的感覺,十分難受。
她閒來無事,總忍不住想吐槽幾句。
喬總也一樣。
不過,喬總這人雙標得很,他自己討厭監控,卻每每想在自己,在小方老師的身上裝定位,裝監控,還給她介紹過,說是有一款能直接監控心率,讓他隨時隨地掌握摯愛親朋的健康狀況。
小方老師將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都快要使爛了,這才成功打消喬總此等可怕的掌控欲,連帶着穆青雲也受益。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換成穆青雲,她覺得自己真招架不住。
敵人的敵意好應付,最壞了,也不過拼死一搏而已,但若來自朋友那不斷氾濫的關切,即便被淹沒了,她也不忍心拒絕太過,以免讓朋友傷心。
她在這世上,本就寡親緣,少人憐,有人因爲關心她的安危,才做出諸多出格的舉動,她又怎麼捨得不要?
每次遇到和喬總的掌控欲做鬥爭時,穆青雲就恨不得天底下就沒有‘監控’這種技術存在!
但現在真出了事,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要是能多安些攝像頭就好了,它能讓年輕的女孩子在深夜不懼出門,想去哪裡吃夜宵,就去哪裡吃夜宵。
這東西簡直能淨化社會風氣,不敢說根除惡意,總歸讓人心更容易向善而去惡。
穆青雲沒分出太多的心思去盯着張靜鬆,有那麼幾次,她心裡頗冷淡地想——他去殺了罪魁禍首又如何?
在這世上,哺乳動物基本不吃同類,除了人。
張靜鬆這樣的輕功,在這樣沒有遍地攝像頭的年代,他想殺一個人,難嗎?
他甚至能在大庭廣之下,讓一個人死得悄無聲息,別說旁人,連他自己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刻下的閻王殿。
巡檢司拿張靜鬆都不會有什麼辦法。
說一個百歲老人是兇手,那必須罪證確鑿,尤其是,這老人的身份還如此不一般。
這案子要是真發了,便絕不是巡檢司能只拿口供就能結案的。
說來也巧,沒幾天,這位卜連居然出現在三中校園。
他給三中捐了一座電腦房,十臺電腦。
這可不是後世,如今連網吧都沒有,叫電腦房,電腦,就不是一般人能碰得起的,校長特別高興,同學們也很興奮。
穆青雲作爲學生代表,穿着校服默默跟在其他學生代表後面,看着青春洋溢的小姑娘去給卜老板獻花。
她一回頭,就看到了張靜鬆。
穆青雲默默調頭過去,走到張老前輩身邊站定,幾天不見,他臉上的皺紋更多,頭髮更白,身形也更佝僂,甚至彷彿又瘦了幾斤。
“現在這些人說話,都跟裹腳布一樣長嗎?未免太難聽。”
張靜鬆笑了笑,“當年我聽的演講,那纔是真正動人心絃,幾句話,就讓人記一輩子。”
“白雲門的穆小門主曾經演講過,就在山門前,對一衆武林同道說,咱不搞擡棺出征那一套,明國的土地上,不必用棺木,灰撒在哪兒,哪兒就是故鄉,去了地下,不怕沒人親熱。”
“他也說,前面走的慢一步,別被先輩們迷暈了頭,倒忘了後來人。”
“然後,他就留下了才六歲半,連話都說不囫圇的小弟子看家,帶着所有白雲門的弟子們下山去。”
張靜鬆忽然落下兩行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