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一座四柱三間沖天式牌樓,遠遠就可看見鄭王府氣派的臺階下那兩頭耀武揚威的石獅子,牌樓書“瞻雲”二字,是爲西單牌樓。
鄭王府坐北朝南,三路三進,東路第一進廣場後聳立着氣派森嚴的正殿,四下觀望,雕樑畫棟,碧瓦青檐,柳蔭綠樹中,更見層層疊疊的屋脊,宛若波浪,一波波向遠處蕩去,不能極目,各個跨院大小房間累計數百間,正是一入侯門深似海。
王府西路的後花園喚作“惠園”,乃是京城花園之最,奇石嶙峋,假山清泉,亭榭掩映,美不可言。葉昭就居於惠園後的雛鳳樓中,樓前綠木映照下有碧水一池,清冽幽遠。
小王爺回府,整個鄭王府立時沒了規矩,雞飛狗跳亂作一團,太監奴婢踮着腳在內宮中穿行,給大福晉送信的有之,給衆位側福晉妾侍送信的也有之。
葉昭之後有兩個弟弟都夭折了,又有一姐一妹,姐姐被指婚給蒙古王公,妹妹則嫁與大學士賽尚阿之子崇綺,不過妹妹運道不好,前年節塞尚阿作爲欽差大臣督師廣西,卻不想太平軍越鬧越兇,勢如破竹般進入湖南,塞尚阿被革職拿辦,家產亦被充公,直到今年年頭崇綺才被保舉爲督練旗兵處文案,算是有了個前程。
總之姐妹兩個都嫁了出去,整個王府,就剩了葉昭這一個小祖宗,那可真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就算不是葉昭的親孃,衆福晉對之也極近籠絡,雖說王爺還未到天命之年,但這幾年再不見福晉妾侍有孕,怕是再生一個小王爺的希望極爲渺茫,說不得也只能靠這根獨苗來承襲王統了。
葉昭回雛鳳樓換了衣衫,先去內宮見母親,少不得被福晉問寒問暖,生怕御前考評委屈了兒子,傷了兒子的自尊。接着又給兩位側福晉請了安,葉昭這纔去見親王,直奔書房所在的觀月園,卻不想在月門前同親王撞了個對臉。
“請阿瑪安。”眼見葉昭這個千就要打下去,卻被親王挽着胳膊攙了起來,“免了免了,孩兒啊,委屈你了,咱回頭就給他們現眼報!誰在背後給咱爺倆捅刀子,我都記着呢!”
看着眼前慈祥的笑臉,葉昭心裡沒有觸動是假的。按史書記載,這位鄭王府的第十三位主人才智平庸優柔寡斷,雖後貴爲顧命八大臣之首,卻不過是個擺設,軍機大事一向由其弟也就是自己的六叔肅順作主的。
不過在葉昭眼裡,他卻只是一個極端溺愛自己兒子、爲了兒子敢把天捅個窟窿的父親。
就說考封吧,本來是自己不爭氣令門庭受辱,偏偏他老人家不問青紅皁白就遷怒到了六王爺奕?身上,反而擔心寶貝兒子這張小臉掛不住,自尊心受傷,想想也是好笑。
“來來來,看我給你找着了甚麼好玩的玩意兒。”親王不由分說,抓着葉昭的手就進了書房。
卻見書案之上,一隻金黃又宛如翠綠的小鳥在鳥籠裡跳躍,親王哈哈笑道:“貴州送來的極品三黃雀,怎樣?帶出去神氣吧?這鳥籠手上這麼一拿呀,精氣神兒就不一樣!”
葉昭哭笑不得,哪有這麼教兒子的?若不是自己二世爲人,真真的要被他慣壞了,可心裡又暖暖的,難爲他老人家了。
“阿瑪,我想謀個差事,總不能天天遊手好閒的吃乾飯。”
親王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睜大眼睛看了葉昭老半天,突然大聲笑起來,笑得那個暢快啊,“祖宗開眼啊,祖宗開眼啊,景祥他長進了,長進了啊,老祖兒,老祖兒,你們都聽到了吧?聽到景祥說甚麼了吧?”
看着他老人家狂喜的瘋瘋癲癲樣子,葉昭這個慚愧啊,自己沒這麼不爭氣吧?不過說找份工作,用得着樂成這樣子嗎?
“明天我就進宮見皇上。”親王臉上放光,心下打定主意,舍了一張老臉也要保舉兒子個散秩大臣的名份。
“阿瑪,您先看看這個。”葉昭從袖裡抽出了一紙文箋,雙手送到老爺子面前。
文是葉昭早寫好的,同他歷年來寫的文章一樣,一直放在西四牌樓王家衚衕自己的小四合院書房,四合院是葉昭十五歲時置辦的,多年來比比劃劃寫的那點東西都搬了過去,畢竟有些文字如果挑字眼可說大逆不道,放在王府被人發現的話頗多不便。
葉昭剛剛將蘇紅娘安置在四合院,又告訴了瑞六,事情辦妥後人送去那裡即可,不過這不是一半天能辦妥的事情,也只能要蘇紅娘候在那兒。
葉昭本來擔心蘇紅娘未見得信任自己,不怕自己人走了轉頭就領人捕她麼?是以開始是準備和蘇紅娘約三天後在八仙居碰頭的,誰知道蘇紅娘卻沒說半個不字,大大方方的同意了在四合院等消息,倒真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過想來她也不會真的對自己放心,自己走了之後她又佈置了什麼,萬一自己領人去捕她她又怎麼應對這卻是自己永遠不會知道了。
從四合院回來時葉昭在書房抽出了這篇文,分析的是東北封禁解禁利弊以及與沙俄的關係。
文裡言道,沙俄對我龍興之地一直虎視眈眈,近年漸漸蠶食我北疆國土,實在概因北疆人稀地廣,這才被沙俄移民撿了便宜,而要想根除隱患,保我龍興之地萬載平安,只有開禁,如順治爺時一般召民開墾,則燕魯窮氓必歡欣而至,則不但北疆有了屏障,直隸山東等地饑民又不致因天災滋生事端,一舉去兩患,乃固國之良策。
文裡還言道現今羅剎國正在西方與英法奧等國大動刀兵,而觀其形勢戰敗已成必然,其國民野蠻好鬥,擴張成性,西進受阻之後勢必將目光轉向東方,時不我待,若不未雨綢繆,只怕悔之晚矣。
親王捧着文箋上下看着,越看越是吃驚,看了一半就忍不住擡頭問道:“這篇文章出自你的手筆?你說這個俄羅斯國在跟英吉利法蘭西開戰?是不是真的?”
葉昭早就知道有此一問,回道:“阿瑪,景祥怎敢妄言國事?這些事兒真真的,全是泰安先生聽耶穌教的朋友說的。”
泰安先生就是葉昭的漢語教師,喚作杜文全,字泰安,老夫子清高,兒子又濫賭,前些年搞得家徒四壁,這些年葉昭一直對之多方照顧,更將他的濫賭鬼兒子治得服服帖帖的。就算葉昭說謊賴到他身上,想來他也不好意思揭破。
親王這才點點頭,還是知道那老夫子有幾分學問的,轉而就想到這篇錦繡文章怕也是老夫子代做,寶貝兒子謄寫了一遍而已。
“想不到,真的想不到,原來他俄羅斯和英法結了仇兒,這倒好辦了,日後他若真的起釁,我們可以請英法夷人助陣,那還打不過它麼?”
葉昭苦笑,英法?過不兩年,人家和俄羅斯這仗幹完了,轉頭就來收拾咱了。
“阿瑪,這怕是指望不上,他們夷人之間分分和和,但對我大清,卻是一個鼻孔出氣的。”一時半會也不好解釋這複雜的世界政治形勢,只好將“夷人”一股腦推到了對立面。
親王就嘆口氣,說道:“這些蠻子,通通不識禮節,難怪蛇鼠一窩的扎堆兒。”
葉昭只能點頭附和。
親王又搖搖頭道:“不過開禁一事事關重大啊,莫說皇上不答應,就我看着都滲得慌。要全天下的漢人都去了關外,咱們旗人萬一,我是說萬一啊,萬一失了勢,咱們可就連退路都沒了。你沒看嗎?長毛這眼看就打過來了,聽說皇上昨個還咳了血,唉。”說着話親王眉頭越皺越深,深以眼前局勢爲慮。
葉昭自然知道,北伐的太平軍卻是離天津不遠了,葉昭知道其成不了事,自己的蝴蝶翅膀還沒扇動呢,這些國家大事卻不會改變,是以葉昭心下篤定。但其北伐對京師的震動可想而知。
“阿瑪,正因爲我大清遇到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纔不可拘泥前朝聖祖爺的法制,若聖祖爺在世,也斷然不會墨守成規的。”
親王再次詫異的看向葉昭,自是想不到兒子對政見幾時有了自己的看法,不過詫異之餘卻不禁老來安慰,兒子纔不是不生性呢,文藝騎射不過雕蟲小技,而景祥卻是胸中有乾坤呢。
“好吧,摺子我斟酌斟酌,尋個機會遞上去。”親王看着葉昭撫須微笑,看得葉昭頭皮發毛。
“景祥啊,你也老大不小了,真就不想成家麼?”
葉昭心下苦笑,該來的總會來,卻是躲不過去了。想了想只好硬着頭皮回話:“阿瑪,孩兒聽聞原安徽徽寧池廣太道道臺惠徵有一女,賢德聰慧,坊間多有傳言。”
親王就咧嘴笑了,“有屬意的就好,不過耳聞爲虛,這人哪,還得仔細打聽打聽。”說着就一皺眉:“惠徵?他是不是有個閨女在宮裡?好像前兩年冊封了貴人?”
其時蘭貴人聲名不顯,不過剛剛蒙咸豐帝寵幸,也難怪親王對她的事不怎麼清楚。
葉昭點頭道:“就是這個惠徵。”其時葉昭也是鬼使神差突然間就起了這麼個念頭,既然是包辦婚姻,那麼對方是誰又何妨?能和蘭貴人攀上些關係也好,雖說因爲自己的到來影響到京師局勢,此蘭貴人未必再是彼蘭貴人,但來到這個時代,卻不能不提防這個日後統治了大清半個世紀的女人啊!
也算某種和親吧?和親就和親,從準備開始做事那一刻起,個人榮辱得失就再不在葉昭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