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墨水有沙發不坐, 坐在地板上,身下墊着個抱枕,看着張小白從他帶來的袋子裡, 擺出兩聽啤酒, 又拿出一包五香花生米, 聽他嘮叨:“我帶了啤酒, 花生, 要不要來點兒?”
她看着他坐在沙發上稍顯侷促的樣子,一仰頭,便笑了:“師門有訓, 無故不得飲酒。”
“我有故。”張小白繼續擺着他的啤酒。
“哦——”
“你怎麼有沙發不坐?卻坐地上?”張小白將簡易垃圾桶挪到自己身前,打開易拉罐的拉環, 又撕開五香花生米的包裝, 轉臉問什墨水。
什墨水目不斜視:“我在練功。”
“練功?什麼功?你之前提到過的內功心法?”張小白搓開花生殼, 好奇地問。
“嗯,就是那個。”
張小白不解:“你不是說不教我?”
“對啊, 我練功隨便看,反正別人看了也學不會。”什墨水完全不考慮這句話會在張小白的心上戳出幾個窟窿。
張小白喝了口酒:“這樣坐着就能練功?跟武俠小說似的。”
“通俗點解釋,還真的跟武俠小說裡寫的差不多,只要保持某種姿勢,內功就會緩慢運轉, 逐漸增長。”
張小白又喝了一口酒, 反正他是不信世界上有這麼玄乎的東西, 但他都花十萬成了人家的外門弟子, 哪能揚言說不信自家的東西?
便只說:“你跟我說話, 不怕耽誤練功嗎?”
“不耽誤。”她平時常這樣坐着,不差這一時半刻, 而且,張小白的心事,她很有興趣聽。
張小白於是便也不再問,他搓開一粒花生放進嘴裡,又喝了口酒,開始講他的故事。
常言道:富不過三代。
他們張家很信這個理,因此,這本該是個含着金湯匙出生的一生衣食無憂的瀟灑公子哥的故事,卻硬生生被他家裡人掰扯成了富人家孩子要低調窮養不炫富按部就班生活的經歷。
張家是從張小白他太爺爺那輩富起來的,一直到他爺爺,他爸,公司越來越壯大,全國開了好幾家分部,用他爸的話說,他爺爺那也是苦過的人,他爸更是開疆擴土謀發展的吃過苦,只有到了他張小白這裡,纔是真正的無憂無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所以,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張小白不是世人常愛羣嘲的富二代,他算得上是最早的一批三代,富三代。
但這樣的家庭背景,他們卻要“窮養”孩子。
除了吃穿用度都用“低廉”的東西之外,就連上學,他也沒有像他的同齡人一樣去所謂的私立貴族學校,而是按部就班的唸了公立。
念公立就念公立吧,小小年紀的張小白倒是無所謂,可大人們永遠不懂小孩子的世界,很快,小孩子們就發現了張小白的不同,他家裡明明很有錢,他卻只能吃最廉價的盒飯,一塊五角錢的橡皮能用一年……這樣的發現,讓校園裡開始流行一種言論——他是張家的“私生子”。
小小白想要解釋,可根本沒人理會,他們只會笑話他,羞辱他,甚至會對他拳打腳踢。
他開始帶傷回家,可不論他怎麼說,家裡沒一個人相信他會被人欺負,還認爲一定是他仗着自己家有錢去欺負窮同學,被同學反打的。
從那個時候起,張小白開始明白,這個只有“錢”的家庭,沒有溫暖。
雖然最後還是給他轉了學,可心理的陰影依舊在,不論他轉到哪個公立學校,最後一定會變成他被孤立的態勢。
這種狀況,終於在他念到公立高中,高考前期的時候,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下爆發了,他發現,自己有了輕微自閉傾向。
不敢跟人溝通,迴避與任何人的目光交流,甚至出現了輕生的念頭。
他優異的成績受到了影響,家裡人擔心他考不上大學,便給他找了心理醫生。
經過短暫的治療,張小白暫時忘記了心裡的陰影,順利參加了高考,並考上了家裡人希望他念的大學和專業。
然而,童年的影響很難消除,他雖然極力與他人友好相處,但旁的人一旦聽說他畢業後能進家族企業,吃穿不愁,就會自然而然地與他疏遠。
偶爾還有願意與他以“朋友”相稱的,一段時間後都會旁敲側擊地問他家裡的公司還需不需要人手,或者是他家公司招聘的時候能不能從他這裡走走後門。
張小白從懷疑自己是不是上了一個假大學,到徹底地否定自己,用了整整一個大學的時間。
畢業之後,他被家裡人安排進了公司基層,說是要從基層做起,可他看到他頂頭上司的上司都不敢跟他大聲說話的樣子,他只想像個蝸牛一樣縮到殼裡。
他不想熟悉公司業務,也不想跟他們這些人打交道,更不想過這種一切都安排好了的人生。
家裡人從沒有問過他的選擇,只是不斷地去替他做決定,安排好了他從出生到嚥氣的一切事宜。
於是,剛剛大學畢業的張小白,做了他人生二十幾年來最大膽又不可思議的決定——他離家出走了。
網上說,“離家出走”這個行爲,是十幾歲青少年的叛逆期之舉,但張小白覺得,他的出走,不是叛逆期的推遲,而是有計劃有經濟基礎的一次徹底消失。
他要按照自己的本心而活,不管將會面對什麼。
什墨水擡眼看了看因爲喝了酒而臉色微紅的張小白:“憑心而活,倒是有些師門的風韻。”
“可是,我一看到我媽,突然就好懷念家裡的那些人。”張小白晃了晃易拉罐裡剩下的酒,一口氣全都倒進了肚裡,“他們什麼都沒做錯,錯就錯在生了我。”
“你要回家嗎?”什墨水問。
“不,我很滿意我現在的生活。”張小白攤在沙發上,伸出雙手去看,“靠自己的一雙手去生活,而不是坐享其成,更不是踐行什麼所謂的窮養。現在,這裡,纔是我想要的生活。”
什墨水起身,走到他身邊:“你醉了,張小白。”
“沒有,就這麼一點酒,我怎麼可能醉?我知道我酒量不好,可你也,你也不能騙我。”張小白沒有發現,他說起話來舌頭已經有些發硬,“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跟你一樣,都隱瞞了真實姓名,你知道我真名叫什麼嗎?”
“不知道。”
“我告訴你啊,我真名叫張瀟柏,是不是跟小白聽起來很像?”張小白抱着膝蓋窩在什墨水家的沙發上,“但不是那個小白,是瀟,瀟瀟暮雨灑江天的瀟,柏,就是松柏的柏。他們希望我像松柏一樣常青,可我卻只會縮回自己的殼裡。”
什墨水一聽,便笑了:“殼?你是軟體動物嗎?”
“是啊,我當然是。”
“我問你,你不是也對我隱瞞了真實姓名?怎麼在知道我瞞了姓氏的時候,反應那麼大?”什墨水看着團成一團的張小白,只覺心裡有一塊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
張小白從團團裡探出頭,像是他的“觸角”。
“因爲我害怕,害怕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一樣的人會成爲很好很好的朋友,可我,沒有朋友。”
“你之前見到你媽的時候,是不還想說我是你女朋友?女朋友就不是朋友了?”
“嘿嘿,那個不一樣。”張小白將頭埋回去。
什墨水伸手搖他:“我要是壞人,你跟我說這些,會屍骨無存的。”
張小白繼續團着:“你要是壞人,我也不會跟你講這些了。我相信我的直覺。”
什墨水手上一頓,縮回手,輕聲笑道:“傻小白。”她何至於讓他如此信任?
“姐,墨水姐。”張小白又迷糊地伸出“觸角”,“你說我該怎麼辦?”
“問你自己的內心。”
他內無可交心的家人,外無可傾訴的摯友,他太孤單了,倒是跟她的孤獨氣息很像。難怪她從第一次見到他,心裡就會冒出熟悉的陌生感。
“我有心嗎?”團成一團的張小白直直的向旁邊栽倒,窩在沙發上,嘟嘟囔囔。
他長沒長心什墨水倒是不知道,她接下來唯一清楚的是,張小白窩在她家的沙發上,睡着了——
什墨水戳了他好多下都沒反應,於是她低下頭去拉他,到他的兜裡摸他房門的鑰匙。
卻不想醉迷糊的張小白拽緊她的手就不放了,還唸叨叨地嘀咕:“仙女姐姐。”
就在這時,張小白的電話突然響了,他也不看是誰,拽出手機,直接卸了電池。
“我決定了。”他暈頭暈腦毫無力道地說,“我要繼續現在的生活,不再逃避了,我要,跟尹美梅好好談談。”
“尹美梅是誰?”
“還能是誰?當然是我那個煩人的老媽。”張小白這一次終於徹底的睡了過去。
什墨水看着他的睡姿,想了一下,便從廚房的工具箱裡找出繩子,將他綁到了沙發上。他並不輕巧,拖他回去,不如將他捆了。
她收拾茶几,一拿起易拉罐才發現,張小白竟然只喝了一罐。
只喝了一罐就醉成這個樣子:他的酒量,究竟是有多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