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是農民賴以爲生的基本生產資料。
自從土地承包分產到戶,多年來錢家寶一家就在自家的地頭忙活。
除了種莊稼,也弄了一畝多地種菜。
每到節令時分,各種各樣的疏菜都種上一些。除了供自家人食用,省去買菜的錢,三不五時的還能到五里外的鎮上擺個攤。
他和姐夫兩個,在院子裡壘了個豬圈,從集市上買來兩頭小豬養。
這到了年底,豬養大了一賣,又是一筆收入。平時豬的排泄物,又可以挑到地裡肥田。至少種菜的肥料總是夠了的。
雖說誰家的日子都挺緊巴,房前屋後儘可能撒個種種上一點,但像他們家這麼齊全的卻不多。
日子再節省,哪家都短不了有個紅白事啥的,或者偶爾改善一下伙食,這菜呀肉呀,總是有些市場的。
挑着擔子靠步行去鎮上趕集,辛苦歸辛苦,錢家寶每去一次,多少都能賺回一點零花錢,貼補家用。
這些年間,靠着姐姐姐夫幫襯着,加上姐姐出嫁時,姐夫家送來的彩禮,錢家寶總算把欠村裡人的錢,一點點還清了。
無債一身輕呀。往後就算再辛苦,賺來的錢總歸可以留到自己兜裡。
這次徵地,包括菜地在內,錢家大部分土地都在裡面。
錢家寶也不覺得有啥可惜的,他只盼着徵地的錢儘快發下來,他要領着父親去治病。
姐夫是從部隊轉業地。算是有些見識的,他倆個農閒時沒少爲將來盤算。
只要修了路,交通便利了,將來想做點啥都方便。
“要不是你侄子小,裡裡外外活計太多,你姐一個人忙不過來,我真想進城去打工……”
前些時候姐夫接到從前戰友的來信了。
人家現在在北京打工呢。在一家裝飾公司裡幹活,每月都有工資領。老闆人不錯,平時吃的用的住的都沒虧着他們。去年一年算下來,收入正八經不錯。
戰友在信裡告訴他,他們工程隊裡,絕大多數人都是退伍兵,大家彼此相處很融洽。而且,在大城市裡做活,着實開了眼界。不說那高樓大廈和馬路上跑的各種樣式的四個軲轆的小轎車,單是他們一年裡頭,進進出出地可都是京城裡數得着的高檔小區和別墅,人家家裡那裝飾那設計那擺設,絕對是一般人連想都沒辦法想像的……
錢家寶也很是憧憬。
“姐夫,會有機會的。不是說被佔用的土地,國家都會給補償嗎?等這錢一下來,我送咱爹進城把病瞧好了。以後咱倆一塊兒進城打工。咱家聰聰馬上就該入學了。咱多掙點錢,讓聰聰好好唸書,將來當大學生……”聰聰是他的小侄子,錢家寶自己沒能圓的求學夢,是他一直深壓在心底地遺憾。
錢家姐夫嘴脣動了動,想說點啥,又咽了下去。
給癱瘓在牀的岳父治病,是小舅子多年的心願。可是、可是他託戰友跟城裡的醫生諮詢過。
岳父的情況應該屬於脊髓損傷。即便是得到正確治療,恢復的神經也是代償功能,不能全愈。最關鍵的是,這種病治療恢復在於早期,倘若受牽扯的神經,因爲時間過長以致繼發缺血變性,則恢復無望。
岳父病了十年了,便是那時候有治好的希望,耽誤到現在……算了。不管怎麼樣試試也好,省得小舅子總揣着是塊心病。
土地補償款。就像在推磨地驢子前頭掛着的一根胡蘿蔔,看着誘人,然而你怎麼努力,都吃不到。
從去年開始,就被村裡人傳的沸沸揚揚的錢,過了冬,過了年,眼瞅着春天都來了很久,還是沒個影。
不知什麼時候,不知由誰那裡漏出股風,說是錢早已經到位,大隊扣着,就是不發給村民。
再後來,耳朵裡能聽到的消息就更多了。
據說幾裡外的村子,人家大隊拿了錢,買了很多吃的用的發到各家去了。又說再遠地村子,聽說人家都分到了錢,具體數就不清楚了,反正大隊給錢了……
錢家寶所在的村子,立刻像炸了鍋。
“平時大家各管各的,好的賴的各家生活自理,也沒見他村長支書發揮出點啥作用來。這一有了好處,腰桿子咋就立馬挺起來了?說什麼村委會也是一級政府,有啥事他們得慢慢研究個章程出來,我看哪,簡直就像地主老財突然回來當家做主似的哩……”
“頭前碰見村支書,我和二娃他爹、順子他叔一合計,掛記着自家那塊地,趕緊湊過去問問,你猜人家說啥?人家也不提錢到沒到,分不分的事,人家不理咱這茬,轉了半天圈子,就一個意思:錢是徵地給的補償,地是村集體共有地,得走村集體地帳,歸集體共有。將來要怎麼處理,他也做不了主……”
聽的人立刻義憤填膺,“啥?啥叫歸集體共有?土地早就承包到戶了,做啥一提起來還是集體經濟?這又不是過去搞公社那會兒了。這地平時說起來都是我們自家地,一有了好處,立刻就換戶主啦?說啥歸村集體,說到死,還不是歸那幾個村幹部了?他們自己私下裡分巴分巴沒我們啥事了……”
然而氣憤歸氣憤,議論歸議論,也就是背後裡說道說道,還真沒有哪個站出來,堅決要求村長給個說法。
大家都在觀望。沒有地被佔用的村民,站在一邊看熱鬧;被佔了地的村民,錢是想要地。可被村幹部一句話就堵了回來,沒轍沒招的,也就剩生氣不憤的份了。
這樣的結果,出乎錢家寶意料之外。
他所有的打算都落了空,多少天的喜悅、多少個夜裡的憧憬,全部化成泡影。
爹在牀上癱了十年,十個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錢家寶都是靠着一個念想支撐着自己過來的:要掙錢。要給爹瞧病!
現在地沒了,錢也沒有着落,共產黨的天下,還有沒有讓農民說理地地方了?
他就不信了!
西部地區資源豐富,市場潛力大,戰略位置重要。但由於自然、歷史、社會等原因,西部地區經濟發展相對落後。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僅相當於全國平均水平的三分之二,不到東部地區平均水平的百分之四十,迫切需要加快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步伐。
這是官方說法。
實際上,就大山和董潔一路行來的所見所聞,這個見諸於文件的說法,實在是太過於保守了。
他們開了兩輛越野車出行。
越野車請人專門改裝過,外部看上去不能光鮮的像剛出廠的新車,內部在不影響安全和性能地前提下。也做了少許改動。
董潔不算。大山另外帶了六個人出門。
這六個人除了人人有一手過硬的開車修車技術、身手不俗外,基本上都有過在西北或高原等惡劣地區執行任務的經歷。
乘火車或者飛機,當然是最安全也最方便快捷的出行方式,但考慮到他們出遊一次不容易,大山想讓董潔好好欣賞一下西部的沿途風光。
這也是董潔自己的意思,在她看來,自駕遊是最好的出行方式。回程時坐火車坐飛機都無所謂,一來一往。總歸得有一趟像個真正出門旅遊的纔好。
他們走地不快。三月底出發,清明節時還在路上。
除了經常停下來看風景,在一些景區流連,路上也時不時停車,留兩個人開車慢行,其餘人步行一段路。
董潔一方面是吃不消連續地長途行車,覺得累,也覺得悶——車裡的空間到底有限。一方面在陌生的地方走走。也是頗有意思的一件事。
清明節。沿路碰到好幾起學生,排着長長的隊形。看模樣是學校組織的去給當地烈士掃墓。偶爾路上也有軍用卡車駛過,上面站滿了一身綠軍裝的軍人,看到他們一行,交錯的剎那,忍不住投過來關注地目光,尤其是那兩輛越野車,甚至引發其中一些人的議論,但不及聽清楚,人車就已經駛遠了。
大山忽然站住了,想了想,對走在身邊的董潔提議道:“今天是清明節,我們去附近的烈士陵園走一趟吧。”
董潔點了點頭,其餘人當然更沒有異議。
經過一番打聽,他們在一個山腳下停了車。
不知道是趕上了這兒的一個集市還是怎麼着,山腳下人很多,兩邊擺了一些攤子,正有些小販叫賣,吃的喝的和一些小玩藝都有。
山不是很高,幾百米總是有的,據說烈士陵園在半山腰。看看天色,估量一下路途和所需花費地時間,大山讓人從車裡拿了些水果火腿和飲料等東西,放到揹包裡。
揹包被一個人拿過去背好,再留下一個人守着車,其餘人這就往山上行去。
一座高聳地紀念塔前,整整齊齊站着數排學生,再旁邊,是幾排軍人,他們是有組織的過來掃墓。周圍還有很多零零散散自發過來地村民、市民。
在紀念塔前站了一會兒,大山往裡走。
“青山有幸埋忠骨”,蒼松翠柏的環繞下,山風的吹拂下,一排排由上而下的石碑映入眼簾。
墓碑上,刻着烈士的名字,整整齊齊排列的墓碑,就像他們生前端整的軍姿,遠遠望去,一座座墓碑就像一個個身穿戎裝整裝待發的戰士,在這裡集合待命。
年輕的生命在這裡長眠,很多人只留下一個名字,很多人連名字都沒留下。幾十年過去了,沒有親人從千里萬里外來爲他們上墳,或許,他們在家鄉的父母,直到死,都在盼望着能得到他們的消息,哪怕僅僅只是犧牲的消息。
這裡,自然而然形成一種肅穆的氣氛。
幾個退伍的軍人,情不自禁立正,對着墓碑,默默行了一個軍禮。
揹着揹包的人把揹包拿過來,把水果和火腿,一樣樣擺過去。
或許要不了多久,這些東西就會被人拿走吃掉,但這時候,就是想這麼做。
大山在墓碑中穿行。
這一天是給親人掃墓的節日,這一刻大山想了很多,想到了去世的奶奶、素未謀面的父親,也想到了姜紅葉和陳羣。
陳羣還在的時候,他幾乎每年的這一天,都要不遠千里,去一次雲南的麻粟坡烈士陵園。
他常說,那裡長眠着他親愛的戰友,他們用青春和熱血澆灌出了麻粟坡這片紅土地。他說,很多戰友的親人和愛人,因爲生活困難,甚至沒辦法從家鄉趕過來,看望犧牲後在那裡長眠的兒子和丈夫。他說,他條件允許,就一定要多來看看他們,敬一杯酒,敬一支菸……
如今斯人已去。
大山在心底喟然長嘆,他的手從一個個冷冰冰的墓碑前撫過,下定決心:明年的今天,他一定要去一趟雲南,替陳羣看望他的戰友。如果可能的話,希望能從相關負責人那裡,多打聽一些烈士身後的消息,至少,要讓烈士的親屬,可以去看看長眠異地他鄉的親人!
“哥?”董潔握住他的手。
“走吧。”
大山領先向外走。
他是在世俗中打滾的凡人,但是這一刻,他默默對自己起誓:他會本着良心做人、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