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公,你久在三司,治國之重,首在理財,朕找你過來,就是想談談如何清理財稅……你只管暢所欲言,有什麼說什麼,朕洗耳恭聽。”
柴榮爲了讓李谷安心,還特意吩咐身旁的起居郎,讓他退下去,不準記錄。皇帝努力營造溫和的談話氛圍,可越是如此,李谷就越覺得心裡拔涼,脊背冒冷汗。
那幫人彈劾他的奏疏可都在宮裡,陛下究竟是看了,還是沒看,究竟是當真了,還是拿來解悶?
李谷很凌亂,他覺得面前的皇帝陛下,越來越高深莫測,難以捉摸,他衝着你笑,但在笑容之中,又透着一股子說不出來的怪異,不知道是喜是憂……或許這就是天威難測吧?
李谷吃不準皇帝的心思,卻又不敢沉默太久,他清了清嗓子,“陛下,我朝當下戶部歲入,有六成五以上,是田賦,其餘三成五是鹽鐵專賣,還有開封等地的商稅,老臣就先從田賦說起。”
柴榮欣然點頭,李谷理了理思緒,就侃侃而談……大周的耕地有兩種,一是民田,一是官田。
民田指地主和自耕農的私有土地,官田則是爲國家或皇帝所有的土地。官田包括屯田、營田、職田、學田、倉田、公田等等名目。
大周耕地總額中,官田約佔十分之一,民田約佔十分之九。
因爲土地性質的不同,造成了田賦的差異,大體上田賦分爲五種,一是公田之賦,即對官莊、屯田、學田等官田所徵之租。官田一般由農民佃耕,國家徵收官租,租額約佔收穫量的三分之一。佃租之外,還要繳納一般的田稅。兩者合計,官田之賦約在一半左右。
二是民田之賦,即百姓私有土地的田賦。大周田賦一般以什一爲正賦。三是城郭之賦,是對城市居民徵課的宅稅、地稅。四是雜變之賦,是向各地徵收的土特產,屬正賦之外的苛徵。五是丁口之賦,是對丁男所徵的丁身錢米。
柴榮聽到這裡,忍不住咳嗽一聲,打斷了李谷的話,沉吟道:“李相公,所謂稅賦,務必公平爲重,官田的負擔遠遠高於民田,這樣一來,不是會造成百姓逃亡,跑去給地主家當佃農嗎?”
李谷忙道:“陛下聖明,的確有這種情況,只是這種做法沿襲已久,約定俗成,不好輕易改變……”
“不!”
柴榮厲聲道:“既然是弊政,不管延續多少年,就一定要改!在朕這裡,沒有什麼因循守舊!這樣吧,將所有官田,全數廢除!交由耕種的百姓所有,以後一律按照民田納賦。”
李谷還能說什麼,只有伏身跪地,替百姓叩謝天恩。
“陛下仁慈,今後凡是在公田耕種的百姓,必定感念天子大德,齊贊吾皇聖明。”
柴榮面色如常,繼續道:“李相公,你方纔說了,朝廷還要向各地徵收土產,這也是弊政,免了!以後宮中和朝廷需要,就花錢採買,不要驚動百姓了。”
李谷遲愣半晌,道:“陛下,百姓向朝廷進貢土產,那是拳拳孝心,不好輕易廢除。而且若是採購土產,必定花費無數,加重朝廷負擔,老臣以爲,是不是先酌情減少一些,而不是一下子廢掉。”
“不!”
柴榮厲聲道:“李相公,你的意思讓老百姓繳納,朝廷就不用負擔了,那朕問你,老百姓的負擔是什麼?不還是朝廷的負擔嗎?只要老百姓能得到好處,就是朝廷得好處,所謂土產,一定要免了,從今年就開始,各地膽敢私自徵收,一律嚴懲!”
“是!”李谷扛不住天子壓力,乖乖點頭。
柴榮似乎很滿意,微微一笑,“李相公,再說丁口之賦,這個朕也想過了,似乎有不妥之處,也應該……”
“陛下也要免除嗎?”
李谷嚇得臉都白了,不敢置信問道。
柴榮點頭,“朕的確有這個想法,李相公,天下的百姓,不是人人耕田,人人有地……沒有土地的,如何繳納丁賦?所以朕以爲應當把丁賦給免了!”
“不可啊!絕對不可!”
李谷渾身哆嗦,如果說前面的廢除官田,停止收取土產,算是減輕百姓負擔,勉強還能接受,那麼廢除丁賦,簡直就是天崩地裂,要出大事啊!
李谷重新跪在地上,直豎豎對柴榮道:“陛下愛民之心,老臣感懷欽佩,要減輕百姓負擔,老臣也明白陛下苦心……可凡事過猶不及,如今朝廷的歲入,六成五來自田賦,這田賦當中,又有六成是丁口之賦,陛下若是免除,朝廷的歲入就要減少近四成!”
李谷都要哭了,他這個三司使,就相當於大管家,誰家一下子削減了四成開支,能維持得下去?
偌大的朝廷,四處要用兵,要養着官員,還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哪一樣能離得開錢!李谷滿腹委屈,跟個小媳婦似的,“陛下,臣斗膽進言,百姓多刁民,不能一味縱容,丁賦,田賦,乃是幾千年的規矩,皇糧國稅,天經地義,既然是大周的子民百姓,就要交錢交糧,豈能免除?老臣以爲,普通百姓,也會體諒朝廷難處,願意繳納丁賦,還請陛下明鑑!”
“若是陛下執意如此,老臣唯有請辭三司使,請陛下另擇賢能之士。”
說完,他把烏紗帽摘下來,放在身邊,而後趴在地上,五體投地,那意思是你不答應,我就不幹了。
想鬧辭官?
柴榮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不悅,真是直接罷免了李谷,不過柴榮清楚,暫時這個老倌兒還有用,需要留着!
等他完成了最重要的事情,再一腳踹開也不遲!
“哈哈哈,李相公,你的話公忠體國,朕可以一日無茶,但是不能一日無李相公。”柴榮說着,彎腰拾起烏紗帽,給李谷戴上了。
李相公顫顫哆嗦,後背的官服都溼透了,他真怕柴榮一句話,就把他免了,這位皇帝,沒什麼幹不出來的。
出乎預料,皇帝居然這麼看重自己,讓李谷又欣慰起來,彷彿重獲新生,喜滋滋的,他沒口子謝恩,可柴榮接下來的話,又把李谷從天堂拉到了地獄。
“李相公,你反對廢除丁賦,關鍵是擔心賦稅減少,若是不用減少賦稅,甚至能增加稅收,李相公是不是就支持此議了?”
“啊!”
李谷張大了嘴巴,“陛下,老,老臣實在是不知道,不徵丁賦,如何能增加歲入?”
柴榮大笑,“去把冠軍侯請來,讓他跟李相公講講!”
又是葉華!
李谷的心不停下墜,他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一個坑裡,一個無比巨大的坑,殺機四伏,情況不妙啊!
葉華來到之後,他先給柴榮見禮,然後就侃侃而談,沒有什麼隱瞞。
“所謂丁賦,並不能免除,但是卻可以轉成財產稅……換句話說,就是土地越多,繳納越多,收入越高,上繳越高。臣覺得應該這麼操作,在鄉村,將丁賦攤入田畝之中,謂之地丁錢,和田賦合併徵收。在城市中,徵收個人所得稅,不管是做工,還是經商,開作坊,只要收入到了一定程度,就要納稅!”
葉華笑着看了看李谷,“李相公,就比如你我這樣的官,也要納稅,你捨得嗎?”
李谷都聽傻了,他纔不關心自己交多少所得稅,畢竟一國計相,還能餓着!讓他不寒而慄的是地丁錢!
葉華啊葉華,你是想和天下的士紳做對嗎?
李谷怒目圓睜,可他很快發現自己生氣生早了,因爲更刺激的還在後面!
“陛下,臣還有一項建議。”葉華笑呵呵道:“我大周田賦仍沿襲兩稅法,分夏、秋兩次繳納,夏稅六月一日開徵,稅額以錢計。秋稅十月一日開徵,以米計。大周立國之初,就按中、下兩等均定田賦,中田一畝夏稅錢四文四分,秋米八升。下田一畝夏稅錢三文三分,秋米七升四合。田賦繳納物有固定的品種,如夏稅以徵絹爲主,用於軍衣及官吏衣料之需;秋稅以徵糧谷爲主,用於軍糧民食之需;因此,秋稅又稱秋苗,表明徵收物爲秋糧。李相公,我所言沒錯吧?”
李谷下意識點頭,“沒錯,冠軍侯博聞強記,老夫佩服。”
“呵呵。”葉華轉身對柴榮道:“陛下,賦稅雖有規定的徵收品種,但官府可根據當時需要,變換徵收品種,這就是所謂‘折變’之法。按規定,變換品種時,必須使它們的輕重即價值相等,但實際操作時,折變卻成爲官府利用物價波動蒐括民財的一種手段。另外官府常常‘以有餘補不足’爲理由,把所徵物品讓百姓從此地輸往彼地,從近處輸往遠處,這就是所謂‘支移’。支移所需費用完全由納稅人承擔。不願支移者可以納錢,稱‘道里腳價’。地方官往往借支移之名盤剝百姓,本來可以就近入倉的稅糧,也強迫百姓繳納‘道里腳價’,直至將支移腳價併入正稅徵收。此外,還有其他各種附加,如屬手續費性質的頭子錢,名爲儲糧備荒的義倉稅,以及沿襲前朝的農器錢、牛革筋角稅等等……總而言之,官吏是挖空心思,盤剝百姓。”
“因此,臣建議,陛下應該降旨,將這些火耗一律歸公,不許地方私自徵收!”葉華此話剛說完,李谷雙腿一軟,直接嚇得坐在了大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