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子爵夫人送回家,又勸說子爵夫人早點休息,葉昭和娜塔莎這纔回行署。
可能是聽到了院裡汽車響動,李嬤嬤很快就從小樓裡迎了出來,一路小跑竟然搶在侍衛前幫葉昭開車門,臉上表情那叫一個恭謹諂媚,但她不敢擡頭看葉昭,多恭謹的表情葉昭自也看不到。
只是她是纏足的小腳婦女,看她邁着三寸金蓮行走如風實在令葉昭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怕她一不小心摔那兒。
李嬸其實是容嬤嬤似的人物,葉昭挺煩她的。
昔年李嬤嬤是漢軍旗,打理關外皇莊的奴才,她所在的皇莊皆是俄人農奴,時曰長了,她倒是學會了俄國話,前年金鳳陪蓉兒視察關外皇室農莊、森林和礦產,機緣巧合與她認識,後來就帶她回京。
李嬤嬤欺壓宮女、挑撥離間是一等一的本事,最愛在主子面前搬弄是非,後來一些話傳到葉昭耳朵裡,直接將她交給宗人府發落,聽說很是吃了苦頭。
兩個多月前,中俄戰事起,京中蓉兒、紅娘等見葉昭一時半會回不了京,便張羅叫美咲帶幾名宮女來北域服侍葉昭,葉昭婉拒,一來天寒地凍,龍精虎猛的士兵還變成病貓非戰鬥減員呢,習慣了中原氣候的宮中弱質女流更經受不住;二來也不喜歡身邊總跟着一大堆人伺候。
蓉兒和紅娘不依,葉昭就開玩笑道:“把李素貞給我送來吧,我看就她服侍的好,還會說俄國話,也方便。”
蓉兒和紅娘自忍不住爆笑,但李嬤嬤是金鳳的人,只是喜歡狐假虎威,也沒有太大劣跡,總不能關一輩子,倒是個放出來的藉口,要說伺候人的本事,李嬤嬤也頗令人放心,兩人可能蛐蛐咕咕商量了一番,又帶了些開相公玩笑的意思,真的將李嬤嬤送來了新西伯利亞。
葉昭見了心說倒也好,回頭就給你找個俄國男人嫁出去,你就在這過吧,也叫你知道知道挨男人打是什麼滋味。
李嬤嬤在宗人府大牢很是吃了些苦,現今被放出來,雖說北域寒風刺的人骨頭疼,她關節炎的胳膊更每曰都隱隱作痛,但能伺候大皇帝,自然抖擻精神,希望能戴罪立功。
走在大皇帝身邊,李嬤嬤又稟道,有俄國人來拜訪,是府衙的官員。
李嬤嬤嘴裡府衙的官員,自然是市政廳管理委員會成員,來人正是新西伯利亞警察局局長鮑里斯?瓦沙澤。
以往來拜訪的俄國人,一律都由張之洞亦或秘書房成員打發,現今張之洞不在,葉昭掏出懷錶看了眼,便信步走入行署待客室。
中國式花廳,瓦沙澤正坐在東側那溜八仙椅上等待,聽到腳步響,急忙起身。
葉昭笑着對他點點頭,自去坐了主位,跟在葉昭身後的娜塔莎略帶些拘謹的和瓦沙澤打招呼。
她在白北鮭的時候就陪着瓦沙澤喝過酒,現今瓦沙澤更是她的大老闆,平素在局裡輕易見不到他,但更能感覺到他的權勢,普通警員,都嚇得老鼠見了貓一般。
瓦沙澤滿臉微笑的道:“瓦西卡小姐,您好。”
李嬤嬤送上香茗,瓦沙澤卻並不就坐,站在下首向葉昭稟告道:“大人,昨天的糾紛兩個俄羅斯商人都已經撤訴,等待您的答覆。”
葉昭並不知道是什麼糾紛,聽話茬想也是中國人和俄國人的矛盾,在瓦沙澤威逼下俄國人只能忍氣吞聲撤訴。
微微頷首,葉昭道:“我知道了。”
瓦沙澤又彙報了幾件政事和案件,但這類事情本來自是張之洞處理,葉昭都不甚明瞭,只能含糊其辭的答應着。
瓦沙澤本來是來請功的,但見葉昭心不在焉的模樣,心下不覺一涼,等葉昭端茶送客,走出花廳,瓦沙澤小聲問送出來的娜塔莎:“瓦西卡小姐,不知道文先生有什麼喜好?”
娜塔莎一呆,想了想,自己還真不知道葉昭喜歡什麼、厭惡什麼,這個中國男人,很少會在話語裡透露自己的喜怒哀樂。
見娜塔莎茫然搖頭,瓦沙澤眼轉轉了轉,心說是自己考慮不周,以後倒是要對她格外關照,總得要她幫自己說說好話,用中國人的話,枕邊風對於東方男人好像最有效。
……葉昭洗過澡進了臥室時娜塔莎正幫他鋪被褥。
寢室香爐嫋嫋,錦幃繡被,珠簾軟帳,鵝黃色的地氈上織着大朵紅色玫瑰,檀木箱櫃古樸凝素,東方風格的沙發,寬大的貴妃牀,精巧雍華難以言表。娜塔莎第一次進這間臥室時很是吃了一驚。
李嬤嬤很有眼力見,知道大皇帝實則不待見自己,自己粗手粗腳的,這等鋪牀疊被的精細功夫自然要娜姑娘來做,不過李嬤嬤也很是指點了娜塔莎一番,比如進臥室必須梳洗過換上輕便的衣服,以免把灰兒帶進來。
娜塔莎穿着繡荷花的紅綢子襖褲,躋拉着蜜色小繡花拖鞋,金髮藍眸的中國古典裝扮,說不上的豔美動人。
葉昭見了就笑,說:“娜塔莎,你穿中國衣裳可挺漂亮呢。”
娜塔莎輕輕一笑,不吱聲,幫葉昭鋪平被褥,用手壓了壓,彈軟無比,睡在上面想來舒服極了。
葉昭在沙發裡坐下,娜塔莎的時間拿捏的特別好,茶几上熱咖啡剛剛燙手。
“你說,俄國人加入中國戶籍可好?”葉昭品着咖啡,隨口問着。
娜塔莎滯了下,說:“我不知道。”
葉昭嗯了一聲,又招招手,說道:“過來,過來坐下,聊會兒。”
高佻修長的娜塔莎穿着中國古典風情的繡荷花紅綢緞襖褲,看她翹臀細腰的走路姿態,委實是一種享受。
娜塔莎坐在茶几對面的紅木鏤花扶手的沙發裡,見葉昭打量她,輕輕低下了頭。
葉昭琢磨着,說道:“中國移民會越來越多,這片土地我們不會再放棄,你說說,你覺得……”隨即擺擺手,笑道:“算了,不聊這麼嚴肅的話題了。”說到底,兩人還真說不上熟稔。
想了想,葉昭道:“最近可見到過彼得?”
娜塔莎微微搖頭,說:“聽說,他在巴爾瑙爾。”
說起來娜塔莎的這個未婚夫在交代了所有的事情後,心理怕也產生了嚴重的扭曲,背叛了一向堅守的理想,可是又不願意相信自己是一個懦夫和民族的罪人,或許爲了證明自己是對的,爲了不再被負罪感煎熬,只能砸碎以前的理想吧,是以彼得開始同中國人合作,瘋狂的抓捕一個又一個以前同一戰線的戰友,手段之激烈態度之積極令衆多俄殲大爲遜色,現今彼得被任命爲巴爾瑙爾警察局偵緝隊隊長,由巴爾瑙爾中國憲兵司令部直接領導,負責肅清巴爾瑙爾的地下反抗力量。
葉昭端起咖啡一飲而盡,說道:“明天我去看望子爵夫人。”
娜塔莎藍眸一亮,她是很感激子爵夫人的,沒有子爵夫人,她也不會同文先生真正認識,更不會得到文先生的幫助,只是副市長先生遭難,她幫不上一點忙。
“您還是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娜塔莎突然又有些擔心,中國憲兵並不是那麼好說話,雖然文先生可能是中國的貴族,但在佔領區,軍方纔是真正的統治者,尤其是文先生和維特子爵本就關係親密,一旦被軍方認爲私通敵方,在任何國家,就算是貴族也一樣會落得很悲慘的下場,就好像被送上斷頭臺的法國皇后。
葉昭微微點頭,說道:“好了,去休息吧。”
……第二天一大早,葉昭就來到了維特城堡,一身酒氣的維特夫人搖搖晃晃的下樓,她雙眼佈滿血絲,顯然一宿沒睡。
“文先生……”維特夫人伸手給葉昭時一個踉蹌險些撲到葉昭懷裡,葉昭忙扶她在沙發上坐好。
維特夫人一晚上好像蒼老了許多,遠不似以前豔光照人,她斜瞥着葉昭道:“文先生,我現在才明白中國人的朋友的意思,沒有永遠的朋友,是嗎?您知道的,我和瓦洛加都把您當作好朋友。”
葉昭身側的鄭阿巧微微蹙眉,若不是大皇帝確實與維特一家相處甚歡,早就斥責這個番邦女子了。
葉昭還未說話,維特夫人突然又連連搖頭,掙扎起身,就撲到了葉昭面前,抓着葉昭的手連聲道:“不,不,不,我說錯話了,文先生,請您救救瓦洛加,求求您……”眼中,淚花閃動。
葉昭忙起身,再次扶她坐在沙發裡,說道:“我也很想幫忙……”
維特夫人抓着葉昭的手不放,顫聲道:“您,您要什麼才肯救他?我,我做您的情婦好不好?”
葉昭彷彿被蠍子蟄了一般急忙掙脫她的手,心下這個無奈啊。維特夫人將遮擋白皙臉龐的蓬亂頭髮向後撥開,努力對葉昭露出一絲笑容,說道:“我,我打扮一下還是很漂亮的,不比娜塔莎差……”
看着她的笑容,葉昭心裡不知道什麼滋味,坐到了維特夫人對面,說道:“夫人,我也很想幫忙,但站在不同的立場,我認爲瓦洛加應該被處罰,因爲他的疏忽和默許,或許就會令中國的士兵流血,這場戰爭,我們都希望快點結束,不是嗎?”
不等維特夫人說話,葉昭又道:“不過我會盡力幫助他,在他服刑期間,我會通過我的關係給他安排舒適的牢房,而且我保證他的刑期不超過三年,實際上,就我服務的中國政斧和軍方的立場來說,也不希望他受到傷害,我們還是很希望他用他的影響力幫助我們建立新秩序,所以,如果他肯合作的話,隨時可能會被釋放,而且我答應您,每個月都會安排您和他見面。”
維特夫人開始只是流淚,可聽着聽着,漸漸怔住,在列昂尼德嘴裡,可是說中國人會將維特子爵處死,她立時覺得天都塌了下來,萬念俱灰,昨晚若不是遇到葉昭,只怕稀裡糊塗跟列昂尼德走了都說不定。
葉昭最後嘆口氣道:“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此時鄭阿巧泡來了兩杯熱茶,放在了維特夫人面前一杯,顯然也覺得這位夫人實則很可憐。
維特夫人呆了好一會兒,不敢相信的問道:“您說的是真的?瓦洛加不會被處死,只是監禁,而且,刑期不會超過三年?”
葉昭道:“我詳細打探過,這個是沒錯的。”
維特夫人盯着葉昭,嘴脣動了動,突然就覺天旋地轉,向後仰倒在沙發上,昏了過去。顯然精神突然放鬆,再支持不住。
葉昭一驚,忙去掐她的人中,又連聲叫她的名字,躲在樓上的女傭到底護主心切,匆匆的跑下來,自從維特子爵被凶神惡煞般的中國憲兵抓走後,這個曾經照顧過葉昭起居的女傭就對中國人怕的厲害。
廳外,一名侍衛匆匆而入,到了葉昭身邊低聲稟道:“萬歲爺,剛剛收到京城一封甲等密電。”
葉昭一怔,見女傭懷裡的維特夫人正悠悠醒轉,此刻可也顧不得她了,回身道:“走。”快步離去。
甲等密電,是內務府最高級別的密電,定然會是瑞四親擬的電文,一年也不見得發給葉昭一封,而且密碼便是葉昭身邊的近侍都不知道,每次都會是葉昭親自翻譯。
回到行署,拿了電報進書房,葉昭從書櫥裡翻出一本帝國七年版的《皇家字典》,這便是他和瑞四之間的密碼本了。
甲等密電,並沒有固定的密碼本,而是用最常用的書籍作爲密譯本,又常常更換,往往一封電文後便約定下一封電報的代碼書籍,甚至編碼方式也偶有變幻,可說神不知鬼不覺。
葉昭不喜歡甲等電文,翻譯密電有時候是很枯燥的事,尤其是電文字數甚長之時。
但此次看着一個個文字顯現在面前,葉昭越來越是吃驚。
瑞四在電文裡言道,布林伯爵的夫人從喀山發出密電,傳來一個驚天動地的絕密消息,亞歷山大二世被人民意志黨人刺殺,民意黨刺客是一名外圍衛兵,投擲的炸彈將亞歷山大二世炸成重傷,在她發出電報時,封鎖了消息的米柳京元帥和布林伯爵已經請聖彼得堡的幾個名醫來喀山,但很可能亞歷山大二世會傷重不治,甚至已經死亡,只是她的丈夫對她都封鎖了消息。
葉昭看到這兒怔了好一會兒,難道說,真的是走不出的歷史怪圈,亞歷山大逃脫不了被刺殺的命運麼?
往下看,瑞四又說,布林夫人在電文裡說,這將會是她最後一次出賣自己的靈魂,以後再也不會幫中國人做事,哪怕中國人將她過錯全部揭發,被判處死刑,她也再不會屈服。
葉昭自然清楚的很,一直以來,中國人來自俄國最高層的情報都出自布林夫人,她在受到中國人的威脅後,開始爲了丈夫的前途只能傳遞一些不大重要的消息,但卻不知道這個泥潭只會越陷越深而不可自拔。
布林夫人傳遞的最重要情報便是中俄戰事初起時俄國人對蒙古戰區的作戰計劃,當初葉昭給哈里奇看的,便是布林夫人傳來的情報。
不過當俄國在中俄邊境慘敗之後,布林夫人便知道自己大錯特錯,以後的電文通常都是些不太重要的消息,而亞歷山大遇刺的訊息看來她下決心作爲與中國人最後的交易,只是她顯然沒有意識到,這個情報是多麼重要。
會不會是布林夫人已經暴露,俄國人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呢?雖然有幾名俄裔情報員跟在布林夫人身邊配合並加以監視,但情報網絡被一鍋端的話,傳不出消息也很正常。
葉昭隨即就否定了這個可能姓,因爲現在傳出亞歷山大重傷的消息對於俄國人沒有絲毫好處,內務府還想過製造這種謠言以令俄國內亂呢,只是畢竟不太現實。
布林夫人不幹就不幹吧,不過葉昭知道瑞四是個吸血鬼,定然不會就這麼輕易放過她,坐上瑞四這條船,可不是那麼好下岸的。
劃了根火柴,將密電和電文在菸灰缸中燒掉,看着幾頁紙箋慢慢化爲灰燼,葉昭的大腦高速運轉,這條消息令葉昭猝不及防,但葉昭知道,如果亞歷山大二世真的因爲這次刺殺斃命,那麼整個俄國社會都充滿了巨大的變局,這種變化可能對中國有利,也可能令中國人深陷對俄作戰的泥潭中不能脫身。
尤其是亞歷山大的次子也就是亞歷山大三世這個瘋子上臺的話,全然沒有遠見的他只怕爲了父親報仇爲了鞏固皇位定然會打出與中國血戰到底的旗號。
自己又該怎麼做?
葉昭吸着一根菸,坐了良久良久,終於起身,拾掇好書籍,又將茶水灑在菸灰缸裡,將灰燼和水倒在書房門旁萬年青的花盆中。
開門走了出去,環顧兩側侍衛,葉昭道:“走,去統帥部。”又對鄭阿巧道:“到了統帥部你去發報,喊莎娃的哥哥回來。”葉昭知道,接下來的曰子,可有得忙了。
(未完待續)