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這個地方,乘坐出租車,從來都不用擔心任何的冷場。
而多少司機都毫不吝嗇,一段路的緣分就對你吐露他一輩子的那 點兒曲折。
那年我年方二十三,忙完一個活動,站在老城的西北角打車,準備 回老城的東邊。那個暑假,等着讀研的我並無半點兒壓力,夏夜的風吹 來,短裙和長髮一飄一飄,覺得等待也是一種享受。
不一會兒就來了輛出租車,而上車不久便聽到一句可能招致反感的 恭維:“你看都這個點兒了,要不是你們這種學生或者年輕白領,我才 不拉呢!我遠遠地看見是個年輕姑娘,才停下來。”
不過這位司機的語氣倒是透着種真摯的讚美,讓我沒有把他剛纔的 話當成語言騷擾。我的心情繼續飄揚着,他卻自顧自地說了個更飄揚的
故事。
“我年輕的時候,不是開出租車的,開的是公交車。開公交車可 比這難多了!那會兒我二十五六,天天就開那一條線路。那會兒有個 小姑娘還在上初中,特漂亮,每天那個點兒就在她家門口公交車站 等車。
“她上車那會兒人多呀,老是擠不上去,老跟那兒着急,有時候我 這輛上不來還得等下一輛。我想着這不是個事兒,後來就專門把車門停 到她面前,她才總算上了車。
“有好幾次,就算把車門都停到她面前了,她還是上不來。我就 想到個主意,讓她把書包先扔上來再擠。可好幾回書包扔上來了,人還 是上不來。她書包在我車上,不能不上我的車,急得快哭了。這時候, 我就把我這邊駕駛室的門打開,讓她從我這邊上來。(憐香惜玉的小心 機,整個車廂都溫馨起來了呢。)
“‘一回拉手二回摸腰’,她都沒說什 麼,我這就知 道,有 戲。”(她還是個初中生啊,前面還好純情現在怎麼換戲路了,我在 心裡咆哮。)
“從我這駕駛室上了幾次車之後,有一次,趁她從我這兒上車,我 往她手裡塞了張字條,讓她晚上幾點在她家附近的公園等我。(哦沒有 電話的年代。)
“第一次,她沒來。我跟公園裡凍得夠嗆,鼻涕都流出來了。沒多 久,我又給了她張字條。這回她來了。她居然敢來!敢來我就一定把她
拿下——當天我就把她拿下了。(“拿下”……如何“拿下”,如何定 義“拿下”……羞澀的我沒有追問下去。)
“一來二去,我們天天都要見面。那年她中考,沒考上高中,只 上了中專。她家裡不高興,覺得是因爲跟我談戀愛沒考上高中,一直反 對。(真的不是因爲你屌絲嗎大叔……)
“反對就反對,我跟她媽說,你看你閨女最後是不是跟我吧!她媽 不知道,我一天 xx 她個三四次,她沒法不死心塌地跟我。(我再一次 震驚了……高手在民間,西門慶賈寶玉模式轉換自如。)
“她一心跟定我,四五年以後,她媽最後還不是同意了嗎!”
“我特疼我媳婦,這個點兒了,她就得在家睡覺!我跟你說,男人 靠吃,女人靠睡!她原來老愛看電視,我跟她說,你別老看電視,你得 多睡!現在她聽我的了。
“你看,這是我兒子,今年高中了,像他媽。”他幾乎沒有間隔 地拿出了手機給我看了一眼——真帥……“長得不錯吧,一米八。”
(八十年代的老故事猝不及防穿越到了當下,二十年彈指一揮間,忽然 覺得幸福好簡單。)
“我跟你說,‘蠻不講理生兒子’,我這種蠻不講理的人,就得 生兒子。你看看你身邊是不是這樣,那橫的都生了兒子,老實的都生 閨女。”
這理論很奇特,我陷入了周邊小樣本的比較中……沒有留意車已經 停在了小區門口。
“唉,真奇怪,你說今天我怎麼了,怎麼就想起二十年前的往事
了呢?”他故作無辜,還是開頭那賤賤的搭訕腔,感到他掩蓋不住的 得意。
開出租車的司機有很多,可對我說起他年輕時開過公交的,只有這 一位。
07.
小慧漂亮得不像是我能找到的女友,但她又的確是。我們在一起兩 個月了,最近正打算搬到一起住。我們已看好了一間新的公寓,儘管離 公司遠了不少而且房租翻倍,我還是毫不猶豫地租了下來。
而且,奇怪的是,當初是她勾搭的我。在我爲數不多的去夜店的日 子,她竟然主動到我身邊撩漢。一看她就是個慣犯。後來,我抱着試試 看的心態向她表白,沒想到她竟然答應了。奇怪得很,她長得不比任何一 個開保時捷的姑娘差,爲什麼要和我——一個小公司的搬磚工在一起?
但我們真的在一起了。而且小慧非常善解人意。她得知我不是真 的喜歡去夜店後,便再也不去夜店了。我不高,她約會便只穿芭蕾平底 鞋。我掙錢不多,她晚飯便只點兩個菜。我喜歡黑長直,她便不再燙 發。週末,我們和所有的情侶一樣,一起到電影院看大片,到草莓音樂 節吃土,到宜家軋馬路。
——我承認,我向她表白的動機不純。 我以爲即便她答應了也不過是兩個禮拜的交情。 沒想到她竟然是認真的。 她真的太美了。雖然有人說她長得不過是一張普通的網紅臉,但在
我看來她美若天仙。
可是就在我們決定搬進新居的前一天,我刷到了一條朋友圈。
PO 主是我的朋友聰哥,他又在朋友圈秀了一番恩愛——可這次, 那照片裡的女人是張小慧。
我相信小慧一定不會對不起我,這個人一定只是長得和她太像了, 可密密的汗珠已經爬滿額頭。
聰哥是我發小當中的高富帥,小名張二狗。因爲他經常模仿思聰的 語氣說話,我們就叫他聰哥。
長夜難眠,我捫心自問,我和聰哥,究竟誰更像小慧的男友?思 前想後,我實在忍不住,兩眼一閉,用顫抖的手給聰哥發了個微信:二 狗,看你媳婦眼熟,叫什麼名字?
沒想到聰哥興奮地發來一條語音:她挺有名的,叫張小慧,哥大交 換的時候認識的。
我聽到“張小慧”三個字的時候已經窒息了,但是再聽到“哥大交 換”的時候,我就蒙了。我和小慧每天都會見面,她在一個三本院校上 學,最近馬上要去一個小公司實習。她跟我不在一起的時間絕對不夠到
美國飛一個來回。我想,聰哥的媳婦,一定是一個和小慧同名同姓,又 長得很像的人。
這個時候我不得不承認,在我眼裡美麗無匹的小慧,不僅長着一張 極易雷同的網紅臉,還有着一個極易雷同的名字。
我的心放了下來。
搬家路上, 我坐在卡車裡無聊地刷着朋友圈…… 突然, 聰哥又 發了!——照片裡,他摟着“小慧”,在自家游泳池邊擺了個銷魂的 POSE,並配文說明:天氣熱吧,給你們看看哥的生活!
我這下徹底放心了,長舒一口氣。天氣是很熱,可小慧就在我身 邊呢。
小慧詫異地問我:“你怎麼了?” 我沒過腦子就給小慧看了朋友圈:“你看這姑娘,跟你像不像?”
沒想到小慧沉默了。 搞得我很尷尬,只好也沉默。 良久,她問:“這個人是你朋友?”
我趕緊解釋道:“他是我發小,我倆爹一個單位的,我倆一個小學 的。我們倆爹一塊兒下海,後來他們家生意做大了,越來越有錢,我們 家生意賠了,越來越屌絲。”
小慧眉頭緊蹙。 我連忙解釋:“怎麼了?他交的女朋友都是些模特,整容臉,那女
的肯定是整成跟我們家寶寶一樣的。”
小慧的臉色更加陰沉,我這纔想起來,她也一直兼職在做廣告 模特。
小慧:“你怎麼知道我沒整過容?” 我自知說錯話,不敢再說下去。
我們沉默地搬完了家。
——可那天以後,小慧就消失了。 我這才意識到,我並不知道她家的地址。
我知道癥結一定出在聰哥摟着的這個“張小慧”身上。
——也許小慧和聰哥曾經戀愛過,又把聰哥甩了,聰哥忘不了她, 後來就只能照着她的模子再找一個;也許她有個雙胞胎妹妹,成績比她 優秀但總是傍大款,讓她難堪;也許……我從小就想當一名編劇,因爲 我的腦海裡總有很多的故事情節。
想了這麼多也沒有答案,於是我只好再次覥着臉聯繫聰哥:“二 狗,你媳婦有沒有一個雙胞胎姐妹?”
聰哥的語氣有些不耐煩:“沒有,怎麼了?” 我:“我認識一個姑娘,也叫張小慧,和你媳婦長得一樣。” 聰哥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不再語音,發來一條文字:“老趙,我之
前的女朋友可能很多都是混的,你們瞧不起她們,我心裡明白。但張小 慧不是。這次請你務必放尊重一些。”
的確,聰哥之前交往過太多**和夜店妹,總是被我們岔來岔去, 或者在羣裡公然爆幾條該女友的黑歷史,聰哥也從不生氣,還順着我們
調侃幾句。
這次,見他這麼嚴肅,我連忙解釋:“二狗,我沒說她是混的,真 的只是想知道她是不是我認識的張小慧。你能告訴我她哪裡人嗎?”
聰哥:“北京人。”
我:“她在 F 學院上學,對嗎?”
聰哥立馬飆過來一段憤憤不平的語音:“老趙哇,你也不動動腦 子,F 學院的學生能去哥大交換嗎?——我媳婦是清華的。”
聰哥把我拉黑了。
雖然已經不是對方好友,但是我還是能看到聰哥顯示的十張照片, 每張都有“張小慧”的身影。
我來到小慧的學院打聽,希望能有小慧的消息。 沒想到卻看到小慧的名字貼在宣傳欄上。宣傳語介紹說,她是這個
學校建校五十年來唯一到哥大交換的學生。 張小慧於今年的上半學期,在紐約學習生活。
我在小慧的宿舍樓下厚着臉皮向經過的同學打聽小慧的消息。認識 她的人都告訴我小慧在紐約交了一個男朋友,因此在交換結束後就再沒 回過宿舍。
我有些毛骨悚然,張小慧前一陣子不是天天和我見面嗎,試問她究 竟什麼時候去的哥倫比亞大學?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的朋友大李,是個心理諮詢師。我跟他聊了最
近的苦悶。
我夾起一塊醬牛肉,迷惑地說:“你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那種九 又四分之三車站?她是在平行時空去的哥大,所以她可以既在哥大又在 我身邊。”
大李露出一種很不職業的、哭笑不得的表情:“我是第一次知道 ‘劈腿’二字還有這麼文藝的說法。”
我一把放下醬牛肉,拍桌道:“誰說小慧劈腿了,有你這麼說話 的嗎?”
大李又抿了一口小二,搖搖頭,擺出一副專業人士的樣子:“你知 道嗎,你這叫‘迴避型人格’。你無法面對一個問題,就把它僞裝成了 另一個問題。比如你無法面對你掙得不多是因爲你缺心眼,就一直認爲 是你出身低微。這樣看似得出了結論,但本質上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因 此,我建議你先直面你前女友劈腿的事實,咱們再來談談你將如何走出 心理陰影。”
我被這一連串的名詞打擊到了:“前女友?劈腿?這兩個詞太不嚴 謹了。小慧只是消失了,她並沒有和我提出分手,談何‘前女友’?至 於劈腿,這更是沒有被證實的事情。”
我憤憤然叫服務員來買單,結束了這次不愉快的飯局加諮詢。
——張小慧真的劈腿了嗎? 內心深處,我是這樣懷疑過的,否則我就不會聯繫聰哥了。 可是小慧真的每天都和我見面,她的思想和她的穿着一樣樸素。她
告訴我,去夜店是因爲初戀狠狠傷害了她,所以才沉淪了,但是當遇到 我以後,就不再過那種生活了。
我曾問過張小慧在學校是不是什麼系花院花一類的,她說她們三本 的女孩漂亮的多,她根本不算美的。也因爲這個原因,她從不讓我去她 們學校。可是上次在她的宿舍樓下時我發現,那個學校的女生的長相連 接近小慧水準的都沒有,小慧毫無疑問是那裡的校花。
問題又出現了,一個校花怎麼會死心塌地地跟我——一個小公司的 搬磚工呢?
我對着鏡子回溯了我的一生: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爸爸是會 計,媽媽是工人,我們這一整條衚衕的孩子幾乎都是這樣的配置。我的 成績中等,上的是普通的小學和中學。中考之前大家都去網吧玩,我打 球摔斷了腿去不了,只好在家複習,結果考上了重點高中 W 中。這是 我人生唯一一個幸運的轉折點。隨後我腿好了繼續泡網吧,但是在 W 中混着也能上一本。大學畢業後我順利找到了工作——一個小公司的 搬磚客。衚衕裡除了聰哥這種少數的“富二代”,大部分的發小都只 上了職高或大專,他們的工作都沒我好,或者乾脆沒有工作,天天被 父母責罵。
但是我自己知道,我只是比他們優秀那麼一點點而已,距離娶到一 個張小慧這樣的媳婦還有着很多年的奮鬥過程。
百思不得其解之際,我打開了小慧留在我這裡的一箱雜物。那是她 放在我上一個合租房裡的,隨着大卡車搬來了。我想找找線索。
裡面有她一個化妝包,包裡有一些用了一半的化妝品。一本手賬, 是上次我們去新疆玩的記錄。兩本幾乎沒翻過的小說,一本護照。我 連忙打開那本護照,生怕上面有美國簽證,還好沒有,只有一頁韓國 簽證。但是那上面的名字並不是張小慧,而是徐夢舒,照片也是另一 個人。
徐夢舒是何許人也?
突然之間,我再度毛骨悚然。 難道,和我在一起的人其實是徐夢舒?徐夢舒照着清華大學的張小
慧到韓國整容,然後 COPY 了她的全套身份? 那天她質問我爲什麼不認爲她纔是那個整容者,意味着她害怕被我
發現真實身份,所以消失了? 這個腦洞開得有點兒太大了,我都有點兒不能相信。可是這個平庸
普通的徐夢舒,纔跟我更爲般配呀!徐夢舒不去夜店不穿高跟鞋吃飯只 點兩個菜,願意和我長久交往,纔是合理的呀!
爲了證實這個猜想,我又來到了清華大學。 難以置信的是,這裡真的也有一個張小慧,和我的小慧,或者說整
容後的徐夢舒,一模一樣。就像聰哥說的那樣,她是學校裡的明星,很 多人都知道她。
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從老圖書館抱着一摞書走出來。 那神情、姿態,和我的小慧不太一樣。我的小慧連暢銷小說都讀不
下去,而她手裡卻抱着這麼一摞發黃的專業書,一副女學者的樣子。
我喊道:“小慧!” 清華大學的張小慧愣了一下,對我投來詢問的目光。 我脫口而出:“小慧你失憶了嗎,我是老趙哇!” 她旁邊的閨密露出複雜莫測的鄙夷神情。 清華大學的張小慧不高興地掉頭就走。
我追上去,問了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張小慧,你認識徐夢 舒嗎?”
清華大學的張小慧點了點頭。
真是難受,我和我家小慧在一起的時候可以隨便揉她的頭髮,靠她 的肚子,絲毫不把她當個女神。
可是在清華大學的張小慧面前,我感到非常拘束。走在她身邊,很 多人看她,更多的人看我。她像一個明星一樣冷着臉,而我接受着很多 人憤恨的眼光。
我們在餐廳裡說話時,我感到,雖然她就坐在我對面,但她離我很 遠。她的聲音就像從一個高高的教堂裡傳下來的,讓我自慚形穢。
教堂裡的聲音告訴我,徐夢舒是她初中同學,兩個人不熟,畢業之 後也再無聯繫。
但有兩件事情令她印象深刻,一是徐夢舒曾暗戀她當時的男友, 併爲他自殺過;二是初中畢業的時候,徐夢舒找她要了一張照片留念。 她當時心裡有些彆扭,但還是給了她自己的照片。隨後張小慧考上了 F 中,後來又上了清華,漸漸和初中同學都沒了聯繫。
張小慧:“說了這麼多,徐夢舒到底怎麼了?” 我:“她丟了。我要把她找回來。” 張小慧:“那這件事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我凝視着張小慧的眼睛:“你的過錯就在於你美若天仙。” 張小慧:“你是說,她還在記恨我?” 我:“或許吧,她整容了,變成了和你一樣的臉。” 張小慧聽到這裡顫抖了一下,但也沒有非常驚訝。
她玩着手裡的咖啡勺子,幽幽說道:“當年他們有句話說,‘張 小慧’三個字就是幸福的保障。張小慧不僅學習好,而且長得好、家境 好。在我們學校,這三樣都好纔是大家眼中的‘三好’生。當年只要我 梳什麼頭,她們就梳什麼頭;我戴什麼頭花,她們就戴什麼頭花。說來 也怪,我一直不懂,買了我同款頭花的姑娘考試成績都提高了,也有男 生追了,你說這是爲什麼?”
我盯着她美妙的雙眼,高挺的秀氣的鼻樑,想象着她初中時期的 樣子。
我:“大概只是心理作用?” 張小慧:“也許吧。雖然越來越多的人模仿我,但唯有徐夢舒是個
例外,她總是照着我的相反面打扮,最後變成一個奇怪的存在——那個 時候還沒有殺馬特這個詞,但她就是當年的殺馬特。我一直以爲她很鄙 視我。所以,初中畢業時,她找我要照片,讓我非常驚訝。”
我突然問道:“張小慧,你遇到過不開心的事兒嗎?” 張小慧淡淡笑道:“很多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都沒有回答過。不
過你跟我萍水相逢,我倒是可以告訴你。” 我凝視着她的雙眼。 張小慧:“沒有。”
我吸了口涼氣。 張小慧:“我從來不知道不開心是什麼樣的感覺。我這麼說你可能
覺得我很做作,但我真希望有那麼一刻,能夠感到生活不是那麼順心。 可是我的人生中沒有一件事不如我的意,就算有,也會馬上被人給我解 決掉。不論老師、同學還是父母,只要我流露出一點兒困惑,他們就會 立刻幫我解決。”
這一刻我才終於肯定了,面前這位真的不是我的小慧。我的小慧有 着與她校花身份不符的憂患意識,吃苦耐勞,常常沮喪。我的小慧,有 着清華大學的張小慧的臉和徐夢舒的內心。
她大概是因爲覺得張小慧事事順遂,於是想竊取她的人生。 可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就算如此,我還是愛她。清華大學的張小
慧就在我面前,完美得就像一尊大理石像,毫無生氣。
後來的時間裡,除去工作,我用所有時間來尋找着我的小慧——徐 夢舒。好幾次在五道口,我驚喜地奔到我的小慧的身後,卻發現轉身的 是那座大理石雕像——清華大學的張小慧。看來她此時已經和聰哥分手 了,如今身邊又有了新的男友。
“對不起,打擾了。”我滿面窘色地對他們道歉。 寒來暑往,我還住在我們當初準備搬進去的公寓裡。
雖然一個人住有點兒貴有點兒奢侈,但我還是希望小慧有一天能夠 回來。同時,我儘量只置辦了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希望在小慧回來後, 我們能夠忘記這一段時間的所有事情,像我們第一天來住一樣,一起去 購置家居用品。
於是我這一年來一直住在一間沒有窗簾,也沒有牀單被罩的家中。
——都怪小慧說的,要把舊的牀上用品都扔掉,新家要由她統一 配色。
在第 N 次的五道口偶遇後,清華大學的張小慧對我說了一句炸裂 的話。
——“要不,我們在一起吧。” 我石化了:“爲什麼?你可是清華女神哪。” 張小慧看着我,親切地笑了。我這才意識到,她在我心裡早已不再
是那座雕像。如今我們已經可以推推搡搡地聊天了。她早就從大理石變 成了橡膠芭比,最後變成了有血有肉的人。
我突然抱緊她,盛夏的汗水也都蹭到了她的身上。
我無可拒絕地拉着清華大學的張小慧的手在五道口的大街上走着。 像被綁架,像被挾持,可是心裡是甜絲絲的,這感覺真難受,又想
哭又想笑。
我越來越害怕有一天這一幕被徐夢舒看到。 這一年來,我總覺得徐夢舒離我很遙遠。可是和清華大學的張小慧
在一起後,我卻覺得徐夢舒其實就在我的身邊,她窺伺着我,也考驗着 我。當她看到我拉着清華大學的張小慧的手時,她會不會崩潰?
我不得而知。反正徐夢舒再也沒有出現過。
和清華大學的張小慧結婚前的一天,她突然拿着那本徐夢舒的護照 過來。
她打開護照對我說:“過期了,丟掉吧?” 我很猶豫。
她說:“徐夢舒的確是值得同情的,可是,我也的確是因爲你先 愛過她才被你愛上的。——從她和我的人生來看,儘管她一開始是我 的複製品,但如今我纔是那個可憐的替身,不是嗎?如果你一直留着 ‘她’,我又該如何面對我的人生呢?”
清華大學的張小慧非常聰明,她只要想達到的目的,一定會邏輯清 晰地陳述出來,讓人無法拒絕。她不需要爲我穿平底芭蕾鞋,不需要爲 我刻意節省,也不需要爲我不染不燙,我還是會向她求婚。並且,在她 的影響下,我事業越來越順利,早已不爲我個子不高而自卑,也早就不 爲房子該租幾間、晚飯該點幾個菜煩憂。
“丟掉吧。”我說。
我們結婚很多年後,我依然作爲那個“迴避型人格”的典型案例, 出現在大李的課堂上。大李說,“迴避型人格”的人永遠意識不到自己 的問題,而這種用一個問題去解決另一個的方式最終會使他的人生成爲 一個死結。這位朋友虛構了“徐夢舒”這個不存在的人,又親手殺死了
她。這種殺人的歉疚感將持久地延續他的一生,這遠比直面他的女友曾 經劈過腿這一事實更加長久地有害於他身心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