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原來的設想魏鹹美要參加二月份的春闈,接着是殿試,等拿到了功名,等着朝廷安排職位,或是進入翰林院,或是外放知縣,就算正式成爲大周的官吏了。
如果政績不差,再有人提拔,幾年之後,就能回京,再熬些年頭資歷,邁入高級官員的行列,甚至宣麻拜相,也是有可能的。
這是最正統文官的道路,也是魏仁浦設計了許久的。
奈何老魏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情況竟然出了變化。
那麼多官員辭職,弄得朝廷無人,魏鹹美還沒等考試,就撈到了一個權知度支郎中的位置。
所謂度支部,是在三司下面。三司是度支、鹽鐵和戶部的合稱,度支掌財政統計和支調,說白了,就是管理大周的錢袋子。
別看是個郎中,官小權大,就算其他各部院的主官,封疆大吏,甚至領兵的大將,見了都要客客氣氣,每到年節,各種禮物,冰敬、炭敬短不了的……沒法子,人家有權啊,古今中外,哪個掌錢的衙門不牛氣沖天?
就算皇帝批了,三司使點頭了,又能怎麼樣?如果負責具體事務的郎中,想卡你,保證能讓你三個月不上不下,領不到一文錢,還找不出差錯!
所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說的就是他們。
寧可得罪閻王,別得罪小鬼,度支郎中,就是這麼牛的位置!
哪怕前面有個權知二字,那也是等閒得罪不起的。
老魏身爲宰相,就算一心栽培兒子,也沒有膽子把魏鹹美安排到度支部,光是口水就能把他給淹了。
可誰能想到,不用他費半點力氣,有人已經幫忙安排好了。
魏仁浦眼珠亂轉,長嘆一聲,明白了,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準又是那對君臣玩出的把戲。
這法子不算高明,已經在李谷身上用了一次了,把李谷愣是逼着,充當起變法的急先鋒,現在又要在自己身上重演了!
你不是不支持新法嗎?
那好,就讓你的兒子成爲新法的受益者,就看看你老傢伙,願不願意爲兒子拼命?
法子很簡單明白!
但真是直戳要害!
老魏沉吟了許久,突然擡起頭,凝重道:“吾兒,爹不許你當這個郎中!”
“爲,爲什麼?”魏鹹美滿心喜悅來找他爹求教,哪知道老爹兜頭潑了一盆冷水,滋味不好受啊!
魏仁浦嘆口氣,“孩子,別的事情爲父就不說了,這度支郎中,管着財稅支出,官小權大,關乎各方利益,爹怕你做不好,會把自己陷進去的!”
魏鹹美並不服氣,“爹,按理說,孩兒該聽爹的話,可爹說孩兒做不好,孩兒就想爲自己說兩句。孩兒雖然沒有管過太多的地方,但是孩兒在幽州,也負責一個縣……而且因爲有戰事的關係,什麼跨區徵調民夫,運送軍糧,搶修道路,甚至分配奴隸,這些事情孩兒都一清二楚。在閒暇的時候,孩兒還研究各種邸報,朝廷爲了光復幽州,幾千萬貫砸進去,十幾萬人馬,百萬民夫,如此規模,孩兒都有參與,雖然沒有主其事,但該怎麼做,孩兒心裡是有數的。當然,京城的事情更加複雜,所以孩兒纔來求教老爹,希望父親能夠指點。”
魏鹹美仰起頭,發自肺腑道:“爹,孩兒不敢說一定能幹得好,可孩兒想試試……孩兒捫心自問,我比那些只知道道德文章的窮酸儒者強多了!”
兒子的一番話,說得魏仁浦很不是滋味。
是啊,孩子年紀輕輕,就跑去幽州,吃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歷練……現在有了好位置,卻不讓他一展才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可是你要想當這個官,爹就要上葉華的賊船。
那小子的心有多黑,爲父是早就領教過了!
更何況這是皇帝和士人的決戰,就算宰相一級的高官,也不過是大點的螻蟻罷了,說變成灰就變成灰,都不會有半點響動。
你爹這輩子,就賭了一次,幫着先帝打進開封,開創大周基業……你爹年紀大了,不想賭了!
“唉!”魏仁浦長嘆一聲,“吾兒,眼下是什麼情況,你心裡清楚,何必要蹚渾水呢?”
魏鹹美越發不明白老爹是怎麼想的!
“爹,那些士人不自量力,脅迫君父,還以爲自己有多了不起!這是什麼時候?哪裡還有千年的世家?就算想延續幾代興旺,都難以做到。爹爹貴爲宰相,孩兒若是不努力進取,被同輩壓住,咱們魏家往後就沒什麼希望了!”魏鹹美委屈巴巴道:“這次被提拔的可不只是孩兒一個,還有李吉,還有馮平,馮吉,就連姓薛的都被破格重用,爹爹就忍心看着孩兒被他們甩到後面?”
魏鹹美還要往下說,魏仁浦氣得眉頭倒豎,怒道:“不要講了,你方纔所言,正好說明聖人和葉華已經是山窮水盡,把什麼人都派出來了!他們能扛得起來還好,扛不起來,這大周江山就要徹底亂了!沒有看明白情況之前,爲父不許你參與其中!不行,就是不行!”
老魏拿出了宰相的霸氣,父親的尊嚴,厲聲吩咐,“來人,把他送到書房,看管起來,在會試之前,不許他出門半步,給我好好讀書!”
魏鹹美都傻了,他在心裡大叫:“爹啊爹啊,你真糊塗啊!這麼好的機會,求都求不來,難道要讓那些落在孩兒身後的人一個個超過去,以後孩兒還要看他們的臉色嗎?”
老魏可不管兒子的意思,直接讓家丁抓起魏鹹美的胳膊,就往外面走。
魏鹹美氣得一甩胳膊,衝着老爹狠狠跺了一腳,就往外面走。
哪知道他剛打開門,就發現李氏夫人,黑着臉站在門口,她一伸手,拉住了兒子,衝着家丁怒道:“滾!”
家丁還沒見夫人這麼憤怒過,嚇得連滾帶爬,全都跑了。
魏仁浦瞪圓了眼睛,“你,你來幹什麼?”
李氏兩步到了他面前,二話不說,伸手扯開兒子的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傷口,沒等說話,眼淚先下來了。
“咱兒子容易嗎?他有今天,是拿命換來的!你老東西,光想着自己,你都當了宰相了,還能當皇帝不成?”
魏仁浦嚇得慌忙伸手,去捂夫人的嘴,罵道:“你瘋了,什麼話都敢說!”
夫人猛地一推他的胳膊,“我沒瘋,瘋的人是你!你是不是還打算跟那幫文官世家攪在一起,要跟天子鬥?”
“你說什麼?我不知道!”
“別裝糊塗!”李氏揪着魏仁浦的衣領,怒氣衝衝道:“相爺啊,你聰明瞭一輩子,怎麼在這時候犯糊塗啊!人能跟老天鬥嗎?”
就這一句話,好像是一記重錘,砸在了魏仁浦的心頭!
天子和士林,鬥了千百年,皇帝強勢,就壓制文官,皇帝懦弱,文官就能爲所欲爲,總而言之,雙方是此消彼長,這是自古以來的大勢……只不過這個大勢,跟他魏仁浦沒什麼關係。
因爲不管最後勝負如何,對他都沒有什麼意義了。
天子提拔魏鹹美,就是給自己一個信號。
你魏仁浦站在哪一邊?
是跟着士人一起跑,還是效忠朕?
替皇帝辦事,好處擺在面前,兒子立刻就能坐上別人一輩子都盼不來的位置……如果不聽話,就憑着皇帝和葉華的手段,讓自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那是一點問題也沒有,魏家也會跟着受牽連的!
“唉,你們這是逼着我身敗名裂啊!”
李氏纔不管那些,“我兒憑着本事做官,不貪不佔,清正廉潔,對得起良心!還怕什麼風言風語?相爺,你要是真的不答應,我就帶着兒子去,去葉府!”
“你去葉府幹什麼?”
“我去求葉老封君,讓咱兒子跟你斷絕父子關係,省得砍頭的時候受牽連!”
“你!”魏仁浦都氣炸了,跟婆娘是真的講不出道理!
“罷,罷,罷!老夫算是被你們坑死了!”
魏仁浦默然不語,見他認輸了,李氏大喜,連忙給魏鹹美一個眼色,魏鹹美多機靈啊,他見地上有木盆,裡面的水都涼了,他連忙把水倒了,吩咐管家,再給弄點熱水來。
“爹,孩兒給你老洗洗腳!”
魏仁浦還能說什麼,別管多大的人物,能真的跟老婆孩子翻臉嗎?
兒子給他脫了靴子,去了襪子,說起來,這還是魏鹹美第一次給他爹洗腳,光顧着高興,居然忘了試試水溫。
偏巧之前老魏告訴管家,要越熱越好。
管家琢磨着,第一次送去的被倒了,估計是嫌不夠熱,這次一定要夠勁兒……更湊巧的是魏仁浦的書房有好幾個火盆,屋裡的溫度很高,加上一家三口若有所思,也就忽略了水溫,都以爲管家會調好……
“啊!”
殺豬般的慘叫,從魏家傳了出來!
到了第二天,魏仁浦早早就去了政事堂,人還沒下來,先順下一副柺杖。魏相公穿着一雙軟底鞋,拄着雙柺,艱難往政事堂裡面走。
偏巧,葉華要來政事堂商議事情,正好看到了艱難前行的魏仁浦。
“我說魏相公,你可真忠於職守啊,受了傷都來?”
魏仁浦勉強挺直腰板,瞧了瞧葉華,嘴角的肉都在抽搐!
他繃着老臉,悶聲道:“老夫忠心耿耿,何懼一點小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